张尚宫拍拍两护袖上的面粉,跃跃欲试前来。
宫里负责饮食的是御膳局和尚食局两处, 原本大家都是平级, 可御膳局负责官家饮食和御筵,尚食局负责其余各宫饮食,因此御膳局的崔尚宫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语言奚落便也罢了, 可每次在牛羊司、乳酪院、油醋库、柴炭库领取用品时崔尚宫都要扯着官家御用的旗号抢夺张尚宫的。
张尚宫想,等太子登基不就是皇帝么?到时候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提前烧东宫这个冷灶必有好处。
因此在太子妃跟前殷勤行礼:“不知太子妃有什么吩咐?”
太子妃问:“可有什么简便易用的菜式?”
张尚宫知无不言:“咸口的有顶酥饼、薄脆饼、甜口的有玉露霜、到口酥、八珍糕、 玫瑰酥。”
筠冉一听就摇头,顿顿吃干粮人哪里受得了?
她换了换说法, 身子前倾问她:“是当主食给殿下用,不能撒汁,要能一口吞下,小巧玲珑, 但里面又要有菜有肉,还要无异味。”
张尚宫恍然大悟:“那不如做些肉菜馅儿酥饼?都做腐乳块那么大, 不带汁水。”
筠冉颇为感兴趣:“如此最好。”
急于翻身的张尚宫当天就送来了一批成品,果然小巧。
筠冉拿起一个试了试, 外皮酥脆,却不至于脆到掉渣掉皮。
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不错,皮薄馅大,里面的肉菜馅儿滋味香浓。
既不会滴出汁水又汁水饱满,正好恰到好处。
筠冉赞了一句:“不错。”
张尚宫更加高兴:“太子妃请尝尝这碗汤。”
她拿来旁边茶壶,倒了一茶杯,筠冉接过,却发现不是茶水。
里面汤汁浓郁清淡,芳香扑鼻,张尚宫道:“这是松茸牛肉汤,不见油点也没有荤腥味,外人只当是在喝茶。”
筠冉喝了两口,果然觉滋味香浓。
她甚为满意:“晚上再送两人份过来。”
两人份,那岂不是太子要吃?张尚宫激动得脸颊发红。出头之日有望!
“对了,那肉馅多做几种样子,至于汤汁嘛,也多做几种,什么鲫鱼、羊骨、海参、虫草,都试着多做几种。”太子妃吩咐她。
张尚宫忙行礼:“那是自然。”
等晚上晏时雍回宫时就见筠冉在灯下等他。
他笑:“何必每次都等孤?你自己先吃便是。”
筠冉笑了笑没答话,叫侍女送上洗手水。
等晏时雍倒不是多挂心他,而是因为筠冉记忆里只有很小时候才与家人围坐吃过饭,之后很多年她都漂泊异乡,没有再拥有过这样的幸福。
等嫁了晏时雍,倒多了一份家人的牵挂。
晏时雍洗过手更衣上桌,一眼就看见不同:“这是何物?”
“是肉菜酥饼!”筠冉献宝一样递过去一块给他,“殿下尝尝怎么样?”
晏时雍接过咬了一口,酥皮清脆,内里肉馅夹杂着马蹄清香,既解腻又肥香。
他赞叹:“不错。”
“还有呢。”筠冉又将一碟子指给他:“这个是海参豆腐馅儿、这个是青瓜牡蛎馅,这个是白菘猪肉馅,还有茱萸鹧鸪馅。”
晏时雍依照她的意思一一品尝过去。
海参剁碎和油煎过的豆腐做馅,肥厚的海参口感和油煎豆腐的坚韧感交织,富有嚼劲;
青瓜鲜甜,搭配牡蛎鲜美,两者非但不腥气反而海风滋味中配着清新;
白菘猪肉是民间常用馅,极为经典,猪肉肥美,白菘解腻,真是绝配;
至于茱萸鹧鸪则是新奇体验,鹧鸪肉被卤过后又油炸剁馅,加上特制的茱萸酱,酥脆中又麻又辣,着实让人舌尖欲罢不能。
晏时雍认真吃完几份后一一称赞。
筠冉看他吃得开怀,自己也高兴倒了几杯茶汤给他:“殿下尝尝。”
晏时雍一眼就看出这不是茶,他顺着喝过去,鲫鱼汤奶白浓稠,羊棒骨猴头菇汤清甜回甘。
各有各的好处。
筠冉歪着头等评价:“殿下觉得如何?”
“都不错。”
“那以后这些菜式都可用作殿下寻常繁忙起来享用?”筠冉不大确定。
晏时雍这才明白今日这一桌新菜式是筠冉为他所筹谋的。
他放下筷子,一时心里滋味难辨。
他长这么大,还没有人敢冒着违背他意愿的风险对他好。
即使是儿时夫子和师傅们也都不敢,只能旁敲侧击;至于身边的下属和内侍们忠心是忠心,却不会违抗他的意思。
官家不是称职的父亲,王皇后不过是面上情,对他又用又防备,只要面上没有饿着冻着便是。
只有筠冉这般。
筠冉没留意,还在掐着指头算:“下回可以在酥饼里加红丝配獾肉、批切羊头肉、野鸭肉、葱泼兔,不过对厨子技艺有所要求……”
她絮絮叨叨盘算着要吃的食物,见晏时雍半天没说话也没动筷,才扭头诧异看他:“殿下?”
晏时雍像才回过神一样,“嗯”了一声。
真是傻。
天家伦常里先有尊卑后有伦常。
是以官家先是皇后和太子的君主,之后才能是丈夫、父亲。
太子先是太子妃的主上,之后才是妻子。
因此皇室诸人相处常是规矩有余但亲情不足。
晏时雍虽然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娶筠冉,可若是他娶了旁人呢?
若是旁人做这个太子妃,当然不会这么做。
倒也不是旁人有多坏,而是因为得体意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是东宫历来的规矩,她贸然这么吩咐,就要考虑到其他人怎么想:
官家会认为太子妃扰乱儿子奋进;
皇后:太子妃莫不是在嘲讽本宫照顾儿子不够尽心?;
王大海及身边侍从:太子妃此举会彰显出奴婢们伺候不周。
其他兄弟:太子妃这是在扬名?好让世人都知道太子忙得日理万机?。
总之受过世家教育的贵女们绝不会打破陈规。
最多也就是送一两顿饭,彰显自己关心夫君,次数却不敢多,因为夫妻太亲近要被人诟病不合礼仪不够端庄。
晏时雍拿起茶壶给她也倒了一碗松茸汤:“你也吃饭。”
只有他傻乎乎的太子妃才想不到那么多弯弯绕:对谁好就是掏心掏肺,绝不会权衡利弊。
郑内侍贪赃枉法,她就直接罢免,不管是不是打王皇后的脸;
夫君吃不上饭,她就直接想法子炮制美食,不管这举动会给她招来麻烦。
筠冉不好意思笑笑,有点心虚:名门大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可她爹出身乡野,每次侯府的家宴都吵吵嚷嚷,她便也没养成这习惯。
松茸汤微微回甘,慢慢流入喉咙,带着山野的鲜味,筠冉满足眯了眯眼:“殿下,有了这些菜式,您以后可没有不好好吃饭的理由了。”
她喜滋滋举起茶杯:“您瞧,这茶杯精巧,汤汁滋味也不冲人,就算您在处理公务也可抽空吃用。”
“再者那些酥饼都是一口一个,压根儿不会掉馅掉汁,抽空吃三五个便能饱腹,跟喝口茶水的时间差不多!”
\"好。\"晏时雍淡淡道,“孤答应你。”
不过筠冉还是补充了一句:“您最好还是能按时吃饭就吃饭,都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晏时雍认真道:“都依你。”
他从此就尽量按时吃饭,偶然实在太忙也会叫王大海送上筠冉特制的食物。
过两天官家叫儿子来殿中讲演西北胡人各部形势,有太尉还有诸位相爷,大厅张起堪舆图和各种书籍,一时忙乱顾不上晚膳。
偏偏门外隔扇外有个小太监探头探脑。
“谁?!”官家喝了一声。
小太监忙上殿磕头,晏时雍在旁边忙弯腰作揖:“回禀父皇,这是儿臣身边的人。”
“东宫的仆从怎么不知主子们要要事商议时不得上前?”官家脾气有些大。
晏时雍笑道:“父皇要怪就怪儿臣,儿臣每每不按时用膳,太子妃便想了个法子叫儿臣能边吃饭边做事,还叫个小太监来监督儿臣,他年岁不大,是以冲撞了父皇。”
官家一看外面天色,这才发觉已经天黑,脸色才好转:“原来早过吃饭时间。”
再一想他们从吃过早膳就在这里忙碌,足足两顿饭没吃,也怪不得小太监心急,便吩咐道:“下去吧,也算你忠心。”
不过他老人家促狭:“将你家太子妃准备的东西端上来,正好也叫我们这些长辈尝尝。”
诸大臣们捧场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官家是行伍出身的好身体,他们可都是文弱书生,两顿饭没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还好能沾太子妃的光赶紧吃饭,不由得心里感激东宫,就准备移步去旁边偏殿用膳。
不过太子作揖:“这食物不用移步,就在旁边另开几个小案几便是。”
诸人却不信,这汤汤水水撒了怎么办?沾染了书籍和堪舆图该如何是好?
可看官家似乎并不反对,几人便也不说什么。
等食物端上来时诸人却又是一惊讶:腐乳大小的酥饼,茶壶几个,若干茶杯。
这是点心?
官家先夹起一块放进嘴里:酥皮一咬就发出碎裂的声响,真是酥软。
里头梅干菜混着五花肉的香气散开,五花肉做成的扣肉丰腴的口感肥美一片,梅干菜吸满了肉汁正好解腻。
官家一口就吞了一个:“不错。”
他喝了一口茶水:“居然是松茸汤。”
其余大臣们也都赞叹不已,没想到这食物一会就能吃完,并且也不脏手不掉渣。
兵部尚书武大人暗暗点头:自家女儿武盼儿昨天还惦记着嫁进宫里的好姐妹,如今看太子当众维护,想必过得不错。
用完膳后官家先称赞:“能为夫君排忧解难想出这法子,真是朕佳儿佳妇。”
一时之间诸大臣也纷纷称赞,这桩美谈也流传宫内外。
第93章
一时之间诸大臣也纷纷称赞, 这桩美谈也出了宫。
正在喝保胎药的容梦瑶放下药碗,用帕子不屑掖掖嘴角的药汁:“不过是本末倒置罢了。”
身为皇家王妃当务之急当然是赶紧诞下麟儿,站稳脚跟后打点家业, 操持王府。
像顾筠冉这样照顾丈夫的行为压根儿就是上不得台面。
一则夫妻情爱难登明面,二来这是不入流的瘦马争宠手段。
要知道明媒正娶王妃有皇家赐婚,有娘家势力, 有儿子傍身,就算不得夫君宠爱也能站稳脚跟。
再说了,难道做几道吃食就能拿住男人的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也就是太子妃娘家没有地位,才不得不作出这等小家子气的举动。”容梦瑶旁边的贴身丫鬟看她脸色,小心讨好道。
这话果然入了容梦瑶的心底, 她捂嘴笑:“要是有娘教才不会犯这种错呢, 也就是她没娘教。”
嫁过来之后顾筠冉没少跟她起冲突,如今看她走歪路,当真是心里痛快。
“就看看她什么时候栽在这上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对了。”容梦瑶收回思绪, 想起自己的事,“我娘送来能扭转生子的灵水,你记得按时热好送来。”
“那是自然。”丫鬟忙应下。
王妃怀孕后太医来过几次,说是王妃年纪尚小恐怕这一胎有些艰难。
又有容夫人过来看女儿肚子圆圆, 又喜欢吃茱萸辣酱,便担心女儿怀的是个女子。
要知道对面侧妃也怀了孕,据说她怀得极有可能是儿子呢!
因此容梦瑶对此事极为重视,叫人开了保胎药。还叫容家搜寻了许多民间保生儿子的偏方。
屋里就没有断过药, 总是喝着滋补药材。
“惟愿我能得偿所愿。”容梦瑶暗暗祈祷。
又想这回可总算是赢了顾筠冉一把。
这话就连顾诗意都知道了。
她身为容家庶长子平妻,与皇家关系千丝万缕, 在闺中也听到了顾筠冉的消息。
她也不以为然:不过是沽名钓誉的手段罢了。
倒是她的丈夫容家庶长子脸上闪过一丝羡慕:身为人谁不羡慕能被一个人知冷知热呢?
这人可以是父母,是师长, 是忠仆,却很少能是妻室。
像他自己虽然有两位平妻,又有许多妾室,在外面的舞榭歌楼也有不少红粉知己,看似莺莺燕燕围绕。
可他心里清楚,没有一个人会这样。
或许有女人争宠会为他做菜熬汤,可那汤汁也不怎么走心,要么是女子才爱喝的甜腻腻桃胶蜜霜饮,要么是厨子们做好她自己最后搅动两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