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人将天成帝的命令竹筒倒豆子般配一一道来,最后还不忘添一句“若是能得向大人助下官一臂之力,必定能早日结案还百姓一个公道。”
向沂却是笑笑不说话,她只想透过这些陈年的卷宗去找一个人罢了,至于是仇人还是盟友还得看具体的态度才能确定。
第40章 无家女(三)
“主子从哪里找到的好苗子,算起账来干脆利落,看账本可是算得上是过目不忘。”
莲姬越看卫虹越满意,随着弱水殿如今规愈发庞大,她经受的账目也愈发多起来,需要两个小厮挑着放到账房,如今来了分摊压力的人能不高兴嘛。
向沂站在门外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俯埋在账本中的卫虹,拨动算盘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消片刻就换了新账本。
“她也是个无家女,不要因为她的处境而怜悯,她还需要考验。”
莲姬闻言猛得瞪大眼睛,心中暗道怪不得身上青青紫紫的伤未等痊愈,就要揽下核对账目的巨大工作量。
莲姬头猛地后仰,看向卫虹的眼神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同身受,发自内心为她庆祝着彻底摆脱过去的灰暗日子。
“我会机警行事的,希望她不会辜负你的苦心。”莲姬抬手抚上了发髻上莲荷样式的簪子,眼神晦涩不明,才将目光转到向沂身上。
“苦命人拉一把无可厚非,可若是可怜之人心有不正,也只能怪……”
“主子!有人在酒楼闹事。”
向沂叹气扶额,跟着报信的小厮来到云水阁,只见大厅里一片狼藉,碎掉的酒坛、摔断的桌椅以及倒在地上哀嚎不已的小二……
唯独不见砸场子的人。
向沂环视四周,最终从台子下将藏起来的掌柜拉了出来。
“好汉饶命!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饭菜里会有异物,我们这儿都是按规矩办的!”掌柜害怕得不敢睁开眼睛,只能凭借模糊的感知朝着向沂求饶。
眼见问不到什么消息,向沂又将掌柜按了回去。
这时从二楼慢慢悠悠走下来一个人影,文人打扮却遮不住那一身发达的肌肉,非要不伦不类地摇着折扇。
“哟,请的救兵来了?”那人开口便是浓浓的不屑,尤其是看到向沂这个提不起重物的柔弱姑娘时,心底的嘲讽拉到了峰值。
“你只要交代谁让你在爷的饭菜里下药,爷就既往不咎。”那人随意拿过稍微完好的长凳,一屁股坐下后还在摇着那把扇子。
向沂不曾做声,只觉得文人打扮的壮汉手里折扇莫名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一般。
“敢问英雄如何称呼?”向沂抬手作揖,准备以江湖规矩来处理这件事,至于他口中所言下药一事还有待商榷。
“不敢称英雄,不过是个会做几把扇子的粗人,大名杜落,唤我阿落即可。”那人语气放缓了些,同样起身作揖,没想到向沂竟然是个江湖中人。
“你将所见所闻如实道来,若有半点弄虚作假我们可留不得你。”向沂偏过头盯着掌柜,掌柜正忙着手脚并用火速离开现场,被瞪了一眼后愣在原地冷汗涔涔。
“早些时候这位客人要了一壶好酒和两三下酒菜,不久之后牧大人就又要了几碟荤菜,吩咐我们是免费赠送的,谁能想到这菜里……”
掌柜嘴唇嗫喏着不敢继续说下去,只能透过眼神朝向沂求救,毕竟大人物打起架来都是他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吃亏。
“容牧?他不好好在越城待着,来京都做什么?”向沂没想到容牧居然也掺和在其中,当务之急还是先安抚下阿落。
杜落是来京都做些买卖的,志在环游四方的他也只有在荷包空虚的时候卖点扇子作行路的盘缠,向沂一口包揽下了他在京都的吃住。
杜落一巴掌拍在向沂肩膀上,口气亲昵地妹子妹子地喊着,颇有一副两人已经成了结拜兄妹的架势在。
“不过阿哥可知那些菜里究竟加了什么药,惹得如此不快。”向沂被拍得东倒西歪之际又被杜落拉了回去,不好意思地解释着自己的手劲儿有些大。
向沂敏锐察觉出杜落似乎很不想提及那些菜,更不想听到“容牧”的名字。
被问得急了也只是摆摆手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不快能换个贴心的妹子,值了!
越是避而不谈越是心里有鬼,向沂帮着杜落布置好卖扇子的小摊后,径直去找了容牧。
本以为找到神出鬼没的容牧还要到集结不少人力,没成想向沂没走出多久,容牧就自己出现了。
一样的精致,一样的骚包,摇着那把洒金的粉扇子,这次倒是规规矩矩行了礼。
向沂凑近才看见容牧眼皮浮肿,两眼乌青,倒像是哭了一夜的深闺怨妇一般。
“说吧,你和杜落什么关系?”向沂双手环胸,沉默地往后仰了仰,想听听容牧能说出来什么。
容牧不可置信地抬头,勉强露出的眼珠滴溜溜转着,最终泄气一般垂下肩膀,连扇子都不摇了:“我喜欢他的同胞妹妹,发生了很多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容牧烦躁地挠了挠头,发型瞬间凌乱了不少,来回踱着步就是想不出该怎么说。
“说结果吧。”向沂好心指点了一个方向。
“我没能保护好她,我想保护好她最后的亲人。”容牧眼神清明,笔直地望向向沂,说起话来坚定有力。
“可是他和她一样倔,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啊啊啊啊啊。”容牧说着说着又开始蹂躏他的头发,向沂看着几根飘落的发丝心疼不已,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那些菜里被下了药,这种事情不止一次。”向沂一字一句说出时,容牧的眼球几乎不能待在眼眶中,反应过来就想去说清楚。
向沂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腰带,将这个失去理智的狐狸拦了下来,“你过去怎么说?我想对你好是因为没能保护好你妹妹的愧疚?我不知道你遇到的事情,我保证再也不会发生了?”
容牧呆呆愣愣地点着头,并没有感觉这些话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甚至还为自己的及时反馈感到骄傲。
向沂气得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心里想着怎么好好一只狐狸还能变成微笑萨摩耶。
“我敢保证你连这话都没有说完,就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了。”
“不不不,他打不过我。我们都打过好几次了。”向沂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一个人的真诚。
第41章 无家女(四)
“妹子,多亏你的摊子,我再卖上三日就够盘缠了。”
杜落也是个豪爽的人,说什么也要请向沂吃顿饭。向沂推脱不过只能半推半就地前往京都最大的酒楼。
前往酒楼的路上,向沂总觉得身后跟着一条小尾巴,悄悄转头一看,容牧还真个有毅力不死心的家伙。
当日向沂要求容牧没想到完美解决方案前不许出现在杜落面前,谁料得到这货居然用上了跟踪偷窥的招数。
察觉向沂发现之后,容牧还将食指竖起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希望向沂不要出卖他。
“若是他也想来,就把他喊出来吧。”杜落冷不丁地一出声,向沂心虚地踩上一颗石子儿差点五官和大地母亲来了个亲密接触。
“你都知道了?”向沂察觉到杜落一副了然于心的姿态时,就晓得乱了心的容牧算得上是纰漏百出,随随便便一个小喽啰就能将他打倒在地。
“其实我这里有另外一个版本。”杜落沉吟了半晌才踟蹰地开口,晃了晃脑袋重重呼出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
多年前杜落还是个苦读的寒门子弟,心里想的都是考取功名当大官,给自家妹妹选个好夫婿。
奈何家中实在是揭不开锅,只能拾起父亲的老摊子,当个制扇子的匠人,趁着做活的间隙继续苦读。
妹妹是个懂事的姑娘,张罗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还抽空做些女红到街上叫卖。
“我妹妹的手艺比我好多了,做出来的扇子小巧精致,不知有多少人抢着买。”杜落语气热烈,双眼无目的地看向前方,试图通过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来回避现实中无边的悲哀与寂灭。
很俗气的故事走向,杜落算不上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只是故事里充斥着炽热的值得留恋的情感让人忍不住停留。
兄妹两个都是能吃苦的人,攒下了不少钱,杜落也因此得以重返学堂,因住在学堂上课的缘故,只有妹妹一人留在家中继续制扇。
“若是那时我没那么看重父亲的遗愿,没一心求学就好了。”杜落强撑着笑了笑,眼神望向天边浮动的朵朵白云,时不时还有几只鸟儿略过,忙着归巢。
向沂善解人意地握了握他的手,“若是不想说就不用说了,昨日不可追,来日犹可为。”
杜落大手一挥让小二将店里的所有的招牌菜都上一遍,然后看向坐在一旁的向沂。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仿佛看到了我妹妹。只不过我妹妹命不好,摊上了我这么一个哥哥。”
眼见饭局的气氛即将走向低落,向沂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杜落面前的碗里,让他尝尝京都的菜合不合胃口。
“我不恨他,但是我也不想见到他。”杜落闷头吃着菜,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容牧登时从房梁上直直跳下,落在向沂身边,手中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显然从头到尾听完了杜落口中的故事。
“你若是生性心软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心软,你若是心硬为什么不能一直硬下去,你为什么要一次次出现一次次提醒我我只剩下一人了。”
杜落吃着吃着就红了眼圈,容牧沉默着站在一旁,脚重得连挪动一步都是奢望。
“你要是爱她为什么当时要退缩,你要是不爱为什么整日拿着她给你专门做的桃花扇,为什么!”杜落猛得将筷子摔到地上,上前几步揪住容牧的衣领,高高举起的拳头无声地慢慢地落下。
“我……对不起。”容牧开口,嗓子从来没有这般干涸,好似天下的江河湖海一一喝尽都不能缓解干渴,艰涩地吐出几声抱歉又失去了声响。
“她最喜欢去新地方了,那个时候她总是有钱了就要到处转转,看看不同地方的江河湖海、亭台楼阁。”杜落窸窸窣窣地在身上翻找着什么,半晌才拿出如视珍宝般碰出一个小盒子。
“她生前与你相爱一场,你能不能看在她如飞蛾扑火一般投身你这团烈焰的份上,让她死后重新归于自由。”
“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我们不恨你,也不想和你有半分瓜葛。”杜落将瓶子小心放到一边,一下一下重重磕着头,哪怕额头鲜血淋漓也不曾停下。
容牧的指尖因为用力过猛而失去了血色,向沂怀疑那片衣角几乎要被攥碎的时候,容牧动了。
一言不发木雕般的容牧抢过那个盒子,飞快跳窗离开,只留下反应慢了半拍的杜落伸着手喊放过。
向沂拦着杜落,没有轻功的普通人在二楼直接跳下,怕是要骨折。
杜落成了空有外表的行尸走肉,不知多少次没听到上门的客人招呼,不知误了多少单生意,只剩下了沉沉浮浮在那片风雨大作的心海中。
“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会做这些强盗途径的事情。”
向沂找到容牧时,容牧正喝得酩酊大醉,顾不得收拾自己的仪容仪表,浑身带着冲天的酒气和酸臭,与昔日的模样大为不同。
他的手死死抱着那个抢来的盒子,充耳不闻向沂的训斥,却在想一起出手想要拿回盒子的时候猛得出手。
向沂轮动左臂,出手又狠又快,一巴掌扇在了容牧的左脸。醉酒的容牧一时招架不住,踉跄地后退,直到身体撞到墙壁才停了下来。
向沂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就要去够那个盒子。
容牧倔强地挣扎着,无神的双眼也只有在此时才会出现点点光,好似把那个盒子当成了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你还是当年的那个懦夫!当日护不住心爱的人,今日又在伤害她爱的人!”向沂一声怒喝,不知再为那位姑娘感到不值还是为站不起来的容牧感到失望。
容牧机械地转过脑袋,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这次我抓住她了,我绝不放手。”
说罢,容牧更用力地抱紧盒子,盒在人在,盒亡人死!
“我答应过她,会一辈子待在一起。我来履行承诺了!你们为什么要拦着我?”容牧进入了某种失智的状态,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幻境中如痴如醉,不能割舍。
第42章 无家女(五)
“我们最般配了,村子里面的人都这么说。”容牧情深义重的话只感动了他自己,自以为是地捍卫着过往那段看似刻骨铭心的回忆。
向沂见惯了这幅场面,冷声命人按住容牧,自己则拿着盒子径直去了杜落的摊子。
“实在是对不起,我已经备好了马车,什么时候出发只需要你一句话。”
杜落接过盒子时,手止不住的抖,试了好几次才拿稳。
“其实我骗了你,也骗了他。”
杜落低着头,向沂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听到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心中不由得好奇究竟是哪一步瞒住了她。
毕竟异能并没有检测出有人说慌,除非有人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盒子被猛得摔在地上,坚硬的外壳瞬间裂成两半,露出中间被层层包裹的东西。
并不是妹妹的骨灰,而是一枚发簪。
若是容牧在场,定能认出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赠与杜落妹妹的礼物,俗称定情信物。
“我去晚了,地上只有这个簪子,我连她的尸骨都没见到。”杜落抽着鼻子,强忍着眼泪将往日的疤痕剖开,痛自心脏蔓延至全身。
“我拿着这个簪子惩罚着临阵脱逃的容牧,又何尝不是在惩罚着忽略妹妹的自己。”杜落长叹一声,盯着簪子楞楞地出神。
向沂摸了摸鼻子,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干巴巴地邀他去见一见容牧,有些话还是说开比较好。
“你和他们一样,都不看好我,只有她,只有没有抓住的她愿意信我!”
分开不过一个时辰,容牧就变成了个疯疯癫癫的痴儿,含糊不清的喊着什么,时不时还要对着空气傻笑,似乎见到了想见的人。
“他喊的是虹儿,我妹妹叫杜虹,彩虹的虹。”杜落艰涩地吐出这两个字,这已经在心头封存好久的名字。
容牧瞬间做出反应,扒着牢房的栏杆到处张望,嘴里喊着“虹儿”,虹儿迟迟没有出现,他眼里的光也渐渐黯淡下去。
彩虹一般的姑娘终究如彩虹般短暂停靠,尔后消失在了空中。
向沂正在心里感慨着,莲姬就派人找来了。
“主子,莲主子说你带来的人似乎不简单。”报信的小厮见还有不认识的外人在,只肯透露出表层的消息。
杜落不在意地摇摇头,示意自己还有话想和容牧说,让向沂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
“主子,这卫姑娘似乎记忆不全,只晓得在卫家生活过的那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