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看问题果然全面。”李律的脸色有所缓和,他想要听的就是第三种可能,封签之事并未说与文武百官,若是坦坦荡荡说出来,反倒可以证明对此事并不知晓。
江太傅此时全然没有被夸奖的喜悦,他只是暗自松了口气,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口茶,“上次臣说,尽量避免与瑞国扯上过多关系,战线太长是一个问题,还有就是,沐国曾与瑞国发生过争斗。”
“这件事朕曾听人说起过,只是并未留下相关记载,所以朕并不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况。”李律看向江太傅,“江家世代在朝为官,太傅也从先帝在位时,就为国效力,朕想着太傅定是会知道些什么。”
“这件事发生在晟帝在位时,已有三十多年的时间了,当时臣还年少,这些事情也是偷偷听叔父们说起。”江太傅放下茶杯,面色严肃,“那时沐国和瑞国是盟友关系,有沐国撑腰,瑞国便可不受周边他国威胁,而瑞国每年进献给沐国一定量的矿产资源作为回报,这个关系维持了很多年,一直相安无事。”
“后来,晟帝觉得每年进献的矿产资源太少,朝堂上又有人进言,不如把瑞国资源占为己有,或是在利益驱使下,晟帝背弃了盟约,下旨攻打了瑞国。瑞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轻而易举便被攻破了,几乎是掏空了国库,才得以保全下来。沐国也是在那时国力大增,变成了如今的昌盛繁荣。”
“受了重创的瑞国,经过几十年,才重新建立起来。”江太傅不禁摇了摇头,“可这毕竟是不光彩的事情,所以并未记录详细经过,这件事终会随着岁月,被掩埋在历史的洪流中。可这时瑞国又被牵扯了进来,臣突然觉得,此事并非如此的简单了。”
“这件事还望太傅可以保守秘密。”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李律也并不打算追究先前朝堂之事,他站起身往殿外走去,“太傅既然进宫了,不如去望舒宫看望辰贵妃吧。”
“臣进宫就是此意,许久不见辰贵妃,也很是想念。”江太傅起身行礼,目送李律走出光华殿。
金凤宫里,皇后在婵月的搀扶下在园中遛弯,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连续强烈的孕期反应,让她比前些时日还要消瘦几分。好在在太医院的调养下,这种情况有所好转,这几日可以吃些清淡的膳食,精神是也好了许多,趁着阳光充足出来晒晒太阳。
宫中和花园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绿植,都是竹妃派人送来的,甚至比青玉宫还要多。皇后坐在花园的石凳上,凉婵月提前铺好了坐垫,怕她着凉。
微风吹拂,皇后抬起头看着天空,眼神中突然就笼上了一层忧郁的神色。
她是皇后,母仪天下,要大度贤惠,说着要陛下一碗水端平,甚至为新入宫的嫔妃着想。可当听到月婕妤升了月昭容,陛下去了玉婕妤的锦书宫,她的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过。
看了眼给自己按揉肩膀的婵月,皇后又摇了摇头,笑自己胡思乱想。陛下每隔一两天就会来金凤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也许是由于近日来身子不适吧。她吩咐身后的侍女,“准备一份红豆紫薯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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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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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宫中,竹妃一大早就在花园中忙碌着,旁边围着一圈的侍女,手里拿着水桶铲子。
她把袖子挽起,手和胳膊上沾到了泥土也毫不介意,花园里种满了花朵,这个季节更是百花齐放,花香随着微风,飘散在空气中。
竹妃从其中选了几朵开得最为艳丽的牡丹,移植到提前准备好的花盆中,仔细修剪去了多余的枝叶。她用手沾了点水,洒在花瓣上,“把花盆擦干净,送去金凤宫吧。”
在满是阴谋算计的后宫之中,能做到如此用心,实属不易。竹妃却未曾觉得有何不妥,皇后对她来说,是如同家姐般的存在。
先前在王府时,她比璇昭仪来的更早些,但因性子软,时常会被璇昭仪欺负。每次都是皇后和辰贵妃护着她,有好的东西都想着给她一份,这份恩情自然也就记在了心中。
竹妃明白,自己的性格并不讨李律喜欢,内向又不爱说话的她,如何能在李律心中留有位置,能有妃位不过是父亲和家族的关系。
从小就不争不抢的她,早就看得透彻,宠爱与子嗣或许不会轮到自己了。所以自从皇后有孕,她比任何人都尽心,这个孩子其实是她精神的一个寄托,又或者是补上了自己,可能永远都做不到的一种遗憾。
虽然嘴上说着没关系,能有这些花花草草陪伴,能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已然很满足了,可青玉宫中每个角落都是用心布置,竹妃每日都会精心打扮,就好像在期盼着什么。
自从天气暖和了,她总会坐在花园中,望着光华殿的方向出神。在竹妃的心中,希望的不过是,与心意相通之人相守,可爱的孩子平安长大,如此平凡的日子。可惜她生在了礼部尚书府,注定无法自己做选择,一纸赐婚,嫁入了景王府。
此时的竹妃,正在空出的地上,重新种上种子,让自己忙起来,或许就不会矫情和失望了。她把头发梳成高高的马尾,在阳光的照耀下,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甚至还不顾形象的,用胳膊抹了抹头上的汗水,一抹泥土便蹭在了脸颊上。
李律批阅完奏折,散步来了青玉宫,从侍女的口中,得知竹妃正在花园里,他拦住了去禀报的下人,直接迈步去了殿后花园。他刚穿过回廊,便看到竹妃忙碌的身影。
侍女们正围在竹妃身边,无人留意到陛下来了,李律就这么站在偏远的地方看着竹妃。
看着她同侍女们说说笑笑,看着她熟练认真地做着手中的事情,看着她先前从未有过的活泼与阳光。竹妃身上有了独属于她的光芒,不再是掩藏在其他嫔妃的身影之后,暗淡平庸的模样,李律突然发觉,有些看不透眼前的女子。
竹妃正背对着李律蹲在地上,用铲子铲起泥土,种下了一颗种子,她对着后方伸出手,“把水壶递给我一下。”
侍女回头拿水壶的时候,才看到在身后站了许久的李律,慌忙中刚要行礼,却被李律伸手制止了。
李律接过侍女手上的水壶,轻声走上前,把水壶递到了竹妃手边。毫不知情的竹妃接过水壶,仔细地给花草浇水,她似是心情很好,微微笑着,轻哼出了悠扬的曲调。
“这么开心吗?”李律仿佛被竹妃的愉悦心情感染了,声音里都带着笑意。
“这花开得繁茂,付出的辛苦有了回报,自然是开心的。”竹妃说完才发觉不对,周围都是侍女,哪里来的男子,她疑惑地扭过头,看到站在她身后的李律时,吓得直接坐到了地上,“陛下…”
李律被竹妃的反应逗笑了,“朕有这么吓人吗?”他向前走了两步,把手伸到竹妃面前。
竹妃显然还有些惊魂未定,灿若星辰的眼睛里满是惊慌,呆愣了些许时间,才反应过来。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满是泥土,有些迟疑,“嫔妾手上都是泥土,会弄脏陛下的手。”说罢,她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无妨。”李律抓住了竹妃的手,把她扶了起来,“没摔疼吧。”他弯腰轻轻拍掉了竹妃长裙上沾到的泥土。
竹妃摇了摇头,她平日里甚少见到李律,在宫宴上,其他嫔妃与李律搭话时,她也只是坐在座椅上,成了背景板。就算是刚嫁进王府时,也很少有机会与李律单独相处。
在她的印象中,李律甚少出府,总是整日待在书房,如今更是忙于政事无暇顾及其他,这样突然地面对面相处,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了李律的目光。
“朕来的时候,你不在殿内,就过来寻你了。”竹妃嫁入王府多年,却比新入宫的嫔妃还要拘谨,李律不免心疼,忙于政事,忽略了身边人。
李律拿出手帕,擦掉了竹妃脸上蹭到的泥土,“朕觉得,你方才的样子很美。”他牵着竹妃的手,去了花园旁的石桌边,上面放着侍女刚刚端来的一盆温水。他抓着竹妃的手,仔细在铜盆中清洗着,低着头认真的模样让竹妃移不开眼睛。
洗掉手上的泥土后,他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帕,把竹妃的手擦干净,“朕有些饿了,不知竹妃可否留朕用午膳。”他眼中带笑,直直地看着竹妃。
“嫔妾...这就让后厨去准备。”竹妃声音低低的,若是听得仔细些,便可发觉其中带着几分愉悦,微红的脸颊与有些躲闪的眼神,像极了在心上人面前的小姑娘。她想起自己的衣着,便又瞬间窘迫,“嫔妾不知陛下过来,今日便穿得随意了些,让陛下见笑了。”
“你本就是这般随意的性子,朕反倒觉得,这样的你更生动。”李律牵起竹妃的手回了正殿,身后的侍女们赶紧去后厨,吩咐准备午膳,又端着刚沏好的茶进去伺候。
李律坐在座椅上,环顾了四周,“朕怎么觉得,你宫中和花园里的绿植,比上次来少了些?”
竹妃接过侍女端来的水果茶,轻轻放到李律面前,她宫中未燃香炉,比起其他嫔妃宫中浓烈的香料气味,显得更为清新自然,“嫔妾挑选了诸多清新空气的绿植,送去了金凤宫,前几日玉婕妤来嫔妾宫中拜访,嫔妾和她很是投脾气,也挑了些鲜花送去了锦书宫。”
“你有心了。”李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花果茶的酸甜味充斥口腔,沁人心脾,“也该多多为自己想想才是。”
“嫔妾没关系的,花卉再种就是,正好也可以此打发时间。”竹妃笑得甜甜的,整个人与青玉宫中的香甜气息相融合,她把桌上的玫瑰酥放到了李律面前,“陛下尝尝玫瑰酥,里面的玫瑰馅料,是嫔妾用自己种的玫瑰做的。”
李律拿起块玫瑰酥,咬了一口,并非想象中的甜腻味道,和先前吃到的玫瑰酥比起来,多了一丝酸甜的口感,反倒很爽口得很。竹妃看起来清清淡淡的,宫中的点心茶饮味道却反差极大,“和御膳房的味道有些差异,更合朕的口味。”
竹妃听后笑弯了眉眼,“嫔妾知道陛下不喜甜食,便在玫瑰酥中加了山楂酱,嫔妾还怕陛下会不喜欢。”
看着竹妃微红的脸颊,李律心中有了触动,他从未提及过自己的口味,不过在用膳时,刻意避开了太甜腻的膳食。一直在身旁默不出声的她,居然发现并记住了这些,从此青玉宫中膳食全部带了酸甜味道。他掰了一小块玫瑰酥递到了竹妃嘴边,眼带笑意。
竹妃把玫瑰酥含在了口中,略酸的口味刺激着她的味蕾,流到心中变成了甜蜜。
李律从青玉宫回来的时,唐钦的第二封奏折已经送到,舒青漓坐在光华殿前院的石凳上等他。
今日阳光明媚,舒青漓面前放了被薄荷茶,是侍女端来的。杯盖一打开,提神醒脑的薄荷味就冲进了空气中,茶水入口,全身都很清爽透彻。
不知李律何时会回来,侍女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围着舒青漓,只会在经过他身边时,闲聊几句。舒青漓自然是笑得温柔,目光柔和下来,让人捉摸不透,到底哪一副面孔才是真正的他。
他手中拿着个做工精良的小木盒,递给了正好走到身边的侍女,“里面是椰子糖,我昨日路过御膳房时看到的,便讨要了些,拿来给侍女姐姐们吃,姐姐们比糖更甜。”
侍女们被舒青漓说得羞红了脸,一人拿了一块糖放到了嘴里,有一个胆子大的,凑过来把糖递到了舒青漓嘴边。他咬着嘴里的椰子糖,眼睛瞬间有了光亮,心想着这糖真好吃,回去时定要磨着御膳房的钱嬷嬷多给他一些。
李律刚走进进光华殿,就看到了这幅场景,他轻咳了一声,提醒着舒青漓,自己回来了。
听到咳嗽声,舒青漓马上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好,周围的侍女们福身行礼后,都散开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李律走到他面前,抬手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朕看你在这,可是舒服得很。”
舒青漓装作吃痛,抬手揉了揉额头,“属下知错了。”
“光华殿的侍女都快要成你的心腹了。”李律说着,转身进了内殿,心中琢磨着,近来是否对舒青漓太过于纵容了,在光华殿都敢这么无法无天了。
低头跟着李律去了内殿,舒青漓在无人的角落,露出了一抹温柔笑意。内殿中侍女全部退下,他关好殿门,把藏在衣袖中的奏折拿了出来,双手呈给了李律。
李律坐在矮榻上,接过了舒青漓手上的奏折,他打开奏折仔细阅读着,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波澜,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把奏折摊开,手指在折痕处看似随意地划过,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见状舒青漓也放下心来,他在宫中十几年,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对于李律的谋划,他知道得并不详尽,不该问的他从不多问。
抬起头时,见舒青漓乖巧地站着,李律颇有些无奈,“和侍女们有说有笑,到了朕面前,就一副顺从的模样,好像朕天天欺负你似的,小时候也不知是谁,总是围着朕讲故事。”
“那时属下脑子里没有尊卑概念。”舒青漓得了旨意,也坐到了矮榻上,接过李律递来的奏折,仔细地看了一遍。
“果然没有猜错,一切又归于了风平浪静。”李律把隐藏在折痕处的文字,指给了舒青漓,“而且挑了个,最是看不清楚战况的天气。”
舒青漓皱起眉,“虽说如此,可天气情况,稍加留意就会注意到,是否太过于明显了?一旦留意到这一点,就会发现其中有诈,那他们处心积虑做的这些事情,不就白费了吗?”
“那如果对方就是故意这样做呢?引导我们去进一步调查赢瑞两国之间的事情,只要调查时稍有不慎,就会被当作奸细处理,赢瑞两国就有合理理由对沐国施压。”李律继续说道,“或者就是,对方早就选定了那晚动手,偏偏那天月缺多云,就算这样太过明显,但已经准备好了,也不得不做了。”
“也许最不可能的才是真相,我们往往会习惯性地思虑过多,反而忽略了事情最原本的表象。”舒青漓把奏折合上,“如今奏折被严密护送,对方就算有心接触,也找不到机会了。这种天气特殊原因,唐将军定会有所察觉,并把消息传送回来,哪怕是巧合,亦可以顺水推舟达到迷惑我们的作用,而且还能增加陛下对唐将军的信任危机。”
李律手指在桌面上轻点了两下,“唐钦不汇报给朕,就是观察力不够或有所隐瞒,汇报了,如果只是巧合并无特殊目的,就是混淆视听传送假情报,如何都脱不开干系。”
“属下觉得,真正的目的并非因天气对两国冲突有怀疑,而是想让我们把怀疑转到唐将军身上。”舒青漓用指尖在奏折上画了个‘目’字,“障眼法。”
“那一晚看似战况激烈,实则并无引起事端,唐钦又是加急情报又是天气谜团,入了敌人的圈套。”李律目光微转,“武将不如文官心思缜密,出了事往往不会深思熟虑其中含义,最容易顺着他们的想法往前走。”
舒青漓把奏折又推回到李律面前,“赢瑞两国之事与沐国无关,且深入调查的风险和损耗太大,对方料到了,我们不会费尽心思去调查,一旦陛下起了疑心,唐将军‘必死无疑’。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要弄掉唐将军,可见他在边关的威慑力。”
“既然不是真的要打仗,那赢瑞肯定会有其他办法把沐国拖进来,朕倒想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招数。”李律看了眼舒青漓,摘下了腰间的贴身的玉佩,递了过去,“宫中下人认得这块玉佩,更会对你恭敬有加,他们都可任你差遣,不必再为了几块糖,亲自去御膳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