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青漓正在函杞轩擦拭书柜,近日忙于暗中调查,书柜上已经积攒了一层灰尘。
看到光华殿的侍女过来,应该是与李律见过江太傅后的事有关,听完侍女禀报,他放下手中的抹布,想马上就过去的。李律的性格他最是清楚,向来说一不二,从不拖沓,但是看到随后送来的膳食时,他愣了一下,看来是要他用过晚膳再去光华殿。
他没去深究原因,李律做任何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证明了和江太傅的接触很顺利,他也就能安心了。
等舒青漓收拾好到光华殿时,天已经快黑了,弯月挂在皓空中,被周围星星点点的繁星簇拥着。他看向夜空弯了弯眉眼,享受着此时的片刻安宁。
刚走进光华殿,他便隐隐地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或许是习武之人的敏锐洞察力,能从细枝末节中发现端倪。见殿中侍女并无异常,他才放心些,快步往内殿走去。
舒青漓轻轻推开内殿大门,李律正背对着他坐在矮榻上,当看到矮茶几上放着酒壶和两个白玉酒杯时,他微皱起眉。
李律除去宫宴以外,平日里甚少喝酒,宫中危机四伏,要时刻保持清醒,才能应对任何突发局面。而且他是个极其自律之人,一旦喝酒了,定是有无法排解的心事。
轻轻关上内殿门,舒青漓走过去坐到了李律对面,端起酒壶往酒杯里斟满酒,“陛下有何心事?”
李律闭口不言,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好像只是单纯喝酒,又好像有些话,只有在酒精的作用下才能说出口。
看着李律沉默的模样,舒青漓才明白自己莫名心慌的由来,从五岁初见李律,已经十七年了,他们早已形成了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知晓彼此的想法,李律的心烦意乱,竟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自己。
在他的印象中,李律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眼神永远清冷疏离。小时候他曾偷偷跟在带六殿下去参加宫宴的侍女们身后,在远处看过那些皇子欺辱打骂李律,李律就那样笔直地站着,眉头都不皱一下,带着不肯屈服的倔强。
如今看着眼前人的落寞孤寂,舒青漓心中酸涩,再有几日便是宋美人的祭日,每年的这个时候,李律才会在冷漠的外表下,表现出脆弱无助。
“青漓,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李律抬眼看向舒青漓,而后又轻笑一声,拿过酒壶在酒杯里斟满酒,灌入口中。
“事情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陛下忧虑了。”舒青漓吩咐殿外侍女,端来了几盘小菜,他用筷子夹起凉拌鸡丝,放到李律面前的盘子中,“鸡丝酸辣爽口,陛下尝尝。”
李律目光停留在盘子里的鸡丝上,叹了口气,“我从小读书习武都很刻苦,不过是想让母妃高兴,她在人前总是笑得温和,只有我知道,她会在房里悄悄抹眼泪。那时觉得长大就好了,可以护住母妃不受欺凌,可母妃却没能等到我长大。”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舒青漓把酒壶拿远了些,倒了杯茶水放到李律面前。
他很是明白,李律此刻的心情,父皇厌弃母妃艰辛,远不是他那个年纪应该承受的。生在皇家的尊贵皇子,日子过得比寻常百姓还要清苦,就算宋美人再加倍的关爱,也弥补不了现实带来的伤害,一如刚刚见面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这不该是一个四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我本想安稳地长大,去府邸做一个闲散王爷,带着你远离宫里的是是非非。”李律掀开茶杯杯盖,眼睛盯着蒸腾出的热气,继续说道,“所以无论皇兄如何嘲笑打骂,我都会忍耐,从父皇冷漠的眼神中,我就知道他到底有多厌恶我,甚至默许纵容了那些行为。”
李律伸手去抓酒壶,“我从未说过求饶的话,无论如何艰难都要挺直腰背,这是母妃从小的教导,软弱无能只会让他们更加猖狂。”
舒青漓干脆拿起酒壶,帮李律把酒斟满,压抑在心中多年的话,发泄出来未必就是坏事,他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陛下您说,我在听。”
“我很讨厌去参加那些庆典宴会,又不得不去,怕会连累母妃被责罚。”李律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不受宠的皇子,就连皇兄们身边的下人都不如,听着趋炎附势的下人们的冷嘲热讽,听多了竟也麻木了。”
一旁的桌上放了两盘点心,不知是何时端来的,舒青漓起身把点心放到矮茶几上。他拿起一块百合酥,递到李律面前,“你看,天总会晴的。”
这话是先前宋美人常说的,李律伸手接过了百合酥,咬了一口,甜腻的口感充斥在口腔中,填补了内心的缺失。舒青漓是比有血缘关系的所谓皇兄们更亲近的存在,儿时也曾一起肆意玩闹,如今反倒是疏远了。
他知道舒青漓最是重规矩,曾经坐在板凳上,分着吃一碗珍珠玫瑰汤圆的场景,仿佛太过遥远了。身边人只剩下了舒青漓,方才的话,又把他拉回了当初在菱月轩里的几年时光。
“只是没想到,母妃和舒姨母都没能等到我长大。”李律叹了口气,“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些事情不管多努力,都是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陛下不该为此事自责的。”舒青漓握着酒杯的手指收紧,轻声安慰着。
“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带着你去了王府,本以为一切就此尘埃落定,我却又选择了回到这个噩梦般的地方。”李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因为陛下放不下黎民百姓,如果陛下不去做,无人可担此大任。”舒青漓眼神闪过稍纵即逝的冷漠,其余几位皇子要么无心政权,要么有野心却平庸无能,还个个自大狂妄目中无人,唯有六皇子聪慧沉稳可撑得起沐国的江山社稷,对先皇来说真是莫大的讽刺。
“可我真的坐上了皇位后,却越发看不清自己了。”李律的手在酒壶的纹路上来回摩挲着,“朕要为了稳固前朝选秀,要带着目的和利用,去宠爱后宫嫔妃。”
“有得到就会有牺牲,这是无可奈何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舒青漓轻轻叹了口气,李律清冷无情他是知道的,这是宋美人被先帝厌弃,带来的负面影响,他亦是如此。
本以为王妃和侧妃嫁入王府,可以让李律打开心扉,自幼所带来的影响,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不得已去做的事情,无异于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伤害。
“对月昭容的利用,我做了和父皇同样的事情。”一大口酒很急地灌入口中,灼热感刺激的胃部,让李律低头咳了几声。
好在他不似先皇翻脸暴戾,对嫔妃还是会迁就包容,那是源于宋美人的温和性子。他不想后宫嫔妃,再如宋美人那般郁郁而终。
“陛下不如就按照自己的内心去做吧。”舒青漓帮李律把酒斟满,“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他深知李律沉稳果断,既有书生的才气又有将军的铁血血性,当初决定起兵反叛时,白衣执剑有着年少的意气风发。如今到了宫中,为了黎民百姓,忍下了太多的无可奈何,“各个府上都是削尖了脑袋往宫里送人,能选做嫔妃是无上的光荣与荣华富贵,有何来亏欠一说。”
李律轻笑了一下,却笑得无比难看,“真的还能回去吗?我连暗自调查都要依靠江家的力量。”他曾如此倔强不肯屈服,认为只要足够努力,就可以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高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当初没有江家和陆家的支持,他也许都不能坐上这个位置。
“这是作为臣子应该做的。”舒青漓出言纠正了李律的说法,“陛下并没有为了所谓势力去依附江家,对江家听之任之。历朝历代君臣都是如此关系,只靠君王一己之力,是很难坐稳皇位的,忠臣为国效力是再正常不过之事,陛下与江家也亦是如此。”
似乎是听进去了舒青漓的话,李律未再出言反驳,他连着灌了几杯酒,等舒青漓继续说下去。
“在李政昏庸的政权下,篡权夺位也并非不光彩之事,反倒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舒青漓把点心往李律面前推了推,“君王都是需要群臣支持的,孤立无援的帝王,就如同李政那般,是坐不稳皇位的,因为不得人心。”
“江陆两家支持陛下,是因为陛下能做个好君王,他们是忠臣,不想看着国家就此毁在一群逆臣贼子手中。按理说陆将军长女是李政的贵妃,江太傅又是李政的亲舅舅,论关系哪个不比陛下更亲近,可他们选择了陛下,还不能说明一切吗?”舒青漓一字一句地说着,在他的心中,六殿下是无人能及的。
李律听后沉默了许久,他看向盘子里的凉拌鸡丝,用筷子夹起来,放入了口中。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去想明白,太多压力像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街头巷尾的百姓们,无一不是日子富足,无人说过陛下一句不好的话,不是不敢说,人心和嘴巴是最管不住的,是因为陛下是一个明君。”舒青漓笑着又夹了块玉笋蕨菜,放到李律盘子中,“陛下自当政后,每日忙于政务,群臣都看在眼里,倒是陛下该多调养身子,总是这样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身体会受不住的。”
“真的还可以回去吗?我想做回自己。”大概是酒精的缘故,李律一双桃花眼中含着水汽,他用手撑着头,目光停留在桌上的一个青釉瓷瓶上。
这个瓷瓶是从菱月轩拿过来的,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瓷器,和其他嫔妃宫中价值连城之物相比,甚至有些拿不上台面。但宋美人很喜欢,时常擦拭,李律便摆放在了内殿。
“为时未晚。”舒青漓顺着李律的目光,看向了青釉瓷瓶,“只要是陛下选择的,哪怕前路满是荆棘,属下也会陪在陛下身边永不退缩。”
李律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慵懒,停留在青釉瓷瓶上的目光,异常的温柔。
舒青漓笑着把酒壶酒杯递给了殿门外的侍女,发泄得也够了,再喝总归是要伤身子了。
“你不后悔就好。”李律站起身,拿起了桌上的青釉瓷瓶,他从衣袖里取出手帕,轻轻擦拭着。他目光专注认真,和宋美人七八分相似的眉眼,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从侍女手中接过醒酒汤,舒青漓走到李律身旁,“陛下…”
“我的酒量有这么差吗?”李律打断了舒青漓,眼神颇为无奈,说完他还是接过了醒酒汤,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
拿过软榻上的外衣,舒青漓搭在了李律身上,“时辰不早了,陛下早些歇息吧。”
“你跟着我总是受欺负。”李律语气很轻,他直接坐在了座椅上,“明明有一身武艺,却要装作弱不禁风,人人都把你当软柿子捏,而你只能默默承受着。”
“属下不觉得委屈。”舒青漓声音中带着笑意,“若是没有陛下,我大概还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读不起书,只能早早地谋个生计,这么过一辈子。”
李律看向舒青漓,“你不该一直留在宫中,宫外有广阔的世界,你替我去看看吧。”
“宫中有惦念的人,有美好的回忆,属下不愿离开。”舒青漓迎向李律的目光,他总是挂着温和笑意,却让人看不透心中想法。
舒青漓五岁入宫,听从舒言的话跟随六殿下后,殿下在的地方,对他来说就是家。去了王府再到入宫,他都在李律身旁,随叫随到。
每年舒言的祭日,他才会出宫祭拜,舒言葬在了皇城外的一座山脚下,远离喧嚣。宋美人最终还是葬入了皇陵,先帝再是冷血无情,也还是给李律留了一线余地。
“比起跟在我身旁,我更愿你迎娶心爱的姑娘,过原本应该属于你的生活。”李律从柜子抽屉里取出一张房契,“长安街上的一处宅子,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了,随时都可以住进去。”
“属下还是更想要银子。”舒青漓目光盯着房契,见李律要收回去,他赶忙按住了,“宅子也行,陛下既然给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我还能缺了你的银子不成,明日让暗卫送去函杞轩。”瞪了眼舒青漓,李律觉得自己方才的话算是白说了。
舒青漓把房契放进木质食盒中,顺便拿了块糖放入口中,“时辰不早了,属下先告辞了,陛下可别忘了银子。”说完他笑着推开内殿门,在暗卫的护送下,回了函杞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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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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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过半,李律才迷迷糊糊地睡醒,明明喝过了醒酒汤,现在头却一阵阵地疼。他用手撑着床坐起身,手指在太阳穴上按揉着。果然不该在心情烦闷时喝酒,才几杯而已,居然就醉了。
一直忙于政务不停歇的身体,忽然得到了放松,李律反倒觉得说不出的疲劳。
内殿门外的侍女听到动静后,赶忙端着铜盆茶杯进来服侍李律穿衣洗漱,侍女身后还跟着不放心赶过来的舒青漓。
昨夜回了函杞轩,舒青漓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脑海中不停地回想着李律的话。他干脆起身披上外衣,去了菱月轩。
菱月轩时常有侍女来打扫,此时却是漆黑一片,只能借着月光看清牌匾上菱月轩三个字。牌匾也是后来新换的,先前的早已在风吹雨打中,破损严重。
舒青漓点燃了蜡烛,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椅子有些年头了,有几处都蹭掉了漆。幼时他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拿着毛笔习字,小小的人脚尖还够不到地,表情却是极其认真的。
从窗子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暗卫影,哪怕影隐藏了气息,他也还是能够感受到。
蜡烛不停燃烧着,还是先前他们住在这里时,留下的。菱月轩里的物品都未曾动过,作为先太后的寝宫,确实过于破败不堪了,可那些熟悉之物,是他们心中不可替代的回忆。
舒青漓是在丑时回的函杞轩,他轻轻吹灭了蜡烛,走过院里的石榴树时,摘下了一片秋叶。关上菱月轩院门,走进了夜色中。
早上刚到卯时,舒青漓就起身去了光华殿,他一直坐在殿外的石凳上,直到侍女禀报陛下醒了,才进了内殿。
舒青漓很自然地接过侍女手中的长袍,服侍李律穿好,“陛下身子可有不适?”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李律声音沙哑,咳了几声后,又接过侍女奉上的温水,喝了几口。
“辰时三刻了,今日休沐,陛下怎起得这般早?”舒青漓后退些,给侍女让出位置,“文武百官送来的奏折已经整理好了,放在羲和殿了,属下要搬过来吗?”
“搬来内殿吧,让执徵帮你。”李律坐在座椅上,身后的侍女给他束起长发。
“是。”舒青漓见李律并无不适,这才放了心,“属下让御膳房提前准备了早膳,还有熬煮了许久的山药粥。”
等侍女把早膳端上桌,舒青漓才退出了光华殿,他走到树荫下,手指敲击了几下树干,一个身影出现在面前。
执徵一直在暗中守卫光华殿,他走过去对着舒青漓行礼,“舒大人。”
“随我去羲和殿。”舒青漓说完转身走在前面,执徵也是暗卫,平日里只守在光华殿。他们时常会有交集,但暗卫身份特殊,他都会刻意避开,以免引起麻烦。
走到羲和殿书房外,舒青漓从衣襟之中取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锁。近来赢渝瑞三国动作频繁,天下似乎又要不太平了,今日的奏折就多得如同小山一般。
他抱起红色封签的一摞奏折,其余的留给了执徵,两人快步又回了光华殿。把奏折放到桌上时,李律已经用过了早膳,从舒展的眉目间,可以看出心中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