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国士兵看了眼没了气息的刺客,惊讶地转头望去,见郑宇站在围墙边,手握长剑,剑刃朝下。杨一则是倚靠着围墙,叹了口气,“还好,差一点点就...”
说罢,杨一右手握拳伸到郑宇面前,郑宇犹豫着,还是握拳与他相击。
与唐钦互换了眼神后,郑宇将长剑插入剑鞘之中,对举起双手的杨一搜身,确认再无暗器,才命包围上来的士兵收起武器。杨一将双手反剪,一个士兵上前用麻绳捆住。
伸手指了指杨一,郑宇说道,“关押起来,派人看守,不得有误。”
“去围墙上与陈校尉会合。”郑宇指挥余下士兵,也把指挥权指派给陈校尉,在外有陈将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士兵得令快速爬上围墙,与陈校尉小队会合,并分为两个队列。一队手持弓箭,立于围墙之上,一队抓着厉国士兵留下的拴了铁爪的麻绳,快速下滑。
城楼上士兵手中火把依旧晃动,身旁士兵则是看准火光轨迹,将手中火把扔了出去。火把精准落到一片杂草上,燃烧起来,火势凶猛,扩散蔓延。
后有陈硕军队逼近,施云原本想顺着密集杂草返回山脚下,却被大火阻断了去路。绕开大火,唯一去路必定会遇到追兵,他叫停队伍,抬眼望去,已无退路。
燃烧的大火照亮了施云规划的行动路线,以及所剩不多的士兵。从围墙翻下的士兵快速集结,由陈校尉带领不断逼近,后侧传来马蹄声,声音不大,也表明了陈硕已在不远处。
“加快脚步,护送我去山脚下。”施云喊道,转身向着山脚飞奔。
施云是从士兵一路拼杀,成了将军,身上伤疤都是曾经浴血拼杀的证明,他不怕死在战场。但他必须回去,禀报旻帝内鬼一事,此事只他知晓,内鬼不除,厉国又该如何安宁。
脚步再快,也比不过马蹄,陈校尉带队在追赶中与陈硕军队会合,继续追赶已可看见身影的施云军队。在距离山脚不远处,将人拦截包围。
厉国士兵围成一个圆,长剑向外,与沐国士兵对峙。圆的中心,施云抽出长剑,目光微转,脑中算计着到山脚的路线与可行性。若是强行杀出一条血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施云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厉国士兵变换队列,以右后方为突破口。只是还未动手,脚步声由远及近,陈校尉带兵赶来。
两队沐国士兵将人团团围住,实力差距明显,施云突出重围已不可能。
陈硕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盯着施云,眼中闪着寒光,方才唐钦派去的侍卫跟随在身旁。咳了一声,他开口说道,“胜负已分,反抗毫无意义,想必你也不想同渝国军队般全军覆没。天将要亮了,缴械投降或许还可留下一命。”
“厉国将士,宁死不降。”施云咬着牙,抽出长剑,厉国士兵见状也呈攻击之势。
沐国士兵的包围圈逐渐缩小,长剑几乎可以随时取其性命,陈硕一声令下,叫停了士兵。与施云目光相接,继续说道,“你甘愿死在他乡吗?以你的身份,厉国君主定是会救你回去。”
啐了一口唾沫,施云不再说话,依旧做了相同的手势,从右后方拉扯。
仅剩的一小部分厉国士兵远远不是对手,长剑从各处刺来,根本找不到突破口。此时出击无疑是在送死,甚至伤不到沐国士兵分毫。
长剑抵在施云脖颈,厉国士兵也皆被控制,缴了手中武器。一时间,安静得有些怪异。
高傲如施云,也看清了战局,誓死抵抗也亦是如此了。可他一直沉默不语,做出决定,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就在犹豫之际,沐国士兵出剑,被刺伤的厉国士兵倒地,痛苦的□□。
施云咬着牙,手上青筋狰狞,为了护住手下士卒,他最终忍下了怒气,扔掉手中长剑。生死一念之间,他抬起手,以示降服。
沐国士兵将施云的长剑踢远,等待陈硕的指令。陈硕让陈校尉先行骑马回去禀报,又命令士兵取出麻绳,结实地把施云及其士兵捆住。施云原本还在抗争,几人按住他反绑上双手,也不得不顺从。
陈硕脸上面无表情,他终究还是一言不发,拉着缰绳调转了方向,回了城门处,带着俘军与唐钦会合。天边泛起一丝光亮,这场起于夜晚的突袭,就此彻底的结束。
城门不远处,一个木制房屋内,杨一被麻绳绑住关在里面,外面把守了多名侍卫,将木屋围住。门上缠绕着厚重的铁链,铁链用特制的锁锁住,外力不可破坏。
郑宇走下城楼,与守备的侍卫打了招呼,他手中拿了一把钥匙,打开了铁链上的锁。
听到声响,杨一抬起头,晨光破晓,光亮透着门缝渗透而入。两个侍卫左右钳制住手臂,把他拖出了木屋。
此时,陈硕带队归来,施云跟随在队伍之后,与杨一目光相接,而后又快速错开。
至于焦灼对峙时,杨一为何能扔出长枪,救下唐钦,是因杨一说出了‘靖岚公主有话代于唐将军’。这才有了空隙捡起长枪,扔向刺客,取了刺客性命。
说起杨一,也是有着诸多故事,年幼时父亲故去,母亲辛苦拉扯几个儿女,生活清苦。母亲读书少,他排行老一,便因此得名。
没过几年,发展迅速的厉国不甘于眼前的利益,开始与邻国冲突不断,大批将士战死沙场,伤亡惨重。百姓生活困苦,艰难维持,数年的战争耗损巨大,各国选择停火,互派使节,直至如今。
在看似缓和的局势下,暗藏着阴谋算计,厉国曾多次派使节前去沐国,却无示好之意,言语中满是剑拔弩张。宣帝早无容忍沐国之意,奈何军中并无再战的条件,只得暂时按兵不动,军队募兵扩充实力。
杨一正是因此进了军营,那年十五岁,不是所谓的民族大义家国情怀,而是为了不再受冻挨饿,以及微薄的一点点俸禄。身体单薄又毫无基础,就连跟上操练进度都很吃力,杨一拼命咬着牙坚持。
在军中不过两年,局势便有了大的转变,先是沐国换了皇帝,丞帝继位,而后厉国吞并了实力孱弱的元国,国力大增。宣帝便借此机会,派兵攻打了沐国,杨一便在出征的队伍之中。沐国也早有准备,派兵应战。
眼见了战争的惨烈,无数逝去的生命,都在刺激着杨一的神经。在好友死在自己面前,鲜血喷溅在脸上时,他机械地挥舞起手中长枪,像疯了般,拼杀。
那场战争势均力敌,谁都未占到好处,各自撤回了。杨一受了重伤,昏迷了几天活了下来,因英勇表现,被重赏。此时,两国都有意重修旧好,和亲便是首选。
丞帝不舍靖岚公主,国家利益面前,只得如此。他选了最为亲信的将军,一路上护公主安稳,护送靖岚公主到厉国后方可归来。对如此要求,厉国权衡利弊之下,应允了。
在城门处等待靖岚公主马车的队伍里,杨一便在其中,眼见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到达,以及沐国将士不得已停下的脚步。
靖岚公主对于杨一来说并不陌生,他未见过,却时常听母亲提及。战火连天的日子他经历了太多,盼来的安稳,对他来说弥足珍贵,也十分钦佩婧岚公主的大义。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靖岚公主从皇后到太后,厉国政权几次动荡,皆与她有关。加之沐国攻打瑞国后国力强大,更是无人敢对她不敬。
在与他国的几次冲突中,杨一英勇无畏,骁勇善战,成了统领一方军队的厉国将领。
看似毫无交集的两人,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进一步推动杨一,成为统领带兵前来。
杨一被侍卫压到了帐前,里面坐的便是唐钦,帐中未燃篝火,显得有些昏暗。唐钦身在暗处,他皱着眉,依旧无法理解杨一的行为。
不下死手,疲于防守应对,以及最后给刺客的致命一击,都暗示了其中隐藏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一切只有杨一方可解答,这也是唐钦迫不及待审问杨一的原因。
“唐将军,人带来了。”郑宇带着杨一进了帐中,侍卫则是留在帐外守卫。
闻言,唐钦抬眼与杨一四目相对,说了声,“坐下说。”
唐钦对面放了一把椅子,中间隔着长方形的桌子,桌子上铺了几张地图,以及笔墨石子,杂乱地堆叠在上面。
郑宇解开了杨一手臂上的麻绳,麻绳绕过椅背,又重新绑住手臂,而后手持长剑,站在后方守卫。将方才之事详细地汇报于唐钦,又把杨一身上搜剿的暗器,放到唐钦面前的桌上。
拿起暗器,唐钦仔细观察,暗器上遍布锯齿,锯齿边缘处稍薄,颜色发黑,全无金属的亮泽。手指轻轻划过,会沾上细微的粉末。
“那是紫郁粉,紫郁花晒干研磨所得,再混合一种黑色粉末,有剧毒,进入血液瞬间便可毙命。”杨一看向唐钦,像是猜到了对方会问什么,继续说道,“至于黑色粉末为何,这是机密,不是我能知晓的。紫郁花是从他国传入厉国的,后改名为紫郁,花色为紫,极易上色,在厉国大多用于印染。”
“那些刺客所用,便是这暗器吧。”唐钦从衣摆上扯下一块布料,擦掉了手上的黑色粉末,又将暗器包裹在内,命郑宇扔到了帐外的篝火中。
“是。”杨一回答道,“刺客都是通过层层考验挑选出来的,以少敌多,也可不落下风,旻帝想的便是打个措手不及。”
唐钦面色阴沉,眼睛盯着杨一,“你既是厉国将领,又为何会反叛,带兵之人岂可如此。”
“涂抹了毒药的暗器,还有一个作用便是自戕,不可被俘。”杨一说完嗤笑一声,“如此冷血的君王,又如何甘愿为他卖命。”
“宣帝在位时便是好战冷血,挑起的战争断送了多少性命。当初军中兵力不足,还强行抓成年男子去军中,美其名曰征兵,加盖上自愿的印章。当然那些达官贵族府上自是不用的,国库紧缺,多捐些银两,依旧可以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战火蔓延,百姓民不聊生,又被抓走了劳动力,生活状况可想而知。
你可知道连年征战带来了什么,寒冬腊月冻死之人不在少数,路旁饿殍遍野,无人掩埋。而那些所谓的权贵,却依旧可以酒池肉林,视人命为草芥。”
“被战争蒙蔽了双眼的宣帝,自是看不到这些,皇城城门一关,仿佛一切都无变化,依旧祥和喜乐。
这样的厉国,我为何要为之而战,这样的君主,我又何必为之尽忠。”杨一语气平静,似是早已麻木。
唐钦目光微转,而后又看向杨一的眼睛,“你的这些话不足以让我信服,叛变岂是如此简单之事,也不是一己之力可以办到的。”
闻言杨一倒是轻笑出声,全然未有被质疑的恼怒,“我原为沐国人,幼时时局动荡,跟随母亲来厉国避难,隐姓埋名,未再回去。我痛恨战争,更恨一己私利,发动战争之人。”
“确实这么大的局我办不到,一介莽夫没有谋略,总是有人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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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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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口中所说之人,便是婧岚公主吧。”唐钦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仿佛答案尽人皆知。
杨一闻言并未有惊讶神色,轻笑着点了头,“没错,婧岚公主英勇果敢,提前布了局。旻帝自幼便有宣帝的影子,母子感情再深厚,一旦登基,总有牵制不住的一天。那封密信内的风景图,是旻帝登基前就画好的,以备不时之需。”
一时间,帐内谁都未曾接话,只有唐钦时而摇头,不住地叹息。
“虽说婧岚公主已贵为太后,我反倒愿意以先前的封号相称。和亲二十余年,在厉国立下了威严,人人敬重,又心念着沐国安危。也许从厉国百姓的角度,婧岚公主私通敌国,罪不可恕,可那敌国正是她日夜思念的母国,仍有放不下之人。”
绑在身后的左手抓了几下,杨一望向郑宇,“衣袖中有靖岚公主之物,以证我的身份。”
郑宇看了眼唐钦,上前抓住杨一衣袖,果然摸到了一个物件。有麻绳阻挡,无法取出,他不放心的喊来两个帐外侍卫,按住杨一,这才解开麻绳,将物件取出来。
物件为腰牌,腰牌上有几处磨损,应是有些年头了。自上而下雕刻了龙纹,龙纹旁刻着皇帝印章样式的图案,以及沐和元年字样,皆表明为丞帝之物。是晟帝改年号沐和时,特意命人打造,给了同年出生的丞帝。
丞帝与靖岚公主同母所生,关系亲近,当初是不舍公主远嫁他国的。战乱刚刚平息,沐国需要安稳发展,不得已,只得答应了厉国提议,以此牵制住两国,不得毁约。
靖岚公主的嫁妆极尽奢华,珍贵之物数不胜数,其中一个盒子里便放了腰牌,代表丞帝的思念。那日一别,便是永别,两人再无相见。
晚年的丞帝或许也是想念同母的妹妹吧,还有那远在封地,都不曾亲近过的成赫亲王。
腰牌经特殊处理,且工艺繁复,很难复刻。唐钦翻转手中腰牌,命侍卫松开杨一,“此物确为靖岚公主所有,可我心中还有诸多疑问,你为何会和靖岚公主有了联系。”
“战火平息,民不聊生,一年冬天,母亲染了风寒无钱医治。弟弟去医馆求了许久,被打了出去,几个孩子只得将衣服盖在母亲身上取暖,冻得瑟瑟发抖。”杨一说完,眼中漫过哀伤,“以当时的情况,无异于等死,不仅无药,吃食上也仅仅是稀汤寡水的米粥。”
“几个弟妹年幼,柴火不够了,就只得去街上树捡枯枝,孩子哪里争得过大人,生死存亡之际,谁又顾得上他人。妹妹抱着大人的腿乞求,被一巴掌推倒在地。”
“恰巧路过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温和华贵的夫人,她扶起妹妹,掸去了身上的尘土。问清缘由,命车夫去医馆请大夫。”
目光停留在洒进帐内的阳光上,杨一放缓了语速,“隔了一日,那位夫人又来了,还用马车拉来了许多干粮,分给了贫苦的百姓。母亲身体好转,日子还能继续过下去。”
“后来从大夫口中得知,出手相救的夫人,原是靖岚公主的嬷嬷。靖岚公主知百姓疾苦,让嬷嬷出城看望,其中大部分银两,来自于公主的嫁妆。”
“厉国重新休整,百姓的生活才逐渐有了改善,我也是得空回到家中,才知道那段艰难的日子。我本就敬重靖岚公主,如此,更是臣服于公主的大公无私。”
“和亲并不能完全平息战争,局从诞下旻帝时便开始了。新帝继位,便可封后,有了身份权力,才能有机会布局。为以防万一,军中有亲信,才是最稳妥的。”
“靖岚公主暗中调查得知我为沐国人,派人来探口风,我自是心甘情愿。”
“我因立功被封为将军,接了此次偷袭任务,带着将士,完成计划的最后一步。”
唐钦抓起桌上的石子,在手中捻过,他一言不发,不知是为百姓唏嘘,还是想起战火纷飞的年代,自己在生与死之间的挣扎徘徊。
收回目光,杨一看向唐钦,空气中流转的情绪,他似能感同身受。
“所以这次的完整计划是什么?”轻咳一声,唐钦收回思绪,将手中的石子放回原处。
杨一欲言又止,目光瞥了一眼帐外防守的侍卫。郑宇见状,拉上了帐门上的帘子,“放心,门口守卫的都是心腹,绝不会透露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