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谋局之中的较量,姚夫人或许走错唯一的一步棋,便是低估了韩曦的能力。
用手帕擦干净指尖,清音浅笑着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放到对面的位置。
“上个月新来了个沐国厨子,这点心便是出自他之手吧。”清音说完拿起块杏仁酥,递给莫倾,“地道的沐国点心,你应该会喜欢的。”
莫倾目光从杏仁酥上扫过,盯着清音的眼睛,接过杏仁酥掰了一点点放入口中,其余的放在了桌子上,“果真味道不错。”
杏仁酥并未动过手脚,可清音不放心,其实莫倾就算吃了,也不能代表绝对安全。慢性毒药这种东西,解药晚吃一会,死不了。
两个人都在互相试探,在福暖阁中跪久了的清音,有了站起来平起平坐的资本。
蝉鸣透过窗子闯入,让人心生燥热,清音置于桌下的双手交缠,指尖冰冷。她聪慧,也在如此紧张的局面下,做不到淡定从容。
掐了一下小臂,清音强迫自己冷静,“替我谢过姚夫人,清音虽受韩公子垂爱,也不敢忘却姚夫人的恩德。”
“清音姑娘一向明事理,应该明白,富家公子多情也无情,片刻温存下,最忌讳的便是用情至深。韩公子还会偏爱于他人,萍水相逢,不要犯傻把自己搭进去了。”莫倾回了清音一个浅笑,“人心难测,会永远接纳你的,唯有福暖阁。”
清音起身行了个礼,“清音明白,还望姚夫人多加提点。”
“果真是聪明人,一经提点便可明白,此话我一定会带给姚夫人。”莫倾行了储国礼节,离开了方仪阁,还不忘把门关好。抬手挥了一下,隐藏在拐角处的手下脚步轻盈地滑过,守在方仪阁门外。
长舒口气,清音起身推了下手边的座椅,她力气略大,发出摩擦地面的声响。
取下头上的金海棠珠花步摇,收进衣袖之中,清音撩起裙摆,轻手轻脚地靠近房门。从缝隙向外看去,并未有人靠近,可她明白,方仪阁已被包围,只等她露出破绽。
梳妆匣中放着一盒新的胭脂,来自福暖阁对面的铺子,价格不菲,但对姚夫人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她前两日失手打翻了胭脂,洒了一地,用手帕擦拭了许久才彻底除去。
昨日傍晚才想起同店铺中伙计提及,今日清早就差人送来,倒是殷勤得很。
清音冷哼一声,打开胭脂盒,用手抹了几下,弄成看似用过的模样。衣袖中的步摇随着动作发出轻响,隐隐约约带着一抹胭脂水粉的香气。
翌日,韩曦闲庭信步地来了福暖阁,与姚夫人寒暄了几句,便去了方仪阁。方才关好房门,就见清音对他比了个手势,意为隔墙有耳。
“几日不见,清音姑娘可想在下了?”韩曦甩开手中折扇,坐到了清音身旁。
瞥了眼半开的窗子,韩曦笑着凑近清音,手臂搂在身前。清音则是垂眸看似娇羞,被挡住的右手从衣袖中取出步摇,放进了韩曦的衣袖之中。
两人‘缠绵’过后,韩曦搂着清音的腰耳语了几句,便整理了下长袍,离开了。
清音起身关好房门,从衣袖中又取出了金海棠珠花步摇,插在了发髻之中。她拿起梳妆匣旁的梳子,梳理长发,步摇随着动作晃动,沾上了韩曦所带的草木香。
福暖阁门外,韩曦与一白衣男子擦肩而过,他微皱起眉,身影与先前在芙湘街遇到之人重叠,他一向记性甚好,不会记错。只是这一次,韩曦并未派人去调查男子身份。
既然目标都是福暖阁,或许,他们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同盟。
坐马车回了韩府,韩曦径直去了书房,留清尘在门外守卫。
坐在座椅上,韩曦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微风透过窗子吹进来,些许的凉爽。从衣袖中取出步摇,步摇上坠着的珠花不停晃动,隐约带有女子的胭脂香气。
手指捻过垂下的珠花,此物出自金玉阁,必是品质上乘。金玉阁与华琅轩齐名,均为珠宝首饰起家,不同的便是,金玉阁以金饰为主,华琅轩多为玉石。金玉阁位于玉琅街,曾在难以维持时得韩家资助,也算是在韩家名下。
步摇上的海棠花细到花蕊都雕刻的逼真,韩曦指尖从花瓣上扫过,停留在海棠花蕊上。用力一按,咔的一声轻响,步摇一分为二,发簪中放了一张卷起的纸条。
纸条不是太小,卷得紧实,塞进簪子狭小的空隙内,实属不易。韩曦小心地打开纸张,上面画的是福暖阁的构造图。
方仪阁内并无笔墨,清音也未曾要过,以免惹人生疑。她就用了胭脂做墨,簪子做笔,在纸上画出了福暖阁每一层的布局。因时刻提防着靠近之人,她画得很是仓促,笔画歪斜。
又因清音没读过书,不识字,每个房间的具体用处,都以图形指代。
这对韩曦来说,倒也不难,稍加思索便可明白清音的意思。在福暖阁三楼,也就是方仪阁正上方的房间,只画了一把锁,应是清音也不知晓其用途。
姚夫人所有的秘密,怕是就在这间房中,且三楼从不对外开放,清音能去到此处,无非也是打扫走廊时经过,留心记下了。
韩曦拿起墨碇在砚台上研磨,又取出一张宣纸,平展在桌上,将清音的构造图完完整整地画了出来。
打开香炉盖,添了些许草木香,他把纸条扔了进去,燃成灰烬。画好的构造图墨渍干透之后,折起夹进了一本书中,放于落锁的抽屉里。
步摇重新整合起来,又与其他首饰无异,韩曦从衣襟中取出手帕,将簪子尖上残留的胭脂擦干净。事成之后还清音自由,他们之间达成了这笔交易,各取所需。
闻着指尖残留的胭脂香气,韩曦勾唇轻笑,阴谋算计之事他没少做过,从来都是布局者,坐等收网,难得地成了他人网中的猎物。
又想起清尘曾禀报过,韩书言密会御史大夫周佐元,两人此后又交往了几次,就再没了动静。先前韩曦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叔父与周佐元交情甚好,老友叙旧,也是常理之事。
后来周佐元被斩首抄家,他才留心于此,让清尘盯了一阵韩书言。韩书言想必也是被吓破了胆,在府中闭门不出,直至周府风波平稳。
周佐元老狐狸一般,会露出如此大的马脚被陛下逮住,这理由韩曦并不完全认同。且从姚夫人暗中给他使计的时间点来看,未免太过巧合,他最不信的就是巧合。
种种过往连在一起,姚夫人与周佐元怕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换个文雅的说法,便是背后大人的左膀右臂。
钓着韩书言的诱饵,想必是与在天牢之中的四皇子李烨有关,敢以此为筹码,就不怕成为弃子时,被杀人灭口。叔父精明了半辈子,倒成了被旁人牵着走的蠢货。
可惜自己先上了钩,断了叔父的念想,这一条绳上未免站得太不稳当了,他不仅想下来,还打算下来后把绳子割断。
护城河边军营内,一切如常,只是前几日扩充进了两支军队,有种大战将近之感。
顾将军在帐内待了大半天,不知再议何事,商议之人中两位来自宫中,奉上的正是陛下口谕。军中机密,无人敢问。
边疆大战早已传入军中,一时间军营中气氛严肃,参军六年的于子昀,第一次感受到了战争离自己如此之近。
幼时记忆中,父亲铠甲上的鲜血,母亲的日夜担忧,以及自己,拿着木剑天真的笑容。
子时,鸟儿归巢休憩,只留些许不肯停歇的微弱蝉鸣。军营中守夜的士兵站在各自岗位上,几人在营中穿梭,也都放慢脚步,留出片刻安宁。
于子昀在又一次翻身后,依旧无法入眠,顾将军严肃的神情与当年上战场时的父亲无异。
战火止于边疆,又何尝不会再次烧起,作为皇城的第一道防线,守不住也得守。长路漫漫,照亮天空的或许是阳光,又或许是炸裂开的弹药。
此刻的宁静,无法让于子昀安心,他坐起身,轻声走到校场内,倚靠在围栏上,抬头望着星空。
同样无眠的还有顾将军,他也在军营中踱步,一身长袍,未穿铠甲。
看到校场的于子昀后,顾将军走了过去,倚靠在身旁,顺着于子昀的目光望去,轻声说了句,“想家了吧。”
“嗯。”于子昀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他鼻子泛酸,怕会让顾将军察觉。上次于将军路过护城河来找他时,也是用这般温和的语调,说母亲很想念他。
顾将军拍了拍于子昀的肩膀,在他眼中,于子昀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
曾经年少,他在想家时也会偷偷地抹眼泪,可他从未见于子昀哭过。哪怕训练时受伤,翻开皮肉的伤口流着鲜血,也只会忍痛地皱起眉,心智成熟得让人心疼。
“帐内有信纸,想家时就把想说的话写上,写出来了,也就不会难过了。”顾将军看向于子昀,目光柔和,“等你回家了,把信交给思念的人,对方亦可明白你心之所想。你父亲不善言辞,但他是爱你的,我记着你出生时,他高兴地和我们念叨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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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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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顾将军便转身离开了,于子昀的性子与于将军太过相似,都喜欢把话憋在心中。该说的话说过了,剩下的就看于子昀如何理解了,他没必要此时就要一个态度。
望着顾将军的背影,于子昀叹了口气,记忆中父亲宽厚的臂膀,已然随着自己长大,单薄了许多。
把脚边的石子踢远,脑中不断重复着顾将军的话,于子昀同巡逻而至的士兵点头致意后,回了帐中。帐内其他士兵早已入梦乡,鼾声响起,似是有着呼应。
小心地搬了两把椅子放到帐外,他从箱子中取出笔墨信纸,这还是入军营时带去的。本想着抽空便习字,不可落下,每日操练累地躺下就睡,早已把此事搁置在了一旁。
在树荫下,席地而坐,将信纸放在椅子上,于子昀就着月光书写出心中的思念。
信纸一角被微风吹起,被随手从地上捡起的小石子压住,墨渍印上,满满一页。墨渍很快就干了,盛夏的夜晚,无风时让人燥热。
于子昀垂眸,把信纸仔细地叠整齐,放进了两个信封之中。一个信封上写了婵月二字,字很小的藏于角落中,仿佛心中不可言说的情愫。
眼看着到了后半夜,天色依旧是化不开的浓墨,于子昀把东西收好,各归其位。
轻手轻脚地躺下,他眼睛盯着一处,思绪不知又飘去了何方。不多时,于子昀呼吸平稳地睡着了,正如顾将军所说,放下了心中的思念,亦可让自己不必纠结。
天微亮,一阵马蹄声打破了黎明的宁静,骑马之人为郑宇,他拉着缰绳,停在军营守卫处。他此次前来,带来的是唐将军的书信。
顾倾允亲自出来迎接,事关国家大事,不敢怠慢。他同唐钦分属不同地区,而且之前相见的次数都是少之又少,更何况唐将军身旁的部下。
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其中所说内容与昨日商谈之事相符,边疆路途遥远,竟是比他先一步知晓。话虽如此,既然郑宇来了,就说明战线或许比想象中拉的还要长。
想到这,顾倾允不禁又轻叹一声,这天下才太平了多久,便又有人坐不住了。
战争的残酷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踏上的或许就是有去无回的路,生死一念之间,活下来的又何尝不是九死一生。
顾倾允这个年纪的将士,都是从战火纷飞中挺过来的,剩下的都留在了曾经的岁月之中。一批批同样年少的孩子进来,带着理想抱负,循环往复。
“眼下事态平稳,唐将军的意思是,让于将军爱子回家探亲。”郑宇低声说道,看向在校场操练的于子昀,唐将军特意叮嘱一定要把此话带到。
顾倾允也顺着郑宇的视线看去,话中的含义他怎会不知。一旦开战,谁都无法预料事态的发展,刀剑无眼,连自己都无法保证可以全身而退。此时让于子昀回去,也是圆满他心中的念想,上战场的人万不可带着遗憾。
这或许也是顾倾允心中的执念,多少兄弟念叨地想做之事,都终究再没机会去完成。仿佛一个魔咒,心念愿望而来的人,只剩遗憾,心中无所期待,方可战无不胜。
他们这几个兄弟中,于将军年纪最长,曾带着他们出生入死,也护着他们周全。于子昀是于将军幼子,但凡有一点可能,他们都要拼尽全力护其安稳。
让士兵唤来于子昀,顾倾允把于子昀拉到一旁,“昨夜你说想家,下个月便回去探望吧,心中长了草,不除去岂能安心。”
“我...”于子昀犹豫着刚要回答,一抬眼对上郑宇的目光,后面的话便卡在了口中。
将军府长大的孩子,对战争是极其敏感的,在于子昀记事起,母亲只在父亲回府时,才会笑得温柔,毫无顾虑。
就算顾将军不说,于子昀也能知道战争将至,乌云密布。先前亲王反叛便闹得血洗皇城,他在军营担惊受怕了许久,待传来景王称帝的消息,才松了口气,为国家可以安宁,也为心念之人可以安稳。
幼时父亲回家,都是待上两日便离开,而后就会有战争的消息传入皇城,这些旁人自不会告诉他一个孩子,可他什么都懂。
顾将军的安排他亦有所察觉,只是未再多问,点头答应了。
边疆夜晚,唐钦在城墙拐角处与一男子交谈,男子来过多次,已不陌生。两人面上的神情不算和善,也远不像先前般剑拔弩张,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的暂时合作。
夏季天总会亮得早一些,军营里的旗帜被风吹得晃动,一片云彩在空中飘移,挡住了天上的太阳,带来片刻凉爽。
七月十八日,为皇后的生辰,宫中从月初就开始忙碌,此等大事,谁都不敢怠慢。
往年去操办此事的都为辰贵妃与竹妃,姊妹情深,她们自然懂得皇后喜欢什么。竹妃有孕已足七个月,身子更加不便,更别说劳心伤神之事,好在大皇子这边有乳娘与君瑶照料,让辰贵妃省心不少。
皇后不喜大肆庆贺,也仅在金凤宫中设宴,后宫嫔妃多了,倒也热闹。
陛下称帝不过三年,银两更应用于天下苍生,将军府众星捧月嫡女,亦可端庄地站在陛下身旁,心系黎民百姓。为此,也定会有所取舍。
所谓值得,对皇后来说便是圆满的,能牵着李律的手前行,无论皇后还是王妃,又或者做一个村间农妇,都是最好的结果。
夏日炎炎,出宫走几步都要热得出汗,嫔妃们大多都待在了宫中,加之辰贵妃忙于皇后宫宴,金凤宫中难得的清净了。
殿门关上阻挡住外面的热气,皇后坐在正殿翻看手中书籍,这书籍还是前些日子从望舒宫拿来的,后宫事务繁多,也就一直搁置着。难得的清闲时光,才想着把书读完。
身旁的婵月轻摇折扇,皇后开口与她闲聊几句,说起前两日于子昀回了将军府。
大公主在殿内玩耍,她最喜欢的便是摆放在窗边的富贵竹,想来这还是皇后未怀上公主时,竹妃让侍女送来的,不知不觉中,竟已有两年光景。
富贵竹养得很是尽心,叶色浓绿,冬夏常青,公主便时常用手去抓竹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