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美人在审讯时,言语间毫不慌乱,甚是从容。臣审过无数罪犯,这种情况实属少有,汐美人认罪全程情绪稳定,唯二的波动,是提及厨役弟弟的死,与辰贵妃娘娘。只有谈及家族,才控制不住地失控。”出言的,是站在陶若寒身旁的赵泸阳。
“此案再无疑点,亦可结案,该如何定罪,还请陛下明示。”陶若寒说完弯腰行礼,另外两人也向前跟随他的动作。
长舒口气,李律许久未接话,又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而后他站起身,回了内殿,“你们先退下吧,待朕思虑过后,再做定夺。”
在旨意下达之前,三人皆是守口如瓶,宫外依旧一片祥和,天下太平。至于宫内,汐美人被刑部带走时,消息便传开了,其中有痛恨,希望严惩凶手的,也有震惊,不愿意相信事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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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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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掉外衣搭在椅背上,李律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命人煮了一壶浓茶,倒在茶杯中,入口就是浓烈的苦涩。
这味道和李律的心情相呼应,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几乎尝尽了人间苦痛。对于种种过往,他不喜欢重复提及,过去的便过去了,无非是人生中的必经之事。
李律忽然能理解了父皇的不易,各家族世代形成的势力,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斩断的。势力盘根错节,而自己正处于利益的制高点,漩涡的中心。
如今,他甚至不知该高兴于,辰贵妃的案件得以告破,还是愤怒于,后宫中竟也出现了‘不干净’。后宫中的嫔妃都是严格选进宫的,他本以为可得一片安宁,不过是痴心妄想,在权势富贵面前,总会有人为了一己私利,铤而走险。
郡公府栽了跟头,也不过是贪欲作祟,地位富贵都有了,却还在奢望高高在上的权势。
李律不曾怀疑,汐美人对家族的深切恨意,也相信一旦埋下了种子,总有一天会破土发芽。根茎掀翻的,就是上百年来,郡公府白氏一族的根基。
对于供词中的所谓动机,在整件事的逻辑关系上是成立的,但是把动机单拿出来看,汐美人为了扳倒家族,做了这么多铺垫,她委实不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
在皇位上坐得久了,多少都会有看透人心的能力,汐美人性格如何,从初见时,李律心中便有了数。
想在宫中犯错,并不难,汐美人布这么大的局,牵扯范围之广,从御膳房到宫外都有棋子,属实没必要绕这么一大圈。哪怕她以此为乐,掌控人心的目的达到了,下一步就应该按照原计划,再把家族牵扯进来。
把自己放在汐美人的角度,李律一定会在整个过程中留出破绽,才能完成计划的最后一步。如此完美的环环相扣,若不是舒美人提供了思路,很大可能,汐美人会全身而退。
这似乎与她的目的相违背,还是说之后会有更大的阴谋,而被迫提前终止了。
毒害贵妃皇子这一点,是汐美人唯一没有认下的罪名,厨役严刑逼供后也未曾改口,就算再有怀疑,也得结案了。
所谓人证物证齐全,口供上没有破绽,汐美人的罪名是坐实了。
案件明面上结案了,李律却让陶若寒暗中继续调查,他总觉得漏掉了某些重要的线索。整件事汐美人是主使者,背后应该还有人在帮她,那个人隐藏得太深了。
李律也曾想过,重审汐美人,但以她目前的情况来说,很难能问出新的线索。所有逻辑闭环,应该就是提前打算好的,给汐美人用了刑,也必定不会供出第三人。
连整个家族都可以舍弃,心理博弈上,已经没有可以让汐美人动摇之处。既然她一心求死,那便给她个痛快吧。
旨意是翌日朝会后传下来的,厨役即刻问斩,汐美人因毒害后宫嫔妃,赐自尽,查封郡公府,白氏一族贬为庶民,其族中男子永不得在朝为官。
刑部带兵去的郡公府,府上众人还在安享太平,被急促地敲门声打碎得七零八落。
白老夫人坐在正殿内一言不发,脸色阴沉,显然气得不轻。其长子还在与陶若寒辩驳,试图同宫中的不孝之女划清界限,言辞中全是对女儿的辱骂,只为保住家族的荣华富贵。
不耐烦地后退了一步,陶若寒命士兵将喋喋不休之人拦住,此时他才算是真正的见识到了,汐美人口中的人情凉薄。
府上的所有人员都被集中在院内,陶若寒清点人数后,派人在各处房间门上,贴了封条。他目光扫过,看到一个保养得甚好,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子。
女子怀中抱着被吓得啼哭不止的婴儿,身旁的侍女都在伸手保护,以免混乱时被磕碰到。由此可见,这位便是汐美人口中的妾室。
陶若寒不免多看了几眼,妾室自带温婉的气质,确实长得倾国倾城,美得不可方物。这样看过去,两人目光多有接触,妾室明显眼神中有闪躲的意味。
“搜查。”陶若寒唤了名士兵前去,这种眼神他太清楚不过了,妾室定是有蹊跷。
见士兵过来,妾室吓得连连后退,抱紧了怀中的孙儿。她本就心虚,自己便招了,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玉手镯,一串珍珠项链。
“求大人开恩。”妾室直接跪在了地上,怀中婴儿哭得声音沙哑,“我们吃糠咽菜都没关系,只是这孩子还不满周岁,正是娇弱的时候,还望大人开恩,留孩子一命。”
陶若寒最是厌烦这一套,直接摆手命人把首饰放回房间内,看着妾室,眼神冰冷,“圣旨不可违,别白费口舌了。好生找个差事,照样能活下去,还是省下些力气吧。”
“那孩子在府上生活艰难之时,你们又何曾可怜过她。”留下一句话,陶若寒走出了郡公府,院内的所有人都被士兵驱赶,从府门离开。
待陶若寒离开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老夫人才开了口,从衣袖里掏出卖身契,把府上下人变卖了。
这事一出,白氏一族在皇城之中,定成了议论的中心。白老夫人便拿着用下人换来的银两,举家离开了皇城,后来据说去了一个稍远些的乡镇,再没了消息。
从几乎挨着房顶的窗子渗入的阳光,让汐美人发觉天亮了,她整个人蜷缩在木板床上,一夜无眠。牢房里的烛火昏暗,夜幕降临时,她听到了从黑暗中传来的,老鼠的叫声。
她哆哆嗦嗦地挨到天亮,不间断的动静才停止,桌上放了饭碗,并没有动过的痕迹。
盯着窗子处仅有的一点阳光,汐美人甚至觉得牢房的设计很是巧妙。隔绝了外面的光明,进来这里的人,人生中早已没了希望,剩余的日子里,也无非就像微弱的亮光,不知何时就消失不见了。
汐美人分辨不出现在是几时,只是从天亮时算起,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时辰。
牢房外传来了脚步声,声音由远及近,在门外停下了脚步。狱吏用钥匙打开了牢房门,走进来的是大理寺卿赵泸阳,他手中拿着圣旨,把旨意传达给汐美人。
磕头领旨后,汐美人仿佛如释重负般长舒口气,终于可以解脱了。她扶着木板床站起身,向牢房外望去,却不见狱吏手中端着东西。
“陛下有旨,牢房阴暗潮湿,请汐美人回青盐宫稍作休整。”赵泸阳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先行去了门口等待。
狱吏上前,用钥匙除去了汐美人手腕上的铐子,沉重的铁链被摘下,手腕上破皮流血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
汐美人像是没感受到手腕上的刺痛,对赵泸阳福身行礼后,一步步走出了牢房。她本以为会死在这里,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外面的酷暑骄阳,听一听蝉鸣鸟叫,感受盛夏的微风薄汗。
天牢离青盐宫尚远,门口备了马车,车上坐了一名太医院的太医。汐美人摇头拒绝了太医院的治疗,反正手腕上的伤也好不了了,何必多此一举。
赵泸阳未做过多劝解,只是命人扶着汐美人上了马车,驾车驶向青盐宫。汐美人目光从车舆窗子向外看去,两年多的宫中时光,匆匆而过,什么都没留下。
一路上遇到很多下人,她们对着马车议论纷纷,还有胆子大的,对汐美人不停咒骂。
低下头收回目光,汐美人紧闭双目,骂声随着马车驶离,再也听不到了。她身上的长裙沾了污垢,还散发着让人作呕的异味,长发凌乱地披在身后,狼狈不堪。
太医院本持治病救人的原则,哪怕汐美人罪大恶极,也不能弃伤口于不顾。从药箱中拿出纱布,将汐美人的手腕缠上,盖住了鲜血淋漓的伤口。太医省去了消毒这一步骤,赐死之人,就别再受疼痛折磨了。
汐美人挤出一个笑容,对太医道了谢,其余之外,没再说过一句话。
马车在青盐宫门前停下,汐美人扶着车舆下了马车,一个人走了进去。赵泸阳命侍卫守在门外,他走进正殿,在此等候。
宫内的下人都被清走了,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汐美人扶着墙一步步走进内殿,推开殿门,陈设依旧,一切都未曾变过。
脱下了身上的衣物,随手搭在软榻上,她从最下面的角落里,翻出一套海棠红色襦裙。这是进宫那日,她穿在身上的,因为厌恶与家族有关的东西,就塞到了看不见的角落。
发髻与饰品,所有的一切,都与那日相同。她如此的不受祖母喜爱,进宫时佩戴的首饰却是奢华贵气的,可见家族的野心之大。
用手帕抹去唇上的大红色,不施粉黛的面庞,才有了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清纯大方。
将物品放回了原处,她站起身走到柜子旁,上面放了一把古琴。用手指拨弄琴弦,发出悦耳的曲调。这把古琴是陛下赏给她的,她明白陛下之意,是想让她在宫中日子安稳。
虽从未得到过陛下的喜爱,但陛下本身散发出来的温柔,还是让她感激不尽。
当然,也是这把古琴,把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祖母以此认为她得到了陛下的宠爱,进而不断施压,一步步把她逼到了如此的境地。
家族已然覆没,大仇得报,汐美人从纠缠了她十几年的噩梦中彻底脱身。若说有何遗憾,那便是放不下母亲,她罪有应得,只怕会连累母亲,也背负着骂名。
这些事汐美人顾不得了,甚至不求世人谅解,人生苦短,她与其唯唯诺诺得过一生,不如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光。如花似玉的年纪,再不会老去。
走出内殿,亲手关上了内殿殿门,她回头又再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转身决绝地离开。
正殿里站了两名侍卫,手中各端了托盘,一个里面放了白绫,另一个里面是匕首和毒药。
“汐美人选一个吧。”赵泸阳冷冰冰地说了一句,向后退了两步,盯着汐美人。
对赵泸阳福身行礼后,汐美人走到侍卫身前,看着托盘中的物品。她目光停留在毒药上,拿了起来。
毒药穿肠烂肚,辰贵妃受过的痛苦,她理应以此自尽,无非是无用的,赎罪罢了。
汐美人打开瓷瓶,仰头将毒药一饮而尽,瓷瓶又放回了托盘中。她后退几步,坐在了椅子上,目光柔和。从衣袖中拿出手帕,指腹不断摩挲手帕上刺绣的图案。
手帕是母亲给她的,母亲是大家闺秀,刺绣手艺最在行,她的女工就是跟着母亲学的。
正殿里,无人出声,只有汐美人逐渐沉重的呼吸声。毒药发作很快,她在极力忍耐着,不想太过失态,眉心痛苦地拧起。
汐美人赶忙颤抖着双手,把手帕叠起,放回了衣袖之中。刚放好手帕,就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长裙。视线继而变得模糊,她看向前方一片雾蒙蒙,似乎还有着光亮。
身体无力倚靠在座椅上,她又咳出了一口鲜血,歪斜身子闭上眼睛,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臂垂下,没了气息。
赵泸阳摇了摇头,命人将汐美人的尸体抬了出去,她面色惨白,唯有唇角是向上的弧度。
青盐宫的宫门缓缓关上,成了废弃的宫殿,只留了两名侍卫在此把守。再没有人知道,宫中发生的其他故事了,以及那个怯懦胆小的白家姑娘。
汐美人的一生太过短暂,还不到二十年,回顾曾经过往,也用不了太多时间。她在压抑痛苦中长大,在离开时,却是笑着的。她是否在某一时刻有过后悔,无人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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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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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一族的故事尘埃落定,但因此所产生的影响还在持续,与此有所关系的家族,哪怕是从不联系的远亲,也被连带着受到指指点点。
从青盐宫出来的下人,在宫中自是抬不起头的,送到各宫服侍,也都被退了回来。只能去做没人愿意干的脏活累活,得以度日。
汐美人的尸首被草草下葬了,犯下滔天大罪之人,皇陵入不得,白氏的墓陵也容不下。只在山中偏远的一隅有了个孤坟,墓碑上连名字都不曾有过。
后宫沉寂了一段时间,各宫嫔妃闭门不出,唯有交情好的,偶尔去各自宫殿小叙。
竹妃留在了金凤宫中调养,是李律下的旨意,她虽不知其中缘由,也未曾多问。如今身子越发的重了,再坐马车回青玉宫,如此的折腾,太过辛劳。
外面的纷纷扰扰,自是完整地传入了竹妃耳中,她至今还震惊于汐美人的所作所为。在她的认知中,汐美人不过是一个单纯无害的姑娘,可证据确凿,也不得不信。
望舒宫中,辰贵妃的身子依旧不见起色,整日卧病在床,好在精神气上好了许多,不再时常昏睡。
每隔两天,舒美人就会带着凌砚去望舒宫,和辰贵妃闲聊了几句,再针对性地开出方子。这方子中大多用到的都是瑞国药材,太医院没有的,就先从舒美人的药箱中取用。
好在药材都是瑞国常见之物,郭谦的商队特意加了条通商线路,日夜奔忙,早了几日从瑞国归来。通商所得两大木箱子的瑞国药材,全部送入宫中,由舒美人调配。
后宫经历了一阵狂风骤雨后,雨过天晴,当然也迎来了好消息。李律念及舒美人在救治辰贵妃与案情进展中有功,封舒美人为舒婕妤,从才人到婕妤,无所求之人,完成了位份两连跳。
在下人眼中,霜婕妤与舒婕妤的两人阵营,有了逐渐巩固强大之势。
夜深人静之时,西旻宫外多了两名暗卫守护,李律特意派去的。下毒的药物来自瑞国,本就太过巧合,有祸水东引的嫌疑,舒婕妤又救回辰贵妃打乱了计划,难免不是下一个目标。
后宫安稳,前朝无忧,在这种久违的太平盛世下,时间到了九月初。
光华殿内殿,李律把堆成山的奏折看完,已经将近子时。他这两日身子不适,喝中药调养,奏折暂且搁置了,谁承想,居然攒了这么多。
长期的熬夜思虑,最是损耗元气,幼年时身体积攒下来的问题,仿佛借此找到了突破口,来势汹汹。
皇后这几日都在光华殿服侍,就连煎药都是亲自盯着,再端到李律面前。她这些时日,也不得清闲,人都瘦了一大圈,好在竹妃情况稳定,辰贵妃身体好转,亦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