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下搭在身上的薄衫,李律放下毛笔,把最后一本奏折合上归位。小心地抱起,趴在矮茶几上睡着的皇后,他看向实在熬不住了也要等自己的结发妻子,目光温柔。
“唔...”皇后被李律的动作惊醒,她揉了揉眼睛,睡得不知为几时,“嫔妾怎么睡着了。”
把皇后放到床榻上,李律在皇后眉心落下一吻,“不早了,睡吧。”说完他抬手拉下帐子,用手搂住缩在怀中的皇后。
或许是困极了,李律这一夜睡得安稳,睡醒时身旁空荡荡的,皇后正在后厨准备早膳。
李律起身收拾妥当后,正在用膳时,舒婕妤过来的。舒婕妤穿了身雪青色长裙,是新缝制的,款式上又借鉴了瑞国服饰样式,新颖又独特。
药箱似乎成了舒婕妤的必备品,走到哪里都带着。只是这一身精致装扮,配上个药箱,多少有些违和。
手指搭上李律的手腕,舒婕妤指尖微凉,不知为何,她莫名地有些紧张。近日频繁地接触,对这个治国平天下的君主,又多了几分爱慕之情。李律的底子差,也是她最为心疼的,调配汤药时也都尽量选取温和的中药材,味道上也不会太过苦涩。
看着后厨又端来一份早膳,舒婕妤赶忙福身谢恩,她在西旻宫时用过膳了,也还是留下简单吃了些。曾经和亲时的万念俱灰,此时终于有了光亮,难熬的那些日子,或许都是为了今日的苦尽甘来。
命执徵把奏折带回羲和殿,李律喝下了一碗苦涩的汤药后,迈步去了玉栾殿。他抬头看向天空,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不禁又想起了先前和淳王的约定。
若这天下也是晴空万里,他想要去宫外清闲漫步,那是年少时打开府门就能看到的风景。
宫门外的长安街上,此时就热闹得很,到处都是小贩的吆喝声。
娜琴趴在窗边向外看去,整个人都是蔫蔫的,自从被姑母禁足后,她都许久没踏出过府门了。在府中散步,就是唯一的去处,可这府上每一个角落她都走遍了。
院内新搬来了几盆绿植,是给娜琴解闷用的,她最开始时也是欣喜的,时常浇水,可新鲜劲一过,又觉得无趣。
一只小奶猫蹦跶到娜琴脚边,用爪子不停地扒拉她的鞋子,也唤不回女主人的注意力。
直到府门打开,莫倾拿着东西走了进来,才让娜琴高兴地坐起身,伸腿时还差点踹到脚边的小家伙。她伸手把小奶猫抱在怀中,小跑着去迎接莫倾。
莫倾对娜琴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把怀中的物品递了过去,“小姐要的东西。”
没接过递到身前物品,娜琴只是拉住莫倾的手臂,带着人绕过连廊,去了后院的凉亭内。看了下四周无人,娜琴摇了摇莫倾的手,“每日待在府内都要憋闷死了,就让我出去一下吧,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娜琴的手很软,还有着独属于少女的,胭脂水粉的香气。莫倾不敢回握,也不想抽离,就任由娜琴抓着自己的手,“这是夫人的命令,属下不敢违逆。”
“你之前不是什么都听我的。”娜琴蹙起眉,抿起的唇角显得很是可怜。
“这边的鸟儿叫声宛转悠扬,我明日带两只鸟来给小姐解闷,可好?”对于娜琴的无理取闹,莫倾只是笑着,他声音轻柔,生怕吓到了眼前的姑娘,“街上小混混多,先前还欺负过一个卖菜的女子,夫人也是为了小姐的安全考虑。”
“嗯。”娜琴点了点头,她明白姑母的性子,没再为难莫倾。只是依旧拉着莫倾的手,露出一个笑容,“那我明日还在那里等你,别让我等太久。”
还有任务在身,莫倾不敢停留太久,两人沿着连廊返回,在接近前院时,他不舍地松开了娜琴的手。直到小姑娘回了房间,他才放心地从府门离开,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他仅有的温柔与耐心,全都给了一人。
从胡同绕出到了芙湘街,莫倾观察周围情况后,快步去了长安街。街上多了一个卖菜的女子不足为奇,可女子被小混混欺负了,还能如此镇定,不合常理。
莫倾的外貌太过显眼,他当然没傻到如此明晃晃地在街上闲逛,附近有他的眼线。和眼线交流了几句后,转身回了福暖阁。
拿起团扇挡在眼前,方疏自然知道,这周围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她完全不在乎这些,坐在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看着人来人往。
方疏抬起头看向对面菜馆二楼,都这个时辰了,洛宁还没来,她心中有丝丝不安。烦乱的摇动手中团扇,冷血无情的刺客,此时却如何都无法保持冷静。
有个女子停步在菜摊前,方疏被迫收回思绪,把蔬菜放入女子的竹篮中。算账时都心不在焉地算错了价钱,还是女子提醒,才恍然大悟。做了今日第一笔买卖,她毫无喜悦之情,视线又不自觉地看向对面二楼。
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方疏转过头,便对上了洛宁的目光。她低下头掩藏住了嘴角的笑意,只是一抹浅笑,带着几分羞涩,发自于内心深处的笑容,才是最触动人心的。
洛宁冷漠的眉眼中也染了柔情,他从衣袖中拿出两个果子,给了方疏。
今日是惠王用药的日子,送药的马车比平时晚了一刻钟,洛宁自然也耽搁了些时辰。上次解决掉国公府眼线后,他总觉得身后又跟上了国公府的人。
怕引起安国公怀疑,洛宁这次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在街上四处乱逛,还去了一家茶楼听曲,将人甩掉后,才来见方疏。
“我去对面的菜馆等你。”留下一句话,洛宁就先去了菜馆二楼熟悉的位置。
方疏轻声应下了,抬起头向某个方向看去,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两人眼中皆是笑意。她轻快地摇着折扇,小口吃起手中的果子,果子是大红色的,酸甜爽口,汁水一路流到了心中,只剩甘甜。
接近午时,阳光热烈灼晒,百姓大多都回了各自家中,街上清静了不少。方疏的菜摊上还剩一小部分青菜,她直接把东西都收回了竹篮中,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用手摸了摸整齐的发丝,才挎着竹篮进了菜馆。
洛宁的目光一直追随在方疏身上,他们似乎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目光所及之处,便会注视对方的身影。
倒了杯温水放到方疏面前,洛宁接过竹篮放到了窗边,“渴了吧。”从衣襟里掏出手帕,他仔细地拭去了方疏额头的汗珠,手帕上绣着鸳鸯图案,当然这鸳鸯外形上算不得精致,一胖一瘦也不匀称。
浅笑着摇了摇头,方疏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指尖沾上的泥土,也被洛宁用手帕擦去。桌上的菜都是她喜欢吃的,还有一包糕点铺的百合酥,她上次说了句喜欢,洛宁便隔三差五地买给她。
拿起一块百合酥,方疏从中间掰开,点心酥脆,碎渣掉在了桌子上。一半给了洛宁,另一半放入口中,糕点铺是老字号,味道自是没得说,只是她全然没有品尝味道的心情。
淮牧昨夜去了她住的茅草屋,带来的还有大人的命令,今日是最后一次机会,若是她再套不出有用的情报,任务失败,也就失去了价值。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用的废物,大人不会再留下。洛宁武功高强,哪怕与淮牧不相上下,她也不会让他去冒这个险。大人有的是办法,让人生不如死。
看着洛宁唇边的笑意,方疏有些留恋,这段时日的如梦幻影,终究是要破灭的。
吃完百合酥又喝茶润了嗓子,洛宁继续说道,“华琅轩旁新开了一家胭脂水粉铺,很受大户人家小姐夫人喜爱,我今日来得匆忙,明日买一盒带给你。”
“不用的,我这个样子...”方疏摸了下脸上的伤疤,笑得温和,她给不了约定,而他们也没有明日了。在阳光下卖菜的姑娘不过是一场梦,她这一生最美好的梦。
洛宁微皱起眉,他自是看出了方疏情绪低落,他夹了一块莲藕到方疏碗中,“不如下次你和我一同前去吧,我不懂姑娘家的喜好,买错了可如何是好。”
“你太清瘦了,多吃些。”洛宁目光看向窗外,伸手关上了窗子,隔绝了阳光,“我有事情和你说。”
闻言方疏抬起头看向洛宁,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眼中满是留恋。放下筷子,整个人专注又认真,越是快要失去,就会格外地珍惜。
给方疏的杯中添了温水,洛宁压低了声音,“过两日是老夫人的寿辰,很多官员都会前来庆贺,我要留在府中,不能来找你了。”
“好。”方疏点了点头,低头把半块莲藕放入口中。洛宁以往都是待在惠王府,惠王还未娶妻生子,何来的老夫人一说,那他口中所说的府上,便是国公府。
只是这情报来得突然,万不是他们这样严格训练的人,可以轻易表述于人的,想到此,方疏不禁心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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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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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疏只是低下头,随便夹了两块青菜放入口中,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洛宁,就以此来逃避。洛宁的话真假已经不重要了,自己的身份被怀疑,已成定局。
夹了一片肉放到方疏的碗中,洛宁没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又绕回了姑娘家的胭脂水粉上。他不懂这些,见方疏心思不在这里,也就未再追问,想着明日去问店家便是。
口中所说之事不假,洛宁也不过告知方疏,别让姑娘傻傻地等着自己。当然他大可以随便扯一个理由,却也还是尽可能明确地说明了原因,不然方疏回去不好交差。
洛宁是刺客,获取情报自然不是难事,国公府严格训练出来的高手,做事最为小心谨慎。先前小混混调戏方疏,他便看出了方疏是有武功在身的,也亲自调查过。
对方布局缜密,根本查不出方疏的真实身份,他本该果断地斩断这一切,可看着方疏清澈的双眸,那是洛宁人生中仅有的光亮。
在不知何时就会丧命的短暂人生中,能遇到心仪的姑娘,对洛宁来说,便是天大的恩惠了。方疏也是心中有他的吧,两个身不由己之人,在同命运做微不足道的抗争。其实从杀掉国公府刺客的那日起,他就无法回头了。
洛宁已经是国公府的叛徒,坚如磐石的内心软化的那一刻,他决定保住方疏。
“我见你今日气色不好,不如早些回去吧。”短暂的沉默后,还是洛宁开口打破了微妙的气氛,“明日我还在那棵树下等你,我们去买胭脂水粉。”
方疏抬起头看向洛宁,最终还是露出一个笑容,轻声回应道,“好。”她本就吃得不多,心中有事更是没食欲,把碗中的肉吃了,便放下了筷子。
菜馆位于向阳的位置,这个时节最是阳光充沛,阳光从二楼窗子照射进来,整个楼层都是明亮的。唯有他们所处的座位,关上的窗子隔绝了光芒。
转过头看向隔壁座位的阳光,方疏一直都不喜欢灼热的感觉,却唯有此刻心向光明。
洛宁把百合酥放进竹篮中,结了账后,两人走出了菜馆。他打开折扇,给方疏扇风,“在街上转转吗?”
把竹篮挎在手臂上,方疏点了点头,迈步跟在洛宁身旁,洛宁的步伐缓慢,像是特意跟随她的节奏。街上行人并不多,她看向洛宁垂在身侧的衣袖,抬起手犹豫着,还是抓住了。
衣袖被抓出几道褶皱,在布料上显得很是不协调,方疏松开了手,盯着衣袖有些出神。这时洛宁的手伸了过来,她抬起头,便对上了带着笑意的双眸。
方疏回握住了洛宁的手,两人掌心灼热,是来自于心底的温度。唇角微微上扬,她暂且搁置了那些烦闷忧虑,享受这偷来的片刻安宁。
长安街再长,也终归是有尽头的,在街角路口处,牵在一起的手还是放开了。掌心出了一层薄汗,有些黏腻,微风吹过,余下一片清凉。
目光向四周看去,洛宁浅笑着,伸出手指在方疏的眉心处轻点了一下。无论方疏是何种身份,也是姑娘家,他不敢太过失礼。手掌触碰到她头上的发簪,他送出去的物品,被当作珍宝每日戴着。
“明日我来找你。”似是不放心,洛宁又说了一遍,见方疏点头后,才转身离开。
直到洛宁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方疏才收回目光,转身向茅草屋的方向走去。阳光晒得脸颊发红,她也没觉得热,感受到的,只有从下而上漫上来的刺骨冰冷。
推开茅草屋的木门,把竹篮放在了桌子上,方疏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思绪飘回了两人第一次相遇。挎着竹篮在茶楼里卖菜的姑娘,和坐在门边的男子,想到这,她不禁摇头轻笑出声。
九月的夜晚来得比夏日要早,屋内逐渐阴沉,再到漆黑一片。方疏起身点燃了烛火,火苗跳跃着,驱散了部分黑暗。
打了一盆清水,把手帕沾湿,一点点抹掉了脸上的伪装。铜镜中没有疤痕的面庞,美得不可方物。她看得有些失神,那样可怖的模样,洛宁竟也会喜欢。
方疏很想给洛宁看她原本的容貌,那才是最真实的自己,又怕告示栏上风吹日晒下发黄的画像,会让洛宁认出,她与周佐元有过纠缠交集。
孑然一身时,杀伐果决从不把生命当回事,如今有了人世间的牵绊,方疏突然很想活下去。她曾经耻笑那些被情爱捆住脚步的人,可到了自己,竟也甘愿共沉沦。
院内响起了两次树干敲击声,那是淮牧发出的信号,方疏走到门边,伸手打开了木门。
淮牧从树上跳下,走到方疏面前,他脸上围着面纱,看不清表情,“我稍后会去向大人复命,先来问过你这边的任务进展。”
“有情报。”方疏只说了三个字,就没了后续,她抬起头看向天空,中秋节将至,月亮都比先前圆润了许多。可她没有赏月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挥之不散的凄凉,“过两日是国公府老夫人寿辰,洛宁会在国公府待命,届时有诸多官员前去庆贺,或许会有情况。”
把话逐字逐句地记下来,淮牧也随着方疏的目光看向天空,只是一瞬,他便收回了目光。看向方疏时,语气有了些许软化,“我会把此事禀报给大人,我们一起执行任务已有五年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选择活下去。”
说完,淮牧一跃消失于夜色中,他同样也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改变不了结局。
后退两步回了茅草屋,方疏快速地关上门,落了锁。仿佛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离,她倚靠着木门,身体向下滑,坐在了地上。
选择把情报交予淮牧,是因为她太想迎来明日的阳光,洛宁会在那棵树下等她,一起去胭脂水粉铺的约定,她无法舍弃。
可情报一旦禀报给大人,与洛宁之间也就没有任何可能了,方疏叹了口气,她这样的人,是不配得到爱的。手上沾满了无数冤魂的鲜血,又怎能此生圆满。
方疏从未怀疑过情报的真伪,她信洛宁不会骗她,看尽了人性贪欲的人,这一次,选择相信那目光相接时彼此眼中的深情。
或许国公府会念及洛宁的功劳,网开一面,可她永远也逃不开大人的牢笼,踏进了那道门,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斩断的便是自由。被人操控的棋子,有了逆反之心。
翌日清晨,方疏早早起身,坐在铜镜前描绘脸上的疤痕,这道疤痕跟了她几个月,闭上眼都不会画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