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厨留了两个人守夜,以备不时之需,天快要亮时,最为难熬。一人坐在矮板凳上,倚靠在墙边昏昏欲睡,另一人在不停地踱步,以保持清醒。
元冬小跑过来,把烧好的热水倒入茶壶,又快步回了内殿。
端起倒好的温水,喝了几口,竹妃拉住元冬的手,“等朝会结束,你去请陛下过来。我不知何时便要生产,有些话,必须先告诉陛下。”
“娘娘放宽心,一切都会顺利的。”元冬取出一套长裙,服侍竹妃换上。
晨曦破晓,外面已然有了光亮,熄灭了内殿燃烧得只剩一小截的蜡烛,元冬打开了殿门,唤来侍女服侍娘娘洗漱。
几人围在竹妃身旁,或梳理发丝,或根据长裙颜色搭配首饰。竹妃的脸色不太好,只不过印在铜镜中,不是太过明显。
今日朝会上并无太多政事,早早结束了,李律刚走出玉栾殿,就看到了上前请安的元冬。他快步到了青玉宫时,竹妃正坐在回廊阳光处,看侍女给绿植浇水。
李律上前牵起竹妃的手,一起回了内殿,殿门关上后,他看着竹妃拿出了一件小衫。
竹妃尽可能详尽地把所有问题说清楚,她此时反倒异常的冷静,言语中逻辑严谨,条理清晰。听竹妃说完,李律先是沉默,而后把珍珠耳环和纸条收进掌心,面色并无异常。
“此事朕自会处理,你安心养胎,万不可思虑过多。”李律俯身在竹妃额头落下一吻,“羲和殿还要奏折要批,朕晚些时候过来用午膳。”
踏出青玉宫宫门,李律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一路上他沉默不语,直到进了羲和殿,唤进执徵,“派暗卫盯着素尘宫的一举一动,朕先前让你调查之事,加大力度去查。”
“属下明白。”执徵半跪下领旨,双手接过了李律手中的珍珠耳环。
“去调查另一只耳环在何处,暗中进行,不可轻举妄动,一切都等到竹妃生产后再行动。”李律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摩挲,“再派人盯着安国公府,有任何问题及时向我禀报,还有,让舒青漓近日待在淳王府内,不得踏出府门一步。”
长安街上,随着天气转凉,百姓身上换了厚衣。这个时节,养家糊口的人起早贪黑,天未亮就在街上迎风吆喝手中的东西,但凡有个生计的,出门都会晚一些。
方疏还是先前的时辰出门,挎着竹篮走在略显冷清的街上,一阵风吹过,吹起了整齐的发丝。她身上围了披风,是洛宁买给她的。
他们这样身份的人,作为死侍,不知何时便会烟消云散,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留着并没有什么用。连至亲之人都没了,甚至不知道可以留给谁。
前两日,方疏去了兄长先前的小宅子,把这些年攒下的银两,一部分给了无所依靠的妻儿。她虽痛恨兄长冷血,但孩子毕竟和她有着相同的血脉,就当做是对人世间仅存的善意。
剩下的银两,她给洛宁买了块玉佩,出自华琅轩,自是价格不菲。在她眼中,洛宁英俊潇洒,若是生在富贵人家,也会是个温润的翩翩公子,这玉佩他是衬得起的。
自从方疏把情报交给淮牧后,大人没再对她施压,想来那情报便是真的。她如今顾不得太多了,与洛宁心照不宣的,谁的未曾提及各自身份,在风雨来临前,抓住眼下的安宁。
只是大人一直没再联系她,方疏总是悬着心,觉得自己已然成了无用的棋子。
在熟悉的位置停下脚步,把蔬菜一个个摆放出来,方疏坐在大石头上,有些发呆。这个时辰街上百姓不多,吹着风有些冷清,人只有在害怕失去时,才会顾虑更多。
“在想什么呢?”洛宁手中拿着刚出锅的桂花糕,还在冒热气,他伸手递到方疏面前。
听到熟悉的声音,方疏抬起头,对着洛宁露出一个笑容。拿过桂花糕,咬了一小口,含糊地说了句,“在想你。”说完倒是自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
洛宁轻笑出声,他蹲下身与方疏平视,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深情。他抬起手,用宽大的衣袖给方疏遮挡迎面吹来的寒风。
衣袖仿佛形成了一个屏障,遮挡住两人的脸,洛宁身子稍稍前倾,在方疏唇上落下一吻。
拿着桂花糕的手指一紧,方疏用手捂着嘴,双眸直直地看向洛宁。洛宁勾起唇角,再一次凑近,吻在了她的手背上。
如此近的距离,方疏的目光停留在洛宁的睫毛上,不自觉地笑眼弯弯。
忽起一阵大风,吹起了衣袖,洛宁放下手臂,把蔬菜一个个又放回了竹篮中,“今日茶楼来了两个卖唱的姑娘,你随我去听吧,秋末时节了,或许该为自己而活了。”
方疏只是点了点头,手中的桂花糕放凉了,她大口的塞进嘴里。站起身接过洛宁递来的竹篮,随手放在了方才坐的大石头上,她再也无需以此掩饰身份了。
抓紧了洛宁的手,方疏指尖冰凉,在温暖的掌心里,逐渐被焐热。
茶楼里也比以往人少了些,两人坐到一楼靠里的位置,听着卖唱姑娘悠扬婉转的歌声,唱的是一曲《西江月》。
比起洛宁的平静,第一次听曲的方疏,更为欣喜。看着乐师手中弹奏的古琴,颇为羡慕。
方疏家境贫寒,自是买不起这些府中大小姐之物,好在村子里有一个会抚琴的先生,每每在院中弹奏时,她都会拿着小板凳坐在一旁。几次过后,先生也会教她一些基础的指法,还夸赞她有此天赋。
只是一首曲子,方疏磕磕绊绊的还没弹流畅,村里就暴发了疫情。最先被波及的就是先生,古琴也随着关起的房门,和无人敢接近的院子,一起尘封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再想起此事,也不过一扫而过,不会在方疏心中留下波澜。
一曲唱罢,有几个茶客掏出了碎银两,以作赏赐。洛宁也从衣袖中取出银子,放到方疏面前,方疏起身把银两放进了卖唱姑娘身旁的盘子中,银两沉甸甸的,姑娘行礼道谢,言语中皆是感恩。
两人在茶楼听了一上午的曲,不是这曲调有多入心,而是不愿与身旁之人分离。
用过了午膳,正午的阳光晒在身上,暖和了不少。洛宁牵住方疏的手,走在长安街上,在一家首饰店里,他买了一对金镶红宝石耳坠。
拿起耳坠,小心翼翼地给方疏戴上,洛宁没做过这些,手指还在轻微地颤抖。
方疏笑着仰起头,问了句,“好看吗?”眼中的灵动与俏皮,是脸颊上可怖的伤疤都无法掩盖的。
“好看。”洛宁伸手捋顺了方疏耳边的长发,牵起了她指腹满是薄茧的手。那是常年手持武器留下的印记,他又怎会不知,不管方疏的身份为何,都不重要了。
对洛宁来说,眼前的姑娘,是他一人的赵露儿,便足够了。
走过长安街,在熟悉的树下停下脚步,不远处就是方疏的茅草屋。洛宁将方疏拥进怀中,“明日长安街有集市,我早些来找你。”
“好。”方疏笑着应下了,她语气轻快,可眼中却是化不开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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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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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洛宁走远,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方疏才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伸手摸向耳垂上的耳坠,她低下头,笑弯了眉眼。
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茅草屋,方疏解下披风,挂在了一旁横架的木杆上。从旧衣中翻出了那套藕色长裙,先前穿时便被洛宁夸赞好看,这颜色也最是适合热闹的集市。
把长裙平铺在床榻上,她用手捋了捋叠放时压出的褶皱,目光专注认真。长裙搭在了披风旁,对于明日,方疏是满怀期待的,在黑暗中蛰伏的人,何尝不想感受人世间的喧嚣。
傍晚时分,趁着天还没黑,她去柴房烧了一壶热水,用的是从树上折下的枝叶。院内有两棵树,一棵早已枯死,繁盛的夏日都未生出绿叶,伫立在茅草屋斜后方,风吹雨打的,树干都有些歪斜了。
洛宁不放心,怕大树倾倒砸到茅草屋,就用斧子从底部砍断,劈成了小块,放在院内的柴房里。柴房不仅小,还没有可以通风的窗子,每次烧火方疏都要大开着门,用蒲扇不停地扇走浓烟。后来次数多了,也便习惯了。
拿起两块柴火扔进灶台,燃起火苗后,方疏就倚靠在门边等候。屋内桌子上还有两个包子,昨日剩下的,她热了一下,当作晚膳。
端起铜盆,打了盆温水,关上了房门后,才隔绝住了不停渗进来的寒气。把手帕浸湿在温水中,方疏对着铜镜,擦去了脸上的伪装,手帕用得久了,颜色渗透进去,洗不干净了。
取下头上的发簪,她拿起梳子,一下下梳理着及腰的长发。女为悦己者容,如今,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屋内点燃的蜡烛并不多,显得有些昏暗,方疏习惯了潜伏在暗中,见不得光明。此时她却无比期待明日太阳升起,那个她爱的男子,会在树下等她。
想到这,方疏不禁眉眼弯弯,露出了笑意,像这个年纪该有的,害羞且温柔。
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哪一刻对洛宁动的心,也许是他每日都会来她的菜摊买菜,也许是出手打走了图谋不轨的小混混,也许是费力的搬来大石头,就为了让她不必蜷缩着坐在地上。
除去父母,洛宁是对她最好的人,让她在漂泊不定的人生中有所依靠。
院内响起了两次树干敲击声,唤回了方疏的思绪,她赶忙起身去了院中。这是淮牧与她联络的信号,大人必定是有了新的任务。
站在树旁的并非淮牧,而是穿了一身黑色夜行衣,戴着面纱的少年。少年见到方疏后,上前行礼,“方疏姐,大人有令,除掉洛宁。一队已经行动了,在过去的路上。”
男孩是任务途中赶来通风报信的,等不到方疏回应,把话说完后,他一个跃身从围栏翻出,消失在了夜色中。
方疏目光望向少年消失的方向,睁大了双眼,她后退了两步,转身跑进了茅草屋内。少年名为南寻,是她四年前执行任务时,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无处可去,便跟着她进了大人的牢笼。
南寻是她的心腹,绝不会误传情报,能从淮牧眼皮子底下溜出来,就证明这次行动,淮牧不在。
从床榻下抽出一个木箱子,取出一件黑色夜行衣,换在了身上。方疏用手束起长发,梳成了方便行动的马尾。转身离开前,她回头看了眼铜镜旁的发簪,用手抓起,插进了长发中。暗器与匕首,收进了腰带中,这是她惯用之物,出其不意取其性命。
方疏快步离开,甚至来不及关上茅草屋的门,就消失在了夜色中。金镶红宝石耳坠与一身黑衣异常的不协调,随着动作不停晃动,发出微弱的金属声响。
如此重大的行动,大人一定不放心交给手下人,必定要由淮牧收尾。对付一般死士,方疏与洛宁或有一战之力,一旦与淮牧交手,她便没了优势。必须尽快带走洛宁,别无选择。
洛宁住在惠王府,应是绝对安全的,唯一的偏差,就在今夜。每月二十日,他都会去国公府汇报情况,从国公府到惠王府,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大人竟会选择此时下手。
从蜿蜒曲折的胡同里穿过,方疏隐藏在胡同口的一处阴影中,目光所及之处便是惠王府。她抬眼四处观察,并未发现暗藏的死士,在心中念了句‘糟糕’,快速移动脚步,沿路寻找洛宁的身影。
踩着地上堆放的木箱子,方疏一跃上了房顶,在砖瓦间向国公府的方向行进。没多远,就碰到了守备的死士。
她扯下脸上的面纱,一抬眼看向为首的死士,“大人叫我来协助你们完成任务。”
死士目光微转,微微颔首后,向后退了两步,示意交出了指挥权。方疏与淮牧为大人的左膀右臂,同为死士,身份上却是高了一等,执行任务时拥有决策权。
重新系上面纱,方疏伏于背光处,不停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多时,洛宁出现在拐角处,来到了死士伏击的大路上。
“你跟我过去,掩护我。”方疏命令身后的死士,手摸向腰间的暗器,脚步快速移动,从屋顶跃下,向着洛宁的方向靠近。
洛宁在外都是多加防备的,一阵微风吹起,便感受到了身侧有人靠近,他停下脚步,微侧过身。看到跃至身前的黑衣人,向后侧身,躲过了死士扔来的暗器,暗器直插进身旁的树干中,力道极大。
方疏一个闪身,挡在洛宁与死士之间,手中暗器从死士脖颈划过,鲜血喷涌而出,溅到了她的衣服上。暗器收回腰间,她伸手拉住洛宁手臂,“走!”
眼前的身影太过熟悉了,以及触碰到肌肤时,指腹间薄茧的触感。洛宁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方疏,两人向着对角的胡同狂奔,身后是现身后,步步紧逼的死士。
钻进胡同,急促地呼吸还未平稳,从不远处便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边还有部署的一队死士。”方疏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目光左右扫过,洛宁抽出长剑,在身前护住方疏,两人屏住呼吸往胡同口移动。深夜的胡同内,昏暗狭长,宛如迷宫,若是不熟悉地形,很容易辨别不出方向。
在胡同口边缘,方疏倚靠在墙上,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太过安静了,便是危险靠近的信号,她从腰间抽出匕首,时刻做好准备。
她缓慢地向外挪了两步,胡同外响起了脚步声,两队死士会合,将他们堵在了里面。
忽然闪现出一个人影,手中的暗器在月光下泛起寒光,方疏一个侧身,躲开了暗器的攻击,暗器从墙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响。匕首挥出再收回,干脆利落,取其性命。
有了动静也就等于暴露,四周响起快速又密集的脚步声,让人一时辨别不出具体方位。
胡同前往的拐角处,翻出去是一家店铺后门,紧邻着皇城围墙,围墙虽高,翻出去亦不是难事。只要出了皇城,就有一线生机。
“一直走右转,翻出城墙,我在后面断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回头。”洛宁握紧手中长剑,刺中了上前攻击的死士,见方疏站在原地未动,大声喊道,“走!”
方疏这才反应过来,贴住墙,快步向着洛宁说的方向行进。刚走了没几步,隐藏在暗处的死士,翻墙而过,挡在了她身前。
不断传来长剑击飞暗器的金属碰撞声,洛宁有长剑做防守,尚且能和死士拉开距离。他武功精湛,以一敌多也不落下风,剑剑直中要害,快准狠。
相比之下,方疏所用的短匕首更为不利,需贴身相搏,便给了死士进攻的机会。暗器带着风声不断袭来,她用多年习武的本能,一次次规避。
在又解决了一个死士时,方疏挥舞出匕首的姿势还未收回,从侧后方出现人影,手中的暗器直中她的手臂,划出一个很深的血口子。
口中溢出闷哼,为躲避第二下攻击,方疏一个后仰,脚下不稳,摔倒在地上。长剑刺来,解决掉了身前的死士,也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洛宁挡在方疏身前,抵挡住一波又一波的进攻,死士仿佛无穷无尽,不断的顶上。他额头渗出冷汗,突感不妙,一个闪身向后拉开距离,对着方疏喊了一声,“快走!”
从地上爬起来,方疏帮洛宁除掉身侧的死士后,快速往胡同尽头狂奔。手臂上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染红了衣袖。洛宁在身后跟随她,挡住试图攻击的死士,平日里穿行而过的胡同,在这个夜晚,显得如此的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