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衍忙拱手而拜:“自是来请。”
相思若有所思:“几时启程?”
“即刻,越快越好。”徐衍不敢多言,生怕三小姐问他为何越快越好,回都城哪里,先太后病故,先皇后被囚,后宫如今连个主事的都没有。
三小姐倒是自小就有中宫的气度,但是……
但是徐衍希望三小姐别问,因为他说不出是陛下太过思念三小姐这种话。
举国哀悼,尚在丧期,陛下如今威震四方,这话……这话岂不孟浪。
好在三小姐没有问,她只是沉吟片刻,便回了声:“好。”
第二章
相思病着一直不见好,徐衍自责不已,每逢驿站便延请名医诊治。
一路耽搁,待到都城,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丧期早过,春意烂漫,一路草长莺飞。
念春撑起帘幔,头探出马车瞧了瞧,而后低声说:“三小姐,我看到城门了。”
闭目神游的相思睁开眼,神思渐渐归拢,抿紧的唇瓣微微张开了些许,许久才吐出两个字:“是吗?”
那一瞬间,生出了些许近乡情怯的惆怅意味。
暌违两年,她对这座城池已经感觉到陌生了。
记忆里的那张脸还清晰着,可也觉得有些遥远模糊了。
只启程前姑母的声音犹在耳畔:“弑父囚母,他早已不是当年纯良的太子了,只是如今也别无选择,祝氏一族,还需仰仗你的庇佑,便是你不放在心上,你父母之事也未明了,你总该记着。祝氏虽不及从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祝氏尚且还未到卑躬屈膝的地步,你也不必委屈了自己。若他薄待你,你自管去闹,你祖父和大伯的余荫尚在,你外祖父虽不理朝事,可到底也不是吃素的。”
姑母为了家族筹算良多,有时虽显得过于精明市侩,但到底也是为了她着想的,她同姑母相拥片刻:“姑母放心,我自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祝家在朝中无眼线,这几年遭先帝忌惮,祝家的势力逐渐收往西北一带。不过即便方便,相思也不会去窥探朝事,于他于己,都不是好事。
是以这两年关于太子的只言片语,也是道听途说,并不比旁人知道的多。
他倒是寄过来不少书信,他这人心思深,信上也只捡些吃的玩的说与她听,断不会讲什么朝局。
他……
他变了没有,变得如何,同昔日是否有差别,她也并不知。
念春兀自絮叨着:“徐将军一路上也不说一句话,哪像来接我们,倒像是押送犯人似的。”
相思只带了两个侍女,一个叫念春,另个叫听夏,听夏稳重些,话不多,听到这里才开了口:“徐将军是陛下的贴身侍卫,最信任的人,要他离京城亲自来接,已是无比看重我们小姐了。”
尽管她也忐忑,不过是接个官眷女子,徐将军紧张的程度,仿佛小姐身上有十八个命案,一旦跑脱就要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念春嘴巴一撇:“便是陛下亲自来接,也不为过。”
三小姐虽说八岁便没了爹妈,可到底根儿上还是荣耀尊崇的,她父亲定北侯常年带兵驻扎在关外,母亲昭平郡主是老梁王的独女,也封了女侯的,父母感情甚笃,婚后一直无所出,也未纳妾,三十岁才得了相思这个女儿,可惜显龙关一战父母皆亡,她被养在已故的先太后身边,一应规格与公主平齐,先皇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甚至起过封她为公主的念头,还是太后拦下了,怕过犹不及,招人嫉恨。
更觉得,来日她做太子妃,比做公主合算。
对太子也是一桩好事,皇后不是太子的生母,将来势必要在太子的婚事上做手脚。
可惜太后是真的疼爱自己这个孙儿,皇后和皇帝,都拿他当反贼。
他自小这个太子之位坐得就不大容易,因而心性比别的皇子要坚忍,也要更冷硬些。起初三小姐是怕他的,见了旁人喊一句兄弟姊妹,见了他却规规矩矩喊殿下。
殿下却十分的霸道无礼,嫌弃九公主字写得丑、三皇子愚钝、华安郡主过于蛮横……因此不许三小姐和他们多接触。
因而三小姐总是跟着殿下坐,跟着殿下一块用饭,夜里太傅考校殿下功课、读书习字,三小姐也要陪着。
三小姐那时候年纪小,总是缺觉,时不时就趴在殿下的书案旁睡着了,时候到了,三小姐要就寝,他不催,也不让别人打搅,太后斥责几次,到了点,殿下就把三小姐背回去。
太子和太后都住在东宫,虽说是顺路,可到底惹眼。
人人都当三小姐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可这既无礼又无聘帖,嘴上一说的事,日后谁又说得准,若不是殿下身体力行,旁人也不会一说再说。
念春越想越生气,三小姐回奂阳的路上,一路何其凶险,时不时有人尾随意图截杀,三小姐不敢抄近道,只能走官道,与灵武卫寸步不离,后来殿下派来护送的亲兵赶来情况才稍好些,可若不是殿下,三小姐一介闺阁女子,何至于要都被暗杀的地步。
如今回程千里路,三小姐身子一直不大好,又是颠簸受罪,本就瘦削的身子,越发清减了。
殿下这样作弄人,她觉得自己说得没错,便是殿下亲自来迎,也不为过。
听夏微微蹙眉:“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到了京城要收敛些,莫给小姐惹祸端。”
念春不情不愿扁着嘴:“我知道,我又不傻。”
相思终于回过些神,无奈道:“都少说些罢。”
徐衍勒了下马首,上好的千里驹,此时伸不开手脚似的,磨蹭在马车旁,与慢吞吞的马车并驾。
相思听见动静,掀开帘子问了句:“徐将军,何事?”
城外十里,城门遥遥,其实连个模糊的轮廓都看不到,徐衍觉得她的婢女怕是赶路昏了头。哪里看得到城门。
即便徐衍目力超群,也只能看到路上溅起的尘雾,像是有快马从很远处奔驰而来。
不过,他一直和京城有书信来往,如今都城尚在管控,严格限制进出,更不可能有大批疾驰的军队在路上奔跑。
即便是自己,有在城中纵马的特权,可靠近城门也得缓行。
徐衍心思稍一活络便明了。
必是陛下亲自来迎了。
竟然迎出来这么远。
陛下自有陛下的道理,但陛下确切是不太沉得住气,明日早朝,不知道又有多少进谏的折子,下了早朝,大臣们七嘴八舌,又要给陛下添几桩罪名。
不孝不悌,残暴不仁……
沉迷女色?
也算不上沉迷,陛下就中意这一个,可两年前弄丢的时候,陛下做了许多荒唐事,颇为出格,闹得二皇子和四皇子很是欣喜,以为他终于疯了。
如此一算,也称得上沉迷?
日后史书上,三小姐怕是要被那群老头子写成祸国的妖后。
徐衍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因为那蔡家的父子如今还在文华殿,陛下不仅沉不住气,还小肚鸡肠,吃醋吃得明目张胆,那可是读书人。
惹什么不好,惹读书人,以后茶楼酒肆,指不定要编排什么呢!
徐衍没告诉三小姐陛下来了,这一路上,三小姐一句都没问过陛下的事,恐是真的芳心他许了,若是真的心系蔡小公子,他怕三小姐知道陛下公报私仇,更恨陛下了。
这事交给陛下去烦恼吧!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
徐衍弯腰道:“前面有处清净荫凉的空地,请三小姐停下稍作休整片刻。”
相思疲累至极,饶是徐衍备了最好的马车,也难抵消长途跋涉的苦楚。
她点点头,轻声道:“好。”
马车徐徐前行,马踏声也越来越清晰。
念春要探头去看,被听夏制止了:“你安分些吧!到了皇城根,自是什么都遇得到,徐将军说他来接三小姐旁人都不知,莫要给小姐添乱了。”
念春这才作罢。
那马蹄声贴着马车而至,相思隔着帘幔问了句:“是何人,可需要我们让路?”
徐衍“额……”了声,不知如何作答,片刻后:“三小姐请下马车。”
马车停了。
对面一队快马疾驰而至,打头的那人着一身玄衣,剑眉飞扫入鬓,神色冷峻而威严,这边立马就要跪,他一抬手,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两边顿时都静悄悄的拱手肃立,没人敢发一言。
李文翾翻身下马,步履如飞,披风在身后荡起,随着他在马车站定的脚步,缓缓垂落在身侧。
相思掀开帘子的时候,他正朝她伸手,安静看着她。
他一路疾驰,喘息都还未定,额间沁了薄汗,连声音都带着些微的嘶哑:“孤来接你。”
第三章
离别时,相思走得仓促,那时林党贪墨,祝家牵涉其中,太子出面把堂兄祝嵘从刑部又提回了大理寺问审,刑部背靠皇帝,大理寺则大多听命于太子,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尽管谁都知道,这事和堂兄并无关系。
皇帝只想找个由头拔除祝家最后一颗钉子。
堂兄才学过人,苦于是个病秧子,于皇室来说,能有多大威胁呢?
但大约祖皇帝靠着祝家起势,而这王朝来得不甚体面,于是历代皇帝都倚仗祝家,又忌惮祝家,到了相思父亲这一代,已然是门庭零落,空余表面荣光了。
太子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剑拔弩张,皇后母家子孙寥落,日渐式微,以至于急于拉拢赵氏,而赵祝又是死敌,偏太子对祝家颇多护佑。
别人都觉得,太子是因为未来太子妃才处处护着祝家,亦或者谋求来日祝家的助力,其实相思知道不是,他不是那样的人,可猜忌一旦形成,罪名便已在揣度者的心中。
那时堂兄是她在京城为数不多的亲眷,每逢初一十五,兄嫂都会来探望她,带些家乡的吃食,并一些民间奇巧的玩意儿,知道太子待她多好,堂兄入狱之时,嫂嫂却并没张口求过一字,祝家人,向来是有些骨气的。
太子却并未袖手旁观,他却也不是明哲保身的人。
相思整日里沉默不语,心中盘算良多,她知一切不是他的错,亦不是自己的过错,可到底她的存在,是个错。
朝中低迷了许久,皇帝与太子置气,削减他的军权,也在打压他的党羽,为了警告他,君臣有别,这天下,终归还是他的天下。
祖皇帝建国之初其实颇为狼狈,遗留诸多隐患,各地呈分裂之势,到了长宁七年的秋天,收回最后一块儿失地,这天下,才算是彻底一统。
皇帝终于龙颜大悦,连带着对太子都温和了几分,也生出些慈父的感慨了。他希望太子能服个软,这天下,终于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父子两个,何须争斗。
宫里大摆宴席,庆祝这盛世。
相思列席在几位公主旁,却高兴不起来,隔着屏障,遥遥去看高座上的太子阿兄,他年长她几岁,可到底年轻,意气风发的表象下,难掩龙困浅滩的郁气,拧着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姑母说,太子这个年纪,连个侧妃都没有,皇后已经不满很久了,她想塞个本家的侄女给太子做妾,被太子拒绝了,又想做主娶赵家的嫡女为侧妃,但太子和祝家走得近,又极看中祝相思,这事俨然也不成。
“你留在这儿,碍了许多人的眼。”姑母眉头紧皱,许多未尽之言,都掩在那愁容中。
相思何尝不知。
满目浮华里,她安静坐着,倏忽觉得这样热闹辉煌的皇城,仿佛从来都不属于她。
皇室的儿孙献祝词,相思也被推着上前,她说了什么,自己都记不大清,她虽安静沉默的时候多,可到底跟着太子一同进学的,嘴并不拙,称颂毕,皇帝龙颜大悦,要赏。
这就是君,是赏是罚,全凭他的心情。
陛下这些年,只想听他想听的,越发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了。
阿兄的抱负,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施展。
相思不知道。
她只是个被养在富贵里的女子,可虽无能为力,却也懂得有时候退即是进。
她伏地叩拜请别的时候,高座上独酌的阿兄,分明额头青筋凸起,徒手捏碎了琉璃盏。
两年里,相思始终不敢回首当日情景。
她始终,始终是怕他怪罪她的。
朝中诸多头疼的事等着新帝决断,他却点了一队人马,一路疾驰迎来,反复问传信官:真的快到了?
路上足足耽搁两个月,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让他皱眉,他甚至疑心祝相思是故意拖延,不愿意回京城,不愿回到他身边。
可两年他都等了,两个月又如何等不得。
到头来,却连半日都等不及,出城门十里,终于见到她的车马。
那一瞬间,一颗心才算落了实地。
这次,谁也不能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
他伸出手,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承诺:“孤来接你。”
相思未曾料到是他,也未曾想过他会亲自来,一时失了神,呆滞地凝望着他。
她一路风尘仆仆,疲倦极了,除了路途奔波,心中亦是忐忑不宁,甚至很多次想打道回府,京城实在是复杂难辨,仿若湍流下暗藏的漩涡,他刚登基,又背着弑父囚母的恶名,不知可否站得稳,祝家如今帮不了他什么,她更是身无长物,回京城了又如何呢?
他也并未说娶她,若是不清不楚进了后宫,来日看着他娶妻生子,何其痛苦。
一路上,她反反复复在想这些,想得胸口痛。
她想着,若是见了他,必得持重守礼,他到底身份是变了,到底两个人分别日久,情分恐也淡了,她若放不下旧日桩桩件件,倒显得不懂事。
思前想后,想后思前,可未料到,见了第一面,她却只觉得鼻酸,眼眶微热,手搭在他掌心的时候,还发着颤。
李文翾一笑,收手握紧,往前半步,伸了另一只手,竟是要抱她下来。
相思一急,踉跄了一下,正好叫他抱稳了。
须臾,相思身子一轻,落了地,他声音落在耳畔,仿若耳语,带着几分埋怨:“祝相思,孤很想你。”
相思脑子仍混沌着,像是一团乱麻,诸多思绪搅和在一起,反倒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闻言才倏忽清醒片刻,顿时紧张不能自已,仿佛从前他也喜欢故意说些逗弄她的话,仗着她没有伶俐的牙齿,逗恼了才罢休,好似就喜欢看她接不上话又羞恼的样子。
他只嘴上不饶人,却骄纵着她,以至于她偶尔会忘记他除了是兄长还是个太子。
就像相思如今知道他坐了帝位,却还是一时头昏抬手去捂他的嘴。
周围的一切仿佛一刹那突然静止了。
念春和听夏咽了口唾沫,无声倒抽一口气,只觉得后脊发凉。
灵武卫全都把头低得恨不得插进土里。
相思松了手,也觉得自己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