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倚靠在榻上,翻看一本话本,都城的册子,是要比奂阳花样多些。
暮春三月,雨水淅淅沥沥,她执意要开窗,这会儿雨丝从窗外飘进来,落在纸张上,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翻过一页,头也不抬,笑说:“相国家的千金,是要更温婉更有才情些,从前一块儿读书的时候,夫子就常夸她。”
文华殿乃祖皇帝特辟出来给皇子皇女们读书的,一些大臣和宗亲的孩子,也会选去陪读。
太子其实不用去,他由三师三少单独教导。
是太后说,太子性子孤僻,每日去文华殿同兄弟姊妹们一道读书,也好添些烟火气。
于是他每日里只上半日。
相思和阿兄晨起一道在太后殿内用饭,然后由内官护送着去文华殿读书,后晌相思便独自去文华殿了,放学时候,太子总会去接她,一路上,询问她可有不懂的。
阿兄灵慧,一点就通,记性也超群,读过的书过目不忘,相思便不行了,她自幼在边关长大,父母都是武将,家里的教书先生也只起个启蒙的用处。
相思本就底子弱,先生讲了什么,她只能听懂个大概,阿兄板着脸考问她,她脑子便只剩一团浆糊了。
于是便觉得羞愧,垂着脑袋,不言语。
阿兄便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相思狠狠摇头:“不……不是。”
她知阿兄为了她好,女子进学,父母长辈都觉得不大要紧,学得好与不好,从不过问,文华殿里,那些官贵家的女子,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花,父母叮嘱多和其他人打好关系,也多过叮嘱好好念书。
相思日后是要做太子妃的,太子妃日后是要入主中宫的,做天下女子的表率,不可糊涂度日。
李文翾那时是这样想的,因而对她严苛要求。
相思却并不大懂,模模糊糊地觉得,阿兄好像有些嫌弃自己。
等到第二日,夫子夸赞魏相家的魏小姐,说她文章写得甚是秀美,字迹也端庄,魏小姐起身,施施然行了一礼,微笑颔首:“谢夫子谬赞。”
夫子捋着胡须呵呵轻笑:“不必自谦,有乃父的风范,甚好。”
相思一回头,只觉那魏小姐灿灿若朝霞,美得不可方物,心道,这便是大家闺秀吗?同她这种边关长大的小土包,确切是不大一样的。
阿兄把她头掰回来:“看什么这么出神,字都认全了?你不必同她比,有她一半便足够了。”
语气有些凶,仿佛在说,她那样的,你这辈子是拍马莫及了。
相思垂下头,目光从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字上扫过,仿佛一万只蚂蚁从眼前爬过,凌乱潦草,看得人疲惫心累。
一多半,她都不认识。
她有些难过,亦有些委屈。
大约还有一些被衬托后灰头土脸的自卑。
她“啪”地把书一合,竟是任性起来了:“读不懂,不读了。”
她心想,自己八成是做不了太子妃的,尽管她也并不大懂太子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相思觉得自己既做不了太子妃,便不能享受阿兄的照拂,于是她把自己的东西从他那边都搬过来,又觉得既然得了这么久的照拂,那便已是亏欠。
既然他觉得魏小姐好,那这太子妃便让给她吧!
课间,她抱了自己的书册,闷头坐到魏小姐那里去,对魏小姐言说:“你若有需得我帮忙的,尽管吩咐我就是,我做你的伴读。”
把魏小姐吓得连连摆手。
相思还未发挥,便被回了课室的阿兄一把拎走了。
他瞧起来甚是生气:“不过是文章写得漂亮了些,你便一脸崇拜,还要同人家一道坐,我书也念得好,怎不见你黏着我?”
于是相思生相思的气,阿兄生阿兄的气。
但是到最后她也没能摆脱阿兄。
阿兄这个人,实在是一根筋,大约是他祖母太后老人家说要许相思日后给他做太子妃,他便只想着把相思培养成太子妃,也未想过,到时寻个更合适的来当。
也可能那时还小,人总会长大的。
念春听三小姐夸起相府千金来了,不由更郁闷了:“三小姐您一点都不着急。”
雨渐渐大了,相思终于关了窗,丢了书卷,往榻上一蜷,背朝两个人,颇有些寂寥地道:“这世间,总归各有命数,他若寻别人,那只能说我的归处在别处,无妨。”
她重复道:“无妨。”
*
相思大约是太久没回来,加上一路生病颠簸,到了都城有些水土不服,病恹恹的没个精神,晚上早早就睡了。
但却睡不安稳,反反复复做着梦,梦里都是小时候。
刚去皇城的时候,也睡不安稳,太后她老人家瞧起来很凶,太后身边伺候的人也都看起来很严肃。
太子话少,通身气度非凡,看起来也让人望而生畏。
偌大的东宫,上上下下各司其职,她好像个局外人,总是站着也别扭,坐着也别扭。
想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家。
想念母亲和父亲,午夜梦回,总是思念完毕,才想起来,他们都不在了。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睡不着,起身去殿外坐着,月亮高悬在高墙之间,她瞧着,总觉得不如边关的月亮好看。
她打了个喷嚏,太后出来,替她裹上了披风,问她可是想家了?
太后祖母身上忽然有了些慈祥意,她鼻子一酸,年少时胆子也大,竟就那么扑进了太后的怀里,呜呜咽咽地抽噎起来。
太后性子也冷,皇帝不是她亲生的,平日里都不大走动,她这一辈子只孕有一子,却过早夭折了,未有那种深刻的舐犊之情过,到了这个年纪,却因这一个小团子,心生了些许柔软和怜爱,于是柔声地哄着,轻轻拍她的背。
如此一来,相思便越哭越委屈了。
嚎啕不止,似是直要哭得天崩地裂才罢休。
阿兄漏夜登祖母的殿门,询问:“姌姌阿妹可是出了什么事?”
太后忙招手:“你妹妹刚来,还不大适应,皇宫规矩多,也寂寞,你做阿兄的,有空便多陪陪妹妹,多照拂她一些。”
阿兄颔首称是,弯腰牵起她的手:“城楼上观月大有不同,我陪你去看看?”
相思也觉得哭得丢脸,怕太后祖母嫌弃她,咽下哽咽,点了点头。
阿兄牵着她一路走,身后小厮打着灯笼,相思问:“阿兄,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李文翾点头:“你的哭声,我在寝殿都听到了。”
相思羞愧地垂着头:“对不住,我只是……只是忍不住。”
李文翾“嗯”了声:“无妨。”
“阿兄,你走慢些,我跟不上。”
“喔,你太矮了。”他侧头打量她,“吃饭小猫一样,以后多吃些。”
相思郁结:“是阿兄太高了。而且,我还小。”她也抬头打量他,自己只到他胸口的位置,她很是羡慕,自己何时才能长大呢?
李文翾忍不住笑了声:“姌姌说得是。”
那夜里,相思和阿兄站在城墙上望了一炷香的月,两个少年人的背影单薄而寂寞。
大约,人生本就是寂寞的。
寂寞地来去,寂寞地算计着。
什么都不长久。
相思很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以一辈子牵挂,永远也不怕丢了。
那时,相思还没有城墙高,费力地仰着头,看完月亮,很想看看皇城外,她想让阿兄抱她起来看看。
但是相思不敢,她嗫嚅了片刻,咬着唇闭嘴了。
阿兄忽然弯腰道:“明德门对着这一片,万家灯火,甚是壮观,我抱你到城墙上看看?”
相思眼睛都亮了,却只是矜持地点点头,她攥着阿兄的肩,觉得他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第七章
相思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念春和听夏通常是会轮流守夜的,宫里几个侍卫也日夜不停地守在外头。
他们是不会这样敲门的,若有事,也该请示通传才对。
可相思混沌着,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恍惚着,披了外袍去开门。
李文翾站在门外,玄衣如墨,墨色的披风上全是溅湿的雨水,他的发梢也是湿的,眸色深浓,低头看她:“怎么哭了?”
相思抹了一把脸,才发觉脸上挂了眼泪,她摇头:“吃不下,也睡不好……”
说完,觉得自己像是在撒娇。
想了想,又觉得无妨,从前她也爱撒娇。
阿兄总是惯着她,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他这次却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她。
夜闯女子闺房,相思觉得他甚是无礼。
想了想,又觉得他一向对别人不逾矩,唯独对自己不讲什么礼数的。
以前她觉得,自己和他,情分不同。
可大约夜色让人愁闷,她竟生出了些矜持和脸面来。
觉得他就是个登徒浪子。
“阿兄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了些。”这几日他人虽没来,却差人送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一应俱全,怕她怀念奂阳的厨子,还特意寻了会做奂阳菜的厨师来府上候着。
相思觉得自己不应该埋怨的。
可她就是埋怨了。
他还未说话,她便给他扣上了罪名:“你深夜来闯女子闺房,也不甚体面。”
她盯着他看,觉得他比从前更高了些,身形挺拔,气势凛人,这样不说话的时候,真的很有帝王风范了。
相思倏忽觉得,自己是不是逾矩了。
她最近,常常觉得很割裂,既想同他像以前那般亲密无间,又怕自己冒犯天家,给堂兄及族亲惹麻烦。
李文翾叹了口气:“我很想抱一抱你,但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妻,我若抱了你,显得轻浮,我若不抱你,我又想抱你。你这么可怜看着我,我只想抱你……你长大了,你不能再要求我像个兄长一样对待你。”
相思那少女的忧愁顷刻间全没了,一瞬间宛如五雷轰顶,无数的火树银花炸开来,将她炸得七零八碎。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再不呼吸就要憋死了,她终于狠狠提了一口气,又狠狠吐出来,然后一言难尽瞧着他:“你就不能收敛些?”
你想便想了,为何还要说出来。
她现在都无法直视他了,只好偏过头去。
“孤若不收敛,两年前你决计走不出京城,那笔账我还没同你算,给我饭菜里下药,是你的主意吧?”
他并没有不让她走,其实权衡利弊她走才是最合适的,太后已经薨逝,除了他没人护着她,哪怕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确保她无虞的能力。
他只是希望自己能亲自送她走,一路护送到奂阳,合适的时机再亲自迎她回来。
如此才算珍重,也免她心里酸楚。
可她倒是决绝。
相思垂着头,不大想回忆这件事:“是阿兄狠不下心,太过于优柔寡断了些,我不想你为难。”不知怎的,相思却觉得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他既问出口,便是不会再计较了。
“左右你没把孤放在心上罢了。”他负着手,细雨倏忽停了,乌云也散去,明月悬在他身后,石雕灯龛里烛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显得冷峻异常。
相思拧着秀气的眉毛,觉得自己也甚为委屈:“我并非不识好歹,只是你既护着我,我便不想护着你吗?”
先帝和先太后便并非亲生母子,一辈子都在互相算计,互相防备,先帝登基时尚且年幼,太后监国,总揽大权,等皇帝成年后主动让了权,避居东宫一直不大露面,可后宫前朝,无人不怕。
先帝无时无刻不在厌恶又畏惧着这个母后。
皇后瞧着,自是心有戚戚焉,她深知她母族的势力远比不上太后,而太子的能力却远在他的父亲之上,来日若太子登基,自己的身家性命,便全系在这个儿子身上了。
可太子显然并没有把她当母后。
皇后并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她在越来越清晰地觉察到和太子无法更为亲近之后,逐渐起了杀心,相思觉得,若有合适的时机,她必是要处除之而后快的。
相思离开京城之前,皇后叫她去过中宫几次,不是在旁敲侧击,就是在敲打,偶尔也试图拉拢她做心腹,相思总是扮作懵懂样,故作什么也不知道,每次回宫,却都心惊肉跳,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
太子甚为讨厌皇后动相思,以至于后来竟是明目张胆对峙起来。
皇后彻底心寒,一边依靠着太子拉拢氏族,一边私下与四皇子走动起来。
阿兄不在意,可相思不得不在意。
她在这偌大的城池里,其实从来未有一席之地,唯一那点栖身的安稳地,是太后和阿兄给的。
如今太后薨逝,阿兄龙困浅滩,她不愿做那个绊脚的石。
她不在,便没人可以把罪过推到她身上,阿兄也可少些顾忌,大展拳脚。
其实若他早些弃她于不顾,早就没有什么可以撼动他了。
可惜他偏生是个多情种。
且过于自负,他不屑遮掩,不愿用冷落和疏远来维护她。
他自有他的傲骨,护于羽翼下的东西,便是身死也要护着。
太傅曾说过,重情义是他的福,也是他的祸,盼望他将来有一日,莫要意气用事。
相思走的时候,心里是痛的,是她胆小,她不愿意去赌,不敢和他共同面对。
他不仅是她的阿兄,他更是太子,是天下百姓的希望。
他有做明君的潜质。
李文翾颔首:“好,走便走,我连送你的资格也没有么?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
那一路,的确走得甚为艰难,他的人后来还是追来了,她才可安稳到奂阳。
“我知道,我只是盼着,你莫要再为我操心了。”
李文翾冷冷哼笑:“你确切是怕孤拖累你,你说得倒是没错,孤把你圈在身边护着不假,可若没了孤,也无人会盯上你,是孤一厢情愿了。”
那语气,分明是愤怒,可她竟听出了委屈,像是控诉她的罪行似的。
那话是她说的不假,她当时只是希望他冷静一些,不要再一意孤行了。
她觉得……
为了她不值得。
她本就一身漂泊的命数,可一生荣华,未尝受过苦楚,遇上他也从未后悔过,皇宫的日子,于别人来说大抵是苦闷的,于她来说,却是最无忧无虑的几年。
她很感激。
“我那是气话……罢了。”相思争辩,可语气弱下去,他即便最艰难的时候,都没说过伤她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