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不敢说出口的是,怕是没有人比外祖父更了解先帝的为人了,也没有人比外祖父更渴盼一个英明的君主了,他不会携私怨报复的。
先帝是个极度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却又少了些雄韬伟略的帝王,外祖父早些年带兵打仗,上阵杀敌,英勇无比,却因着陛下一而再再而三的摇摆不定疑心深重,而处处被掣肘。
没能打下显龙关,是他毕生之憾。
母亲长在马背上,初初展露头角的时候,外祖父自豪之余,却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母亲军功累累,封赏一道一道下来,最后封无可封,加封了侯,武将最高的荣耀,这意味着母亲可以独立于梁王府自立门户,虽则看起来尊荣至极,可在母亲看来,暗藏的却是皇帝的猜忌。
梁王手握兵权,母亲乃是他座下虎将,是所向披靡的刀。
此举不过是为了将父女两个人分而化之,大周没有封女侯的先例,无从参考,是吉是凶,都未可知。
母亲屡辞不受,可最终还是没能躲过。
此后外祖父领兵愈发艰难,陛下为了防止他拥兵自重,下了诸多诏令,调兵遣将变得越发复杂,战机如天机,转瞬即逝,此后频频误事,多了许多本可避免的伤亡。
请求减少调兵冗余步骤的折子一道一道递上去,皇帝却大怒,认为这些武将狼子野心,不肯受一点牵制。
外祖父年岁渐长,有次受了伤,加上心力憔悴,终于一病不起了,他自请卸甲,回了都城疗养,从此再没穿起过铠甲。
母亲后来替他收了显龙关,甚至往外扩了三十余里,西边大片的失地,都重又回了大周。
外祖父欣慰之余,可也曾为母亲难过过?母亲与父亲,一路走得甚是艰难,却仍未改衷心,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谁又不盼着一个英明的君主,如此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虽死而无憾。
嫂嫂叹了口气:“人言可畏啊,便是你堂兄,如今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做事,稍稍行差踏错被人借题发挥,打的都是陛下的脸。”
新帝的威望能不能建立起来,便看能不能熬过这段了。
相思也拧了眉:“我相信他。”
“你同嫂嫂老实说,陛下是要同你大婚,还是只是迎你入宫。”
相思思忖片刻,其实并不大确信,只好道:“若只是为了把我召进宫,大可一顶轿子直接抬了进去,何须费心叫徐将军去请,又将我安置在堂兄这里,还费心找我回都城的托辞。”
郑氏只是过于紧张了些,闻言才稍稍放松一些:“如此便好,叔父叔母不在了,长兄如父,我和你兄长自是要为你筹算的,咱们家的女儿,不求荣华富贵,去给旁人做妾,是万万不能受那个委屈的,便是陛下也不行。”
相思笑了笑,扑进嫂嫂怀里撒了片刻骄:“他要让我给他做妾,那我就一根绳子吊死在他房梁上,叫他以后都别睡安宁了。”
郑氏嗔怪道:“胡说些什么呢!哪就到那一步了。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相思扁扁嘴:“好了我知道错了,嫂嫂带我去看小侄子罢,你瞒得好紧,竟也不给家里捎个信。”
“那时不容易,怕留不住,就没提,后来日子消停了,孩子也都好几月了,又觉得不必多言了。”郑氏莞尔一笑,千言万语,都隐在话下,按下不提了。
相思一阵难过:“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
内官徐德万揽袖给陛下磨墨,两只绿豆大的眼睛,却甚是精光四射:“陛下这字,可真是一等一的好。”
说着,瞧见姌姌二字,不由促狭一笑:“陛下是要给祝三小姐写回信吗?”
李文翾扯了下唇角:“她的字,还是孤教的。她小时候,瞧着乖巧又机敏,其实懒怠得很,字写得歪七扭八的。”
“奴婢知道,”徐德万眯着眼,像是想起了那时候,“那时候陛下为了让三小姐习字,亲自给她研磨呢!三小姐怕您骂她,写个字就要看您一眼,瞧着倒是……倒是……”
李文翾替他补了句:“可爱得紧。”
他握着她的手写字,教她感受提按转折的力道,她头一歪,却险些将脑袋插进他的颈窝里,他敛着眉恐吓她:“不专心写字,做什么呢?”
她有些委屈,低着头不发一言。
他心中有愧,这么凶,实在不是他本意,是她看得他心烦意乱难自持,心中生了杂念。
于是握着她的手都觉得带了几分图谋,只好松开:“自己好好练。”
或许是他真的太凶了,她仔仔细细练了好久的字。
此后更是勤学苦练,因着照着他的字练的,又得他指点,字迹越发像他。
有回被太傅罚了抄,他扔书不干,索性去睡了,醒过来却见书桌整整齐齐码着一沓抄好的策论,小姑娘睡得头扎进桌子底下,他抱着她去书房的榻上睡,盖了毯子,捏了下她的鼻子,她都没醒。
那沓策论呈上去,连太傅都没发现。
李文翾把信写好了,又起了一封,两张信笺才写完,拎起来等它墨迹干透,顺便欣赏一番,心道祝相思看了,怕是又要骂他。
他最讨厌她规规矩矩扮乖巧的样子,明明是只小狐狸,瞧她跳脚才有趣。
不多时,书房进了人,是祝府那边回来的侍卫,李文翾要他们一个时辰来汇报一次。
侍卫低头抱拳:“三小姐和祝夫人说了会儿话,又去看了祝家的小公子,再然后回了自己房间,说倦了,已经打算泡完澡歇下了。”
“都说了些什么?”
“说……”侍卫腰躬得更深了,“说了些体己话,祝夫人问了陛下和三小姐的婚事,三小姐说……说陛下要让她给您做妾,那就一根绳子吊死在您房梁上,叫您以后都别睡安宁了。
李文翾挑眉轻笑:“笨死了,老虎尚且有打盹的时候,既做了枕边人,何苦吊死自己,杀了孤才是一劳永逸,没有做枭雄的潜质。”
侍卫张大了嘴巴,陛下您这一脸骄傲的神情是怎么回事?
三小姐是正常人,正常人都不会想要弑君的。
“罢了,日后同她当面辩说。”李文翾越发难耐,只盼着立马叫人带回来才好。
“罢了,这封信你送去吧!若她睡下了,便不要打扰她,明日再给。”
“是。”
相思刚洗完澡,侍卫便敲门:“三小姐,有陛下给您的回信。”
这么快……相思腹诽,怪不得留了这么多灵武卫守着,哪是为了保护她,分明是监视加上通风报信。
困到睁不开眼,相思阖闭双目,有气无力道:“听夏,你帮我拿进来。”
听夏从门外侍卫手里捧过,小心翼翼递给三小姐。
三小姐仍旧不想睁眼,瓮声瓮气道:“你念给我听。”
听夏却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评价道:“三小姐,您……您好肉麻啊!”
祝相思不明所以,终于睁开眼,折起身自己拿过去看。
——元启哥哥
——见信如晤
……
李文翾,字元启。
落款是:姌姌亲笔。
两个人的字如出一辙,他这是仿她的语气给他自己写的信。
字迹太像了,她恍惚觉得真的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的。
第二封信上,他写:祝府也不缺纸笔,你倒是惜字如金,日后照这个样式来写,你不写,我就自己写,写了都要存起来,日后老了,要你一封一封读给我听。
相思那双困顿得睁不开的双眼,顿时瞪得溜圆,她气得对着空气挥了一拳,穿上鞋子冲出房门,皱着秀气的眉毛,对着徐衍道:“无耻!无耻至极!”
徐衍还没来得及反应,三小姐已经摔门回房了。
他微微叹气,抬头仰望夜空,繁星闪烁,明月高悬。
陛下,您睡了吗?
反正三小姐怕是睡不着了。
第六章
陛下出城十里相迎祝家三小姐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连带着堂兄府里都热闹了许多,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为了探个虚实。
不过接下来几天,李文翾都没空来骚扰相思,因着他突然遇到了些麻烦事。
姚津叛乱,拥立前朝萧氏的血脉,自封为王,一举拿下了驳阳城,放出消息要和李氏王朝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那萧小郎君帐下有个叫林掠的谋士是个不世出的奇才,因而还真的拉拢了一些能人。
消息昨日才传过来,说那萧贼正在四处招兵买马。
早朝的时候,一群大臣七嘴八舌吵得不可开交。
倒也并非无可用之才,也非棘手难为,实在是……
都说三个女子一台戏,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凑一起,扯东扯西,胡搅蛮缠,废话连篇。
吵得李文翾脑仁疼。
说那萧贼不足为惧,萧氏一个旁支的来历不明的嫡子,如今才不过十三岁,据说羞怯无能,不堪大用,一个傀儡罢了,那林掠虽能耐,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焉能长久。不用等他们招揽兵马,大周的铁蹄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大周以武立国,以文治天下,已历四代,国运连绵,先皇虽好大喜功刚愎自用,可年轻时候也曾御驾亲征,立下累累战功,为大周基业立下汗马功劳,只是人心易变,天子也不能幸免,后来才生出诸多的是非出来。
然而先皇懒怠朝政之后,却还有个能耐的太子,为大周延续着国运。有几年皇帝沉迷仙术道法,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常常罢朝,十天半个月才上一次朝也是有的,奏折全是太子批的,几个老臣实在看不过去,纷纷跪请陛下社稷为重,一度到了要死谏的地步。
先皇觉得那些老不死的烦得慌,假称自己病了,干脆让太子监国。
只是没想到太子比意料之中更为能干,朝野上下无不称颂,甚得民心,他的那些皇弟们便坐不住了,皇帝心中也不大愉快,反而勤勉了些,形势焦灼,内斗突起,局势千变万化,人人自危。
于是才有了相思请辞的事。
那些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如今换了一片天,倒像是恍若隔世了。
所以,他们觉得,要想国运长隆,皇嗣乃重中之重。
一群人说得真情实意,最后噗通噗通下饺子似的,全跪了下来,求陛下为江山着想,早日充盈后宫,绵延子嗣。
宝座之上,李文翾端坐着,掐了下头疼的眉心,心道:孤让你们讨论平叛之事,你们倒关心孤生不生儿子,一群废物。
国危矣!
“镇日里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来烦孤,你们若是能干些,孤也能腾出些心力喘口气。马上就是梅雨季节,去年淮北水患淹了多少良田,今年若故态复萌,可有一个能给孤一个预防解决之道?”
大殿霎时跪了一批。
“苍北去岁收成不好,又遇上冷冬,沿途十几座城的百姓吃不上饭,赈济的粮款孤听说到现在都还没抵达,为何无人来报,都是吃干饭的么?”
大殿再跪。
“还有关外,关内富庶才几年,一个个狼子野心要破关,可有人能替孤镇守?”
殿内一片寂静。
倏忽:“臣等无能!”
李文翾起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退朝罢!”
陛下避而不谈,下了朝,大臣们交头接耳,暗忖陛下心意,几个起哄之人,心里存的其实是讨好之意,陛下出城十里迎那祝家的三小姐,俨然是情谊深厚,据说两个人同在东宫长大,自小就是照着太子妃的样子养着的。
陛下应该是欲立祝家三小姐为后,臣下们催一催,陛下也能早日成全自己心意。
可陛下那意思,分明是不悦。
“陛下登基后,先是起复了祝嵘,后又提拔了几个祝姓才俊,三小姐的叔父自戕后,显龙关一直由龙大帅代为接管,陛下把龙大帅调到燕西去了,想要效仿先帝,封祝二小姐为女将军……”
“那二小姐确实颇有当年女侯的风采,显龙关又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极易立战功,来日兵权在握,祝家光复有望。”
“如今文官隐隐有以祝嵘为首的意思,武将又后继有人,莫非陛下怕祝家权柄滔天的旧况重演,并不想立祝三小姐为后?”
“是了,定是如此。”
“那日里纵马疾奔出城相迎,怕也是做给旁人看的。”
“咱们这位陛下,心思一向莫测。”
……
这话到最后,又传回到了相思耳朵里。
念春出门采买,去望月楼给三小姐带糕点,碰到一群酸儒在隔壁茶楼里点评天下事,也是我朝避讳少,宫闱之事也敢乱嚼舌根,不知怎么说到后位悬空之事,神神秘秘道:“那祝三小姐,怕是幌子,听说左丞相之女待字闺中,正是合适的年纪,陛下早些时候就和左相通过气了……”
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一分真,九分假,听了便罢,可到底涉及自家主子,念春越琢磨越觉得煞有其事。
“陛下若是这般作践三小姐,我定……”念春气成河豚样。
听夏撩着眼皮:“你定如何?那可是陛下。”
两个人自小陪着三小姐一块儿长大的,从牙牙学语便一同吃住了,八岁跟着小姐一块儿进皇城,又跟着小姐回奂阳,小姐和殿下朝夕相伴的日子,她们自然也是目睹过的,又见陛下如今待三小姐也亲昵,因而总觉得他还是从前那个殿下。
可殿下终究是王权在握,君临天下的帝王了。
念春还想说两句气话,闻言只觉得后背起了一层冷汗,三小姐都规矩守礼,做奴婢的,更该本分才是。
“我只是心疼三小姐。”念春兀自小声嘀咕了一句。
听夏拍了拍她的肩,她如何不是呢!
三小姐瞧着半生锦衣玉食尊荣不断,可好似一直在颠沛流离,年幼时父母都在领兵打仗,她统共在父母身边待了几个月就被送去关内,奂阳老家里也没有可托付的人,祖母早就不在了,祖父在道观清修,外祖父老梁王怕皇帝扣押女儿的血脉,要三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要送回都城。
相思被父亲的亲信徐伯看护着,长到八岁,日日在思念父母中度过,时时盼着父母能回来和自己团聚,盼着战事结束,和父母一道归家。
最后盼来的,却是父母的死讯。
扶着父母的灵柩回奂阳,只姑母待她亲厚些。
老梁王本来是想要把相思接去自己身边的,身为老梁王的长姐,太后劝说,将相思送去她那里养着,一来消除陛下的疑虑,二来养在她身边,没人敢苛待,日后从皇室出嫁,也算体面隆重。
老梁王起初不愿意,但因着自己年迈,恐护不住她几年,最后还是同意了。
相思同外祖父没见过几回面,中间又横亘着各种缘由,因此和外祖父始终不大亲厚。
算来算去,倒是殿下最为亲近,可那终究是天子。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