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李文翾却倏忽一笑,轻扶她手腕:“孤的相思回来了。”
她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格,随性、散漫,不爱吵闹,也不喜争夺,每日乖乖巧巧地跟着他去读书写字,两年前她眉目坚毅地伏地叩拜请别离开都城、故作冷漠地交还信物同他诀别的时候,他心痛的又何止是她的离开。
他觉得自己没有护好她,也没有护住泱泱子民,打了胜仗,天下虽一统,可却也伤亡惨重,打仗要钱要粮,国库亏空,赋税连年攀升,百姓苦不堪言,而他那贪图安逸享乐的父皇,却突然起了侵略的野心,想要让大周的铁蹄,再往西去。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两年,他做到了。
他要这天下太平富庶。
也要她回来,回到最开始,无忧无虑地坐在他书案前打盹,睡得叫都叫不醒,需得他背着回寝殿的时候。
她瞧着瘦瘦小小一只,其实且圆润紧实着,背起来沉甸甸的压着肩。
那时他常逗她:“你这身骨肉倒是会长,瞧着不显山露水,肩膀都要给我压断了。”
她赌着气,半天没吃饭,夜里书房念书,他叫人摆了满满一桌的点心,她又打瞌睡,他趁着她意志薄弱,递了块儿荔枝酥在她嘴边,她就着他的手安静吃了半块,倏忽才醒过神似的,气得眉毛眼睛都挤在一起:“阿兄你太过分了。”
“那你吃不吃?”
她别扭片刻,小声“嗯”了声。
可方才须臾一抱,竟是真的身形瘦削了。
“陛下……”相思低着头,盯着两个人几乎要抵在一起的脚。
站得那么近,她有些紧张。
“叫我什么?”
他微微弯腰,凝神瞧她,不再以孤自称,带着暗示意味逼问她。
相思抿了下唇,不知是觉得委屈还是感慨,各种酸涩涌上心头,声音忍不住带了点哽咽:“阿兄……”
李文翾像小时候那样抬手捏了下她的脸:“这还差不多。”
可相思长大了,觉得别扭,无声地后退一步:“阿兄,你这样……这样不妥。”
李文翾“嗯”了声:“抱歉。”
相思没有怪他的意思,于是摇头。
她只是觉得这样不妥。
嗯。
“是我唐突了,不过很快就可名正言顺了。我让礼部送纳采礼去了奂阳,你姑母已回了礼,使官不日便携礼回都城了,祖母不在,我请梁王为我们主婚,钦天监那帮废物到现在还没算出个吉日来,待我回去便再去催他们,婚礼越快越好,你觉得如何?”
相思根本不知道,她蓦然后退一步,愕然看他:“阿兄……”
李文翾眉目渐沉:“你不愿意?”
相思不知作何回答,她觉得自己是愿意的,可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说,她一时分辨不出如何反应,平素里冷静理智的一个人,活像被人抽了神志,就那么茫然又呆滞地看着他。
她只是觉得……太快了……
好似被人追着赶着似的。
她来不及作反应。
李文翾负手而立,冷着脸恐吓她:“自小你就跟在我身后,日日同吃同坐,哭了要我哄,伤心了要我陪,受委屈了要我给你出头,我拿你当未婚妻,因而事事照拂着。所以你耍我?”
相思忙摇头:“我没有。”
李文翾只要这句话就够了,他骤然收敛了神色,露出几分强压的笑意:“没有就好,没白疼你。”
第四章
徐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道: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是这么……这么无耻。
春日的骄阳也很炽烈,陛下和三小姐相对而立,一个成竹在胸气势凛人,一个被砸得晕头转向一时半会儿恐是回不过神了。
陛下唇角的笑,都快压不住了。
啧。
三小姐拧着眉,大约是觉得自己正在上当受骗。
但陛下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时间,问她可休息好了,早些回城,也好早些歇息。
“回了都城,我先安置你在你堂兄那里住下,你堂嫂新添了麟儿,你恐怕还不知,如此也算回城有了由头。”陛下说着,扶着她上马车。
陛下前段时间起复了祝嵘,官任光禄大夫,惹得朝中又是议论纷纷。
三小姐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愕然问:“我嫂嫂何时有了身孕?奂阳竟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陛下弯腰,同三小姐一块儿挤进马车,从容挨着她坐下来。
“你嫂嫂身子弱,都城不太平,恐是怕保不住,空惹人挂怀。”
念春和听夏偷偷对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说小姐这下可好,又被陛下绕进去了,从小就没陛下心眼多,日后大婚,偌大的后宫,小姐可怎么才好。
想到这里,两个人都有些唏嘘,侯爷和夫人伉俪情深,一生爱笃情深,小姐很是羡慕,自是也盼着得同样的姻缘。
两个人躬身退后,上了后头拉行李的马车。
徐衍终于不用寸步不离守在马车旁了,他终究还是安然送三小姐回来了。
这一路,真是艰难。
甚是了不得。
他纵马疾驰片刻,走在最前头,抬手一声令喝:“回城!”
徐衍默默盘算,祝嵘住在北四胡同,前朝文丞相的旧宅院,那院子别致清雅,估摸着三小姐住得惯,但陛下恐又要瞎操心,他这人,觉得别处哪里都不好,只他身边最妥帖。
这是病,徐衍姑且将它称作——
相思病!
三小姐在奂阳深居简出,但日子还是安稳宁静且自在的。
但陛下总觉得三小姐过得没滋没味,派去的探子和眼线回来报,她每日里闲了喜欢读书。
陛下便说怕是没人陪她解闷,只能读些闲书。
他觉得三小姐懒懒的,不大爱动,若是他在,也能常带她出去玩耍。
三小姐养了一只八哥儿,那鸟儿生得肥硕,以骂人为乐,见了漂亮的哥儿和姐儿,才会夹着嗓子夸一句:美人儿,美人儿。
陛下那时说:“日后带回宫里,见了孤喊美人儿,成何体统。”
徐衍眼观鼻,鼻观心,默默腹诽:殿下您生得确实出挑,但也委实不谦虚。
更何况,接不接的回来,还另说呢!
三小姐虽说是回奂阳守孝,可来日若想开了,寻个家境殷实的家族下嫁了,圣上也多半欣然应允,到那时,殿下总不能去抢亲,实在有失体统。
三小姐还养了一只小狸奴,乌云踏雪,十分的活泼矫健,每日同三小姐同吃同住,陛下很是不悦,追问那猫是公还是母。
得知是公的,陛下更不悦了,但转头他又寻了一只,同样的乌云踏雪,一只腼腆秀气的母猫,他追着探子问:“和她那只可像?”
探子如实回答:“不如三小姐的英武,但更憨态可掬,各有长短。”
陛下便留着了,如今独占东宫,金尊玉贵的,侍女和内官们都当眼珠子护着,生怕猫殿下闹脾气,那猫将来是要给三小姐的猫做老婆的。
连个宠都要成双成对,陛下怕是魔怔了。
马车缓缓而行,浩浩荡荡的灵武卫也只能压着步子。
终于,这次是真的到了城门。
守城门的将军得知陛下出城了,紧张不已,都以为出了什么事,王将军亲自守着城门,见了那朴素的三驾马车,兀自嘀咕:“这是何人?竟要陛下亲自去接。”
陛下此次出行甚为低调,自然没人知道。
城门洞开,当值的兵士皆列队以迎,陛下却未露面,只徐衍将军一挥:“都散了吧!”
李文翾顾不上,他正在拷问祝相思:“我寄给你的信,为何不回?回了也是只言片语,全是客套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相思心虚,低着头:“你一月不知道寄几次,我哪回得及。”
“我写得及,你便回不及了?”他显然不满,“礼品呢?全都退回来,一概不收,你瞧不上,还是不满于我。”
相思没话可说,她确实是不想回,最后只狡辩一句:“私相授受,终归不妥。且我避着你,本就是不想牵累你,叫人知道了,对你……不好。”
李文翾深呼吸,吐出胸腔一口郁气:“罢了,勉强可接受。”
相思尚未定神,他又问:“在奂阳可过得好?”
他那语气,分明是审问,每一句都是送命题,相思觉得自己回答过得好,岂不是乐不思蜀,他更要生气了,若说过得不好,奂阳是自己老家,阖府上下都着紧她,姑母同姑父和离后,便一直在祝家操持一应事物,虽则精明泼辣些,却也将她视作掌珠,她岂不违心?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倒是阿兄,其实险象环生吧?你倒是日日送信给我,捡的却都是好听的说与我听,也没几句真话。”
好一招祸水东引,相思赞叹自己。
李文翾果然不再计较她在奂阳如何,自辩道:“孤是太子,如今是天子,为国为民乃是本分,何须多言,孤心悦你,自然是想要把所有好的都给你,说那些烦心事做什么。”
相思偏过头,小声反驳:“陛下总有道理。”
李文翾忽觉被她绕进去了,骤然话题一转:“不错,你倒也知道,我和你的情分,终归是和别人不一样,我很欣慰,这次我认错,下回听你的。”
相思辩赢了,却突然觉得一口气噎在胸口。
她的脸颊飞过一抹红,她转过头决定做个安静的鹌鹑。
“你小时候也这样,生气了就不说话,得要人哄着,当真是娇气得很。”李文翾却不给她做鹌鹑的机会。
相思气恼:“我没有。”
李文翾手抵着唇轻笑。
那分明是嘲笑。
相思觉得自己一路的疲倦都被他气没了,她想拉着他吵上三五日,他这性子,是如何做皇帝的,怕是上了朝,一张嘴就要把大臣们气个半死。
真是呜呼哀哉。
“阿兄,旁人都是越年长越稳重的,你却比从前还要恶劣三分。”
“我对旁人不这样,你自是不同的。”李文翾这句倒是说得温柔缱绻。
相思却道:“那我可真是倒霉。”
“我哄你护你日日陪着你的时候,你倒是不说倒霉了,你有没有良心?”
相思郁闷:“我不想同你说话了。”
然这句话也没什么杀伤力,因为北四胡同到了。
祝府门前,徐衍下马过来请示:“陛下,到了。”
“去通报,三小姐回府省亲,孤在城外偶遇,又正好与祝大人有事要谈,便一道回了。”
徐衍拱手:“是。”
陛下真是……无耻之尤啊!
下马车的时候,依旧是李文翾抱相思下马车。
祝府动作实在是快,片刻后祝大人和妻子便迎了出来,祝夫人见了相思,又是惊又是喜的,行了礼,得了陛下的首肯,一把便把三小姐揽了过去。
站在陛下身旁的徐衍,分明听到陛下失望的叹息。
他恨不得绑在自己身上的未婚妻,就这么被人揽走了。
做了天子又如何,想接回她,仍是要费九牛二虎之力。
祝大人请陛下正厅上座,询问陛下究竟有何要事。
陛下扯完南边的水患,又扯北面的戎狄,扯完工部建的望月台,又说大理寺职务冗余良多……最后没得扯了,又问祝大人最近可吃得好睡得好……
如此磨磨蹭蹭,被留着吃了晚饭,这才不得不动身回皇宫。
徐衍被留在了祝府。
他一个一品持刀侍卫,灵武卫统领,如今只是三小姐的贴身侍卫罢了。
三小姐问他为何不回宫。
徐衍拱手,谨慎道:“等三小姐回了宫,末将估计就能回了。”
相思听明白了,不由微赧:“我在堂兄这里,能出什么事,你回吧!就说我让你回的。”
徐衍为难:“三小姐,陛下的脾气,您是知道的。”
相思思忖片刻,要了笔墨,书信一封:“那你帮我把这个交给陛下。”
李文翾回皇宫便宣了司天监的人来觐见,倒不是算不出来吉日。
只是算出来,陛下都不满意。
陛下问,十日内,可有良辰吉日?
监正大惊失色,哆哆嗦嗦:“陛下,臣,臣觉得……”
您可也太急了啊!
徐内官这时突然通报:“陛下,祝府传来消息,说递了一封信笺过来。”
陛下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呈上来。”
监正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薄薄一张小笺,只对折了一下,李文翾打开来看,娟秀的小楷。
上书——
阿兄,我既来了,便不走了。
你且收敛些。
最后一行字,隐有金钩银划力透纸背之势。
李文翾忍不住笑,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字,写得甚是有脾气。
第五章
嫂嫂攥着相思的手,说了许久的话,问她奂阳一切可好。
奂阳祝家这一脉,不大景气了,子孙也无出类拔萃的,多是退居奂阳安家立业,也算团圆热闹。
堂兄早些年接连遭弹压构陷,仕途坎坷无比,最难熬的时候,夫妇两人并儿女隔着大牢过完了一个年,家中能变卖的,全都变卖了。
那时候多亏了尚且还是太子的李文翾,若不是他,恐怕堂兄早就成了枉死鬼。
因而嫂嫂总是感念的。
“你和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嫂嫂忧心忡忡。
少年相伴,如今若能良缘缔结,也算佳事,但两个人曲折不断,又是如今这局面,却让人忧心。
新帝登基,雷霆手段打压了一批权贵,朝中结党营私之弊由来已久,沉疴难愈,确实需得一剂猛药,但先帝死得蹊跷,新帝尚且没坐稳这位置,此举多少有些操之过急了。
因而弑父囚母的恶名才愈演愈烈。
怕是有心之人刻意煽动。
几个文官还试图煽动老梁王出山,持尚方宝剑去叩问新帝,还皇室以清明。
老梁王就那么一个女儿,惊才绝世,十七岁以军功封女侯,何其耀眼,最后却死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年迈的梁王也曾夜敲登闻鼓,求一个说法。
可皇帝到底还是糊弄过去了。
从那之后,老梁王就隐居避世了,住在拂居山庄清净养老。
皇帝为了安抚梁王,让日日照顾他的义子承了王位,以保给他养老送终。
所以他们以为,老梁王肯定对王室痛恨不已,会答应的。
但他以身体不适有心无力为由拒绝了。
“外祖父瞧着不近人情,其实很重情义,阿兄……陛下他很敬重外祖父,也觉得惋惜,早些年外祖父卸了兵权,隐居避世之后,不大见人了,可陛下还是会定时去拜访,送些吃食,或者一些解闷儿的消遣玩意儿,同他讲如今的战局,外祖父虽不说,怕是心里并不觉得陛下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