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之前,又有点神经质地检查了好几遍房间里那个上锁的抽屉,确认除了暴力砸毁之外不可能被打开,才放心地离开。
云畔打车去了一家货品齐全的家居创意馆,心情雀跃地逛了很久,买了一块白绿相间的小雏菊碎花桌布、米奇米妮图案的情侣漱口杯、可以铺满地板的复古印花地毯……以及一堆没什么用的零零碎碎的小摆件。
路过收银台的时候,她迟疑片刻,还是停下脚步,又在货架上拿了一盒安全套,无视周围人群的侧目,神情自若地丢进推车里。
提着大包小包回到绿廊巷,才刚过下午三点。
周唯璨理所当然地不在家,云畔动手把买来的东西全部整理好,出了一身汗,收拾好之后,她盯着书桌和床头柜之间的一小块空隙发呆,总觉得这里还少了点什么,于是顶着烈日再次出门。
滚烫的阳光直射着矗立两旁的高楼大厦,把玻璃烤成透明的颜色,随时等待融化。
知了藏在树上,叫声高低错落,很扰人,云畔穿着黄色的吊带背心和牛仔短裤,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得通红,于是推门走进一家唱片店。
空调里的冷风打得很足,燥热感总算层层消退,云畔抬手给自己扇风,漫无目的地在店里闲逛。
是两层的洋房阁楼,文艺复古风,一楼基本都是热门唱片,逛的人也很多,云畔走上二楼,在左手边的硬核朋克区,积灰的角落里,意外淘到一张Dead Kennedys乐队的黑胶唱片。是1980年发布的那张《Fresh Fruit for Rotting Vegetables》。
很冷门,但是周唯璨在图书馆看书的时候,经常听这个乐队的歌。
云畔立刻决定买下来,顺便又配了一台复古唱片机,心满意足地搬了回去。
把唱片机放在书桌和床头柜的夹缝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正正好好,天衣无缝。
不知不觉就折腾到了晚上七点,周唯璨还没回来。
没有打电话催,也没有发消息打扰,云畔点了份外卖,把那张黑胶唱片小心翼翼地装进去,调试好,自得其乐地坐在椅子上,边吃饭边听歌。
咆哮的低音贝斯、狂风暴雨般的鼓点、以及激进露骨的歌词,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唱片分AB面,需要手动换,云畔安安静静地听完整首专辑,又换回来,从第一首《Kill The Poor》重新开始。
差不多夜里十一点半,她抱着膝盖睡眼朦胧,终于听见楼道门被推开的声音。
瞬间清醒过来,云畔跳下椅子,光着脚跑过去开门,还没碰到把手,房门就已经被人打开。
声控灯是关着的,走廊里漆黑一片,周唯璨就站在门口,神情放松,应该是听到了里头的动静,对于她的出现毫不意外,侧耳倾听了几秒钟,笑着问她:“Holiday in Cambodia?”
笑得很生动,也很纯粹,眉眼里甚至能够捕捉到些许少年意气。
这样的笑出现在周唯璨脸上,太罕见,太珍贵,会让人错以为,那个正在被他注视的人,在他心里很重要。
“……嗯,”云畔的心跳开始不听话,邀功似的拉着他往里走,“在一家唱片店买到的,你不是喜欢这支乐队吗?”
周唯璨顺从地跟着她进门,走到书桌前,放下单肩包,一起听完了那首歌。
夜是深蓝色的,月光像流动着的水,溢满房间。
云畔躺在自己下午新买的印花地毯上,吊带和短裤扔了满地,喘息声落在密不透风的鼓点里,微不可闻。
周唯璨看着她的脸,慢慢进来,贴着她的耳朵说,尺寸买错了。
语气像在笑她――明明都做过好几次了,怎么连尺寸都没搞清楚。
结束之后,云畔腿软得厉害,仍然不忘把剩下半盒买小了的安全套丢进垃圾桶,毁尸灭迹。
磨蹭着洗完澡,他们躺在床上聊天。
云畔和他事无巨细地聊那个想当自己后妈的女人,包括她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聊这一个月她在家里呆得有多无聊,想学做饭却差点把厨房烧了;聊家居馆里有一款无火香薰很好闻,但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所以没买……唯独不聊云怀忠。
聊到最后,她昏昏欲睡,梦呓般开口:“我前几天在书上看到一句话……一下子就想到你了。”
周唯璨捏着她的耳垂:“什么话?”
“‘为什么你坐在那儿,看上去就像一个没写地址的信封’。”
“这句话想表达的意思,是一个人没有目标、无所事事、浑噩度日。”
“我知道,可我不是这么想的,”云畔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解读,“没有地址,就是没有牵挂,自由自在,哪都能去的意思。”
他却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牵挂?”
云畔微愣,思绪很自然地蔓延――他的牵挂,应该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等待心脏移植手术的亲生母亲吧。
现在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吗?
这么好的气氛应该打破吗?
谨慎地思考了许久,她仍然没有得出结论。
周唯璨勾了勾她的发梢,似乎有点无奈:“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没有。”云畔立刻回神,同时也像鸵鸟似的,回避了那个不合时宜的话题。
唱片机已经停了,房间里陷入一片纯然的静谧,偶尔能听到巷子里有人走过,不过脚步也是轻巧的,生怕惊扰到谁。
“我有牵挂,也不自由,”周唯璨轻声开口,呼吸擦过她耳朵,麻麻的,痒痒的,“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云畔看着他眼底那抹淡淡的青色,不禁问:“可是,这样不累吗?”
他笑了,满不在乎的,“只有死人才轻松。”
那神态简直太坚固了。永远都不会被压垮。
云畔有点恍惚地想,如果周唯璨有一天真的对她说,我累了,我撑不下去了。
她恐怕会不管不顾地回答,那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
可事实却是――
脆弱的、敏感的、易碎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她自己。
周唯璨永远都不可能抛下那些牵挂,抛下这个无趣的世界,陪她一起去死。
想通了这件事,云畔感到释然的同时,又缺乏安全感似的抱紧了他,直到侧脸贴在他胸口,听见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才渐渐平静下来。
没多久,窗外细碎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城市进入休眠模式,这个夜晚终于只属于他们两个,谁都夺不走了。
周唯璨好像在叹气,低下头,很认真地盯着她看,说,怎么又用这幅快哭了的表情看我,紧接着,又轻轻向上扯她的嘴角,让她笑一下。
第58章 旧的项链
八月的大多数日子, 云畔都住在绿廊巷。
周唯璨很忙,白天基本不见人影,总是要到深夜才能回来, 暑假的家教辅导课应该很赚钱, 可是他仍然在见缝插针地做很多别的兼职,非得把自己的时间全部填满不可。
也很好理解。他本来就是那种不会让自己的脚步停下来的人。
原本空荡的出租屋渐渐被云畔置办的家具摆件、她带来的衣服、以及她的痕迹填满。
衣柜的空间原本就不大, 被她的衣服占了将近三分之二, 周唯璨对于她这种鸠占鹊巢的行为似乎也没什么意见,看着她一件件往里面挂,只是笑着问她,是打算搬家吗。
云畔其实也给他买了很多衣服, 大部分都在她看腻之后被扔掉了, 只留下几件经过精挑细选, 认为一定合适的。
云畔把那些衣服偷偷叠好放进衣柜夹层里,然后再在某一个普通的清晨, 周唯璨准备出门之前,变戏法似的拿出来, 软磨硬泡地让他换上。
绝大多数时候, 周唯璨都是不会纵容的,敷衍几句照常出门, 不过也有极少的几次,云畔铁了心不放他走, 他也会无可奈何地换上新衣服, 咬她的嘴唇, 问她满意了没。
和云畔想象中相同, 他穿什么都很好看。
周唯璨出门之后, 时间会一下子变得很慢, 云畔百无聊赖地起床洗漱,心情好的话会下楼买早点吃,心情不好就随便点个外卖糊弄过去。
下午的时候,她通常会回家,毕竟也不能总是从早到晚地不在家。
而那个珍珠耳环――或许应该叫她赵佩岚,偶尔会过来,带一些昂贵但没用的礼物,陪云畔吃饭或闲聊。
刚开始云畔还会觉得不自在,不过后来也习惯了,无论她在不在,都能够视而不见、熟视无睹地做自己的事情,而那些礼物也通通堆进地下室的杂货间,等待积灰。
罗姨私底下还劝过她几次,说这个赵阿姨人挺好的,让她试着相处相处。
云畔只当耳旁风。
难得有那么几天,周唯璨休息的时候,他们也会出去吃饭、逛街、漫无目的地轧马路。
周唯璨偶尔会叫上条纹衬衫。
虽然心里有些不满,但是云畔没有表达出来过,很配合地和他打招呼,简单地闲聊。而他也的确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无论聊什么话题都礼貌有分寸,甚至有那么几个时刻,能让云畔微妙地产生被理解的感觉,似乎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都可以对他说。
当然,尽管如此,云畔依然不愿意和他多聊。只是看在周唯璨的面子上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当条纹衬衫和她说话的时候,周唯璨就算在场,大多数时候也会保持沉默。
这种沉默并不是全然的抽离,云畔感觉得到,他的注意力明明是放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却总是看向别处,有点复杂,无法形容具体在看什么,也无法揣测他在想什么。
某次道别之前,条纹衬衫煞有介事地教了她一套冥想训练方法,建议她失眠的时候,或者压力大的时候试试看,会轻松很多。
云畔表面上点头,其实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事实上她最近基本没有失眠过,因为身边躺着周唯璨。就算失眠,也有更快乐、更有效的事可以做,干嘛要浪费时间去做什么冥想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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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唯璨是一个不会报备行踪的人,不过,如果夜里回来得太晚,也会主动给云畔发消息,让她先睡。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云畔都是睡不着的,她原本就容易失眠,再加上习惯了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之后,就更难独自入睡了。
――也遇到过一次意外情况。
过了零点,周唯璨还没回来,也没发任何消息,云畔当时在强撑着看一档很无聊的搞笑综艺,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连着给他打了三个电话,无人接听。
最后她实在等不下去,又给阮希打电话,对方迷迷糊糊地接起来,听声音应该是已经睡了,打着哈欠说不清楚,去问问钱嘉乐。
云畔原本没抱什么希望,甚至已经在试着说服自己不要多想,上床睡觉,结果几分钟后,阮希回拨过来,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告诉她――
“我刚刚给钱嘉乐打电话,他俩还真在一起。”
“据说是璨哥那个弟弟又在外面惹祸了,大半夜找他去收拾烂摊子,不过现在应该没什么事了,你别太担心。”
云畔问:“哪个弟弟?”
“唔……我刚刚急着给你回话,忘问了,等我再去探探。”
电话打完,云畔彻底没了睡意,纠结良久,最后还是决定出去找他。
找阮希问了具体位置,她随手拿上钥匙,就匆匆跑了出去。
好在刚走出绿廊巷巷口,迎面就碰上一辆空车。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城市是寂静的,街道漆黑一片,除了沙沙摇晃的树影和车辆疾驰而过带起的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云畔在出租车上收到了阮希的语音消息――
“我问钱嘉乐了,那个弟弟是璨哥继父的小孩,跟他没有血缘关系,麻烦精一个,不好好念书,天天在外面惹是生非。”
云畔脑海里模模糊糊地闪现出某个人影。
――是很久之前的那个暴雨夜。她以为周唯璨跟人打架打进派出所了,慌慌张张地赶过去,正巧在派出所门口撞见他和一个男孩说话。
大概十六七岁,长相没有半分相似。
没教养,说话也很难听。
云畔自动给他下了定义。
途中几乎一路红灯,二十分钟不到的路程整整开了半个小时。
临下车的时候,云畔总算接到周唯璨的电话。
不确定自己贸贸然跑过来他会不会生气,云畔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先斩后奏,于是没有接。
玉溪街十八号……
她下了车,站在路边四处张望。
最近的平均气温高达三十度,午夜的空气仍然裹着燥意,没风的时候,更显闷热,云畔用手给自己扇风,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视,没多久,就在马路斜对面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旁边还站着钱嘉乐,以及那个一脸叛逆的男孩,衣服脏兮兮的,脸上青青紫紫的,嘴角还渗着血,正在跟他争执什么,言辞激烈。
云畔快步穿过长长的斑马线,耳边恰巧捕捉到周唯璨的声音――
“我没义务管你,这是最后一次,”和在派出所撞见那晚如出一辙的淡漠,“以后别再给我打电话,听懂了吗?”
“谁、谁稀罕你管了!是爸妈让我有事就给你打电话的,再说我又没干嘛,是他们欺负人。”
周唯璨嗤笑一声,“你没干嘛?”
钱嘉乐好像也听不下去了:“不是,弟弟,人家小姑娘的肚子不是被你搞大的啊?就算这事儿是意外,可是打胎的钱你都不出,你还是人吗?刚刚要不是璨哥来的及时,你现在说不定已经被那群人废了。”
“不是我不想出,”男孩口吻生硬,“我没钱。”
“没钱你就管好自己别乱来啊,我理解你这个岁数肯定血气方刚,但是最基本的责任感还是得有的,毕竟这不是件小事,你说对吧?”
随着她越走越近,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我他妈都说了是意外,”不知道是不是有错在先,男孩没有上次气焰那么嚣张,“而且,我对她是认真的,我也在想办法了。”
“你想出来什么办法了?这不还是得璨哥来给你收拾烂摊子吗?”
“我又没逼他来。”
“说完了吗?”周唯璨冷冷道,神情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没有看他,一边摁手机一边下逐客令,“说完了就滚吧。”
男孩脸色铁青,深吸一口气,擦了擦渗血的嘴角,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和云畔擦肩而过,谁也没看谁一眼。
离得近了,才发现周唯璨左边眼角下方多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有点像利器划出来的,手背及指骨也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原本干净的球鞋更是脏得彻底,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看得出来,应该是刚打完架。
云畔原本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飞快地朝他跑过去。
与此同时,手机叮咚一声响起来。
尚且来不及拿起来看一眼,几步之外,坐在台阶上的周唯璨就听到动静,朝她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