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晏把茶杯放下道:“裕亲王客气了,我们毕竟相识多年,您要来提前说一声,我自然早早为您空出来。”
李云道:“当真?”
“假的。”
两人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李云假装生气道:“这么说本王要来见你一面还不容易了?”
“您这就夸张了,您哪次来我没有见您?”舒晏说。
这么一说李云倒是认真了起来:“说到这个,舒姑娘,本王可记得上次来你只见了我一面就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去休息,上上次是说自己头一晚失眠不易见人,让下人给本王传的话。”
舒晏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亲王倒是记得清楚,晏晏给您赔个不是,那今日好好陪陪您?”
李云也爽快,大笑两声:“行,那……”
“殿下。”一名随侍敲了敲门说,“有急事禀告。”
“唉。”李云感觉有些扫兴地站起身道:“司淮,你先喝着。”
“云哥你先忙。”李司淮淡淡一笑。
李云一走,屋内气氛就安静了下来,舒晏端起酒给李司淮斟酒,没话找话道:“郡王大人身体好些了吗?”
李司淮轻微一愣,看向舒晏:“你知道我身体情况?”
“听裕亲王提过几次,说您一直在外养病,看您神气红润,如今又回了京城,想来是好了吧?”
李司淮垂下视线,抿了口酒道:“如舒姑娘所言,确有好转。”
“那太好了,这么多年郡王大人不在,京城里变化还是挺大的。”舒晏说,“西市那边开了家五香斋,糕点十分美味;还新开了个百兽园,听说里面有各地的奇珍异兽;延寿坊内那家最大的珠宝店进了颗夜明珠,听说晚上在月光下会发出五彩的光,对了,过段时间就是端午了,西市还会有一系列的活动……”
舒晏说得兴趣,突然止住了话,她看向李司淮,他虽未言语,可也在认真地听着:“真是失礼了,跟郡王大人说的都是西市的事情,您回来了应该是在东市活动吧?”
“无妨。”李司淮一双桃花眼带着淡淡的笑意看着舒晏,“我未去过西市,因此舒姑娘说的这些我都很感兴趣。”
舒晏看着他的眼睛,虽然眉眼含笑,可自觉眼前这人却一点也不高兴:“郡王大人,您不开心吗?”
李司淮纤长的睫毛微颤了下,笑容有着很短暂的僵硬,迅速恢复了之前的神态,他看向舒晏:“舒姑娘此言何意?”
“……郡王大人虽然笑着,可是……”舒晏手指轻点李司淮的胸口,“这里却是冷冰冰的。”
舒晏一手托了下巴,歪着头看着李司淮,李司淮此刻也不笑了,舒晏从怀里掏出一颗包好的糖果,牵起李司淮的手放到他的手心。
“这是……”
“胡商卖的糖果,里面还有夹心哦,”舒晏笑道,“不开心的时候吃点甜食会好得多,郡王大人尝一尝?”
看着眼前的女子,李司淮眼底闪过一丝情绪,半晌终于是再次笑了起来:“舒姑娘说得是,多谢了。”
舒晏笑颜,端起茶刚想抿一口,就见李司淮掏出一张手帕递给她。
她没敢接,只是疑惑地看向他,李司淮微笑道:“舒姑娘眼角有些红,不嫌弃的话用这手帕擦擦吧?”
舒晏眨眨眼,反应过来是刚才干呕的时候手把眼泪鼻涕一阵乱抹,才把眼角搓红了,方才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没看到,他居然注意到了。
“郡王大人真是体贴,那我就不推辞了。”舒晏拿过手帕,布料顺滑柔顺,上面用金线秀了一朵流云纹,就凭舒晏这么多年看这些有钱人的眼光,这一块手帕不下百金,要不要转手卖了呢?
正想着,李云拉开门冲李司淮道:“司淮,圣上宣我们进宫,走吧。”
“裕王大人就要走了吗?”舒晏问道,李云叹口气:“没办法,不敢抗旨。”
“那这次就不是我的问题了。”舒晏一笑,李云也笑道:“那就记账上,下次加倍陪回来。”
“是,舒晏很期待与王爷的下次相见。”舒晏起身行了礼道。
李司淮跟着李云上了马车,开口道:“云哥,是圣上有什么要紧事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皇兄知道你回来了,所以宣我带你进宫。”李云看李司淮表情没什么变化,放低了声音道,“司淮,当年那事……”
“那事已经过去了,再说,也和圣上没有关系。”
李云仔细端详着李司淮的表情,李司淮嘴角上扬,漂亮的眼角弯了起来:“云哥不用操心。”“嗯,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亲兄弟啊。”李云松口气似的往后靠在了车上。
李司淮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手托了下巴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街景。
舒晏站在窗边看着那漂亮的马车跑走,揉了揉手里的手帕。
“晏晏。”一名女子看舒晏正发呆,于是出声喊了她。
她是烟罗,东泰楼的招牌乐伶之一,一手飞天琵琶弹得出神入化,许多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听她弹的一首琵琶曲。
比起舒晏相貌的娇俏,烟罗更加清丽,也是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烟罗。”舒晏换上了常用的微笑,“辛苦了,今日客人是谁?”
“金钱庄的少庄主。”烟罗把有些凌乱的发尾别在耳后,“熟客了,也比较讲分寸。晏晏今日是那个太史令吧?我记得他好像姓马……”
一想起那人舒晏就感觉到鼻腔里一股恶臭,还有他那粗糙油腻的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的触感,不免皱了皱眉,烟罗拍拍她的肩膀:“你没事吧?”
舒晏摇摇头:“幸得今日马大人点的酒都是烈酒,早早的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记得马大人上次点的是蝶依吧?蝶依差点就被他弄哭了。”
“有钱人多是死变态……”舒晏从牙缝里冒出一句,烟罗笑着道:“这话可别让老何听到了,不然他又得说你。”
舒晏有些疲倦地靠在窗台边,她本是名门贵族的小姐,家族却涉及了谋反,男的满十四的被斩首,未满十四的流放边疆,女的全部归为奴籍,而当时她十五岁,被卖到了这东泰楼,入了乐籍,如今已经快十年了。
虽然何泰并未虐待过她,可披着奴籍的帽子去哪里都不行,而且始终低人一等,被人低看的感觉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
虽说可以自己为自己赎身,可何泰觉得她与烟罗和蝶依都是摇钱树,明里暗里都不想让三人走,因此价格开得非常高,一时半儿她们还没有那么多银子。
往外探了探身子,能看到侧前方繁华的街市,外面大街早已宵禁,只有这平康坊内日夜笙歌,灯火如昼,有些夜市甚至晚上才摆摊,一些嘴馋的孩子路过这些小摊都要吵着买点零嘴,而晚上价格更平民的首饰铺也会开门到深夜。
几名喝得醉醺醺的人从东泰楼后门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个站不稳连带着全都倒了下去,模样滑稽,舒晏和烟罗不禁莞尔一笑。
看到舒晏手中的手帕,烟罗打趣道:“哎呀,这是哪家的公子给的定情信物啊?”
“好看吧?郡王大人赏的。”
“我瞧瞧……哎呀,这质量,这绣工,不是一般的手帕啊,还有这图案,这不是皇室才能用的吗?”
“所以啊,我就在想要不要把这个卖了,这样我离脱籍又近了一步。”
听舒晏半真半假的说着,烟罗把手帕还给她:“你要是给卖了可就是得罪郡王,为了几百两银子不值得。”
舒晏噗哧一笑:“这些公子哥一天送出去多少东西可能他们自己都记不清,哪会记得这一小块手帕。”
“可是晏晏,我看那裕亲王很喜欢你,怎么不让他开个口,你就可以脱籍了啊。”
“被人赎身不过只是从东泰楼卖到了王府而已,又有何区别。”舒晏苦笑道,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人想给她赎身,可她以前受尽屈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给任何人为奴为婢,一定要靠自己脱籍为良。
再说,何泰上次说的价格,加上客人的打赏,她已经存了不少了,还有几年就能离开这里,成为自由之身。
“烟罗,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以后你想去哪?”
烟罗望着圆月淡淡一笑:“我会回我的家乡,我还记得那里冬天风雪漫天的时候,在外玩雪累了,就全家人围着火炉,烤着滚烫的红薯,喝着热腾腾的汤,可香了……”
烟罗父亲本是宫廷御用乐师,相貌英俊,手法精湛,深得后宫妃嫔欢心,却被同僚陷害。在夭折的皇子忌日上弹奏了一曲庆贺的曲子,皇后勃然大怒,以大不敬之罪于禀圣上,本要全家流放,幸得他人求情,才得以免死,只是全家被没为奴籍,烟罗也被卖到了东泰楼。
舒晏看着眼眶红了的烟罗,轻揽了她的肩膀安慰道:“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到时候你得教我刻冰雕啊。”
烟罗挽起衣袖拭泪,笑到:“你说过好多次了,都记得。”
皇城内,紫宸殿。
一位中年男子斜靠在宽大的软垫上,剑眉微皱,眼皮半阖,薄唇轻抿,略显刚毅,一身明皇色的龙袍勾勒出修长身形。两个宫女给他轻柔地按摩着太阳穴,捶着腿脚。
宦官付公公小碎步走来,拱手而礼道:“陛下,裕亲王和景平郡王来了。”
圣上这才睁开眼:“快让他们进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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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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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和李司淮不疾不徐地走上殿来,圣人扫视了两人一眼,视线落在李司淮的身上,上下打量着。
“参见陛下。”二人行了礼,圣人起身屏退了左右,示意二人坐下。
七年不见李司淮,当初本是个清秀少年,如今已经长得丰神俊朗,气质天成,和已去世的太后十分相似,本是一母同胞,圣人更像先帝,而李司淮则继承了母后当年天下第一美人的相貌,虽然美,脸上的线条却被男子硬朗的线条综合了,美而不妖,真是集父母的优点于一身。
当年李司淮少年意气,张扬狂傲,满眼都是不屑与身为皇子的骄傲。可如今见他却眉眼含笑,嘴角轻勾,表情尽显柔和,全然没了当年的那股气势,看上去就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打量了李司淮许久,圣人才开口:“淮儿,许久不见了,身体怎么样了?”
“劳陛下费心,比之前好转不少。”李司淮微微笑着。
“朕相信神医辛左的医术,当年你被送过去的时候奄奄一息,京城里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幸得神医相助,朕才没有失去你。”圣上语气缓慢,似记起了当年的情形。
“是圣上保佑,加上师父医术高超,臣才捡回了这条命。”
圣人身子往前探了探,似是询问的语气道:“淮儿,当年的事……你心里是否还有怨气?”
问此话时圣人一直盯着李司淮的眼睛,想从他表情上看出什么,却又怕看出什么,以至于问出话来时语气竟然有着轻微的颤抖,连他自己都没注意。
李司淮表情无任何波动,抬眼迎上圣人的目光,依旧是那副迷人又淡然的笑脸,他没有立即回答,安静了许久后才开口道:“陛下多虑了,当年的事只是个意外,与他人无关,况且也是陛下救了臣的性命,臣心怀感激,怎会有怨言。”
李云在一旁静静的听着李司淮说话,想着这小弟出去几年性格脾气改变了不少,若是以前的他,脾气一点就炸,哪里受得了半分委屈。就算对着先帝也是仗着自己受宠爱,想干什么干什么,虽有礼数但不多,当然,也不会这么文绉绉地与他人说话。
今日看来却温和了许多,还是成长了啊。
圣人也不接话,静静地看着李司淮,手摸了摸案桌上的笔,仿佛在想着什么,半晌才重新抬眼,头轻轻地点着:“那就好……那就好……”
在回去的马车上,李云看李司淮剥开了手里的糖纸,里面躺着一颗圆圆的糖果。
“司淮,我记得你以前是不吃甜食的。”
李司淮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糖果放眼前看了看,然后放进了嘴里,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正是因为以前不吃,现在才想尝尝的。”
意外的,嘴里的糖果居然没有什么味道,外面硬质的外壳被唾液软化以后,牙齿轻咬,里面香醇的蜂蜜流了出来,甜蜜香浓的味道溢满口腔,李司淮细细品着,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确实很甜……”
过段时日便是端午,东泰楼要举办歌舞活动,于是特意请了个胡人乐师达吾提来演奏,此乐师在他们国家很有名气,本想独奏,可何泰说过节还是得群舞才好看,况且当日圣上特地允了百姓们在朱雀大街指定的地方搭台表演,到时候百姓围观,想必更加热闹。
没想到这达吾提对舞伶要求很高,他的曲风大气磅礴,铿锵有力,中原这种软绵绵的舞蹈入不了他的眼,要求伴舞们不断改进,刻苦训练。
因此东泰楼这几日暂停了歌乐献舞,就为了那日的演出。
舒晏是领舞,要求自然更高,达吾提对她这不满那不满的,每日看她们排练完之后要单独把舒晏留下来。
虽然满腹怨言,可舒晏还是认真地听取他的意见,她骨子里有股倔强的劲,既然跳了就要尽力跳到最好,经过好几日的训练,终于是在这严肃的乐师脸上看到了一丝满意,让舒晏早些回去休息。
达吾提一走,舒晏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若不是自己从小习武,有些功力在身,体力也不错,不然真经受不住这魔鬼的训练。
现在皓月当空,星辰零落,夜风微拂,她长舒了几口气之后终于是缓过劲来,用手帕擦了擦汗后站起身,准备去隔壁女澡堂沐浴。
这几日没有表演,客人明显比前几日少了许多,舒晏想着何泰没有让他们白日练习晚上接客也算是他不多的良心了。
约上烟罗和蝶衣去泡完了澡,街边有着绞丝糖,舒晏嘴馋,拿了两串递给烟罗和蝶衣,烟罗欢喜地接过,而蝶衣摆摆手,表示自己嗓子不适,不能吃糖。
“蝶衣你嗓子怎么了?”
蝶衣苦笑了下,声音有些沙哑:“昨日孙公子来,非要点我给他唱曲,不仅如此,还被逼喝了不少的酒,今日嗓子有些肿了。”
蝶衣口中的孙公子,家中有人在京当官,本不住京城,却见过蝶衣一次后就迷上了她,频频光顾东泰楼,就喜欢听蝶衣唱曲,也不让停,更不让喝水,每次都连唱好几首,蝶衣嗓子经常干涩得冒烟,这孙公子在这待了近一个月了都还没打算走。
果然是些死变态……
舒晏轻叹口气,以前她刚进东泰楼时不懂变通,也不知该如何哄客人高兴,让跳就跳,甚至脚崴了还继续跳,后面突然想通了,何必让自己过得这么困难,对客人撒撒娇,就能少跳,让喝酒也找借口推迟,日子确实比以前舒服许多。
蝶衣别看年纪比她们二人小,性格温柔却是最倔强的,能做的绝不低头,那些公子哥就是看她楚楚可怜好欺负的样子,才如此蹬鼻子上脸,不分轻重。
“我去跟老板说一声,让你歇几日,在这样下去只怕嗓子要毁了。”舒晏温柔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