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棠笑了笑:“走吧。”
马车踏踏,一路往城西去,半个时辰后,在一处乐坊停下。与别的歌楼酒肆不同,这乐坊是院落形制,其间亭台水榭廊桥迂回,景致十分怡人,和着清婉悠扬的曲调,越发叫人流连。
这乐坊不是别处,正是,花间境。
纪棠下了马车,穿过前堂,径直往后院而去。一个棕袍男子等在房门口,见纪棠过来,急忙上前行礼。
“大小姐,您来了。”
纪棠点点头,走进屋去。男子垂头跟上,将书案上的册子摆在纪棠面前,道:“少主收到您的信便已着手准备,这册子上,是欧阳家在全国各地的药庄、医馆,大大小小总计二百二十一家。其中京城与周边郡县分布最多,有药庄六十家医馆五十一家。”
纪棠仔细翻看,那上面不仅记录了药王世家的产业构成,连近几年各药庄、医馆的大致盈利都标得清清楚楚。
“除了药庄、医馆,欧阳家还向各地药铺输送药材,这部分盈利约占了年盈利的三分之一。”
纪棠眉头微挑,怪不得那欧阳虞如此张狂,药王世家确实名不虚传呀。不过,有此家世,好好谋一番成就,传承发扬家业,不比抢男人有吸引力?
这欧阳虞,还是拎不清。惹到她头上,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消息都散布出去了吗?”
“都散布出去了。前两日,欧阳家还专门派人去太医院院使府上打探了消息。”
看来,欧阳家要有所行动了呀。纪棠合上册子,眉眼弯弯:“孙家呢?”
“这些年,孙家与欧阳家往来颇深,也有生意上的牵扯,想必是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
“那就好。”纪棠看向男子,“纪明南呢?他怎么没来?”
“少主……”男子有些迟疑,“少主,去了江南。”
“又去江南?”
“这个……”
纪棠大概猜到了,听闻,纪明南从江南掳了个小美人,小美人古灵精怪还桀骜不驯,已经跑了好几次。这次大抵,又去找人了。
“告诉他,别忘了我的正事。”
“是,大小姐放心。”
离开花间境,纪棠去了杏林堂。
“锦儿,唐萧哥哥呢。”跨进屋内,见小姑娘正在擦桌案。
“纪姐姐。”锦儿转过身,看见一个穿檀色袄裙的身影朝她走来,“唐萧哥哥去出诊了,纪姐姐找他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纪棠弯下身,“你的眼睛怎样了?”
“我已经能看见了,唐萧哥哥说再过一个月就能完全复明。”说起这个,小姑娘很开心。
“是吗?那太好了。”
锦儿拉了拉纪棠的衣袖,欲言又止:“纪姐姐,我……”
“怎么了?”
“有件事情,想跟纪姐姐说。”
“什么事?你说。”
锦儿将纪棠拉进内院,关起门来道:“我找到害死我哥哥的凶手了。”
“真的?”纪棠很诧异,“是谁?”
“就是那晚来杏林堂治剑伤的男人,姓谢。”
谢怀清……纪棠默了片刻,道:“你怎么晓得是他?确定吗?”
“纪姐姐忘了我能听声辨人吗?”锦儿回忆起来,“那晚,他与哥哥在院子里说话,我记得他的声音,就是那个姓谢的,不会错。”
“此事,你可向其他人说过?”
锦儿摇摇头:“我想亲手为哥哥报仇,可是我杀不了他。他说就算我将此事告诉纪姐姐,纪姐姐也不会相信。”一把拉住纪棠,“纪姐姐,你信我吗?”
纪棠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信。”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我还有事先走了,让唐萧哥哥明天去侯府找我。”
“好。”
纪棠快步出了杏林棠,如果,推他下楼的人真的是谢怀清,那么,给老夫人下毒的,也是他。
“阿芜,去三升巷。”
三升巷,是张嬷嬷住的地方。
那院子,已经结了蛛网,枯叶遍地。房门上了锁,阿芜一剑将其劈开,窜出一股潮湿的霉味。纪棠伸手挥了挥漂浮的尘埃,四下寻找起来。
“少夫人,您找什么呢?”阿若问。
纪棠未回答,而是叫两人帮忙把桌椅都挪动到一边。随后,又蹲在地上仔细寻找起来。从墙角开始,双手在地上慢慢摸索。
寻到原来摆放木柜的地方,纪棠手一顿,用指尖捻起一小撮尘土来。
阿芜与阿若都凑上去看,纪棠把那尘土放在手心,用嘴吹了吹,剩下的,竟是几粒枯黄干瘪的桂子!
“大小姐,这是什么?”
“是证据。”纪棠看着手中细小枯黄的花朵,嘴角翘了起来。
城南谢宅。唐萧正给谢怀清换药,那手臂上的伤口已结了痂,再过十天半月也就痊愈了。
“劳烦唐神医亲自跑一趟,谢某实在过意不去。”
“谢大人客气了,您这一剑可是为纪大小姐挡的,唐某不敢不上心呀。”唐萧放下手中瓷瓶,拿起纱布包扎起来。
“伤口切记不要碰水,过两日就可把这纱布摘了。”
“好。”
待包扎完,唐萧起身收拾药箱,谢怀清起身穿衣,顺手将香囊放在桌上。
一股奇异的香气飘进唐萧鼻中,这香味,有些熟悉。看了看那香囊,笑道:“谢大人这香囊甚是精致,不知在哪里买的?”
“这个呀,是中秋节之时纪大小姐送的。”谢怀清穿好外袍,重新将香囊系在腰间。
“哦。”唐萧玩笑起来,“看来,谢大人很是珍视这香囊呀。”
谢怀清笑了笑,没说话。
“那,唐某就告辞了。”
“来人,送唐神医出去。”
唐萧拱了拱手,又望一眼那香囊,这才挎起药箱出门。
唐萧走后,内室的屏风后走出一个女子,一身玄黑对襟袄裙,雾发云鬓细长眉眼,正是谢妙春。
“清儿,魏家的人已经对咱们起了疑心,依我只见,尽快找几个杀手,永除后患才是。”
“不,他们既已防范,如此只会给我们自己招惹麻烦。”
谢妙春叹口气:“我是怕,你这一剑白挨了。”
“姨妈不必忧虑,会有人替我们动手。”谢怀清扬起唇角,他还有欧阳虞这颗棋子啊。
晚霞西照时,纪棠回到永安侯府,又在府门口碰见魏叙,他再一次,将她无视了……几步追上去挡在他面前:“我有要事,要跟世子爷说。”
又要跟他说和离之事?魏叙瞥她一眼,绕过她径直走了。
纪棠闭了闭眼,呼气转身:“世子爷是打算永不与我讲话了吗?”
魏叙顿住脚步,回身看她:“若想说和离之事,劝你趁早死了这个心。”
“我想说的是,我找到了新线索。”
看了看她,才道:“随我来。”
回到青松院,两人进了书房,丫鬟进来烧上新碳,屋子里立刻变得暖融融的。
纪棠脱下披风挂在一边,道:“我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谢怀清就是谢晚吟的儿子。”
“何以见得?”
“今日,我去了张嬷嬷家里,发现了这个。”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方罗帕来展开,“这几粒干枯的桂子,是从张嬷嬷房中找到的。”
“这能说明什么?”
“世子爷可记得我送给谢怀清一个桂子香囊?”
他当然记得,中秋佳节,全家人手一个桂子香囊,连谢怀清都有,就他没有。
“桂子干枯后,香味会消散,为了保持香度,我提前在锦缎上熏了一层淡香,既不会夺了桂子清香,又能让香囊气味更持久。”
她接着道:“张嬷嬷死后,我让唐萧去验过尸,他说张嬷嬷手上有奇异的香味,像花香又像熏香,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是香囊,直到今日锦儿告诉我,谢怀清就是指使她哥哥推我下楼的人。”
“所以你就去了张嬷嬷家里,发现了这些桂子?”
“对,应是张嬷嬷死前扯坏了他的香囊,匆忙之间,这几颗桂子被遗落了。”
魏叙沉默须臾:“仅凭几颗桂子也不能这么快下结论。”
“所以我让唐萧明日来找我,他嗅觉异常灵敏,能闻出这桂子上是否沾染了锦缎的熏香。”
“已过了这么长时间,还能闻出来?”
“常人不能,唐萧能。”他可是狗鼻子啊。
魏叙点点头:“其实,那日去净云寺,我查到与父亲见面的人很有可能就是谢怀清。”
“世子爷为何不告诉我?”
“……”他准备告诉她来着,谁叫他发现她私会“野男人”呢。
“从目前已有的线索来看,如果确定了谢怀清就是谢晚吟的儿子,那么,在晓月楼推你下楼,毒害张嬷嬷,与给祖母下毒之人,也就能确定了。”
“没错。”纪棠接下话头,“他做这一切,应是替母报仇。”
魏叙冷笑,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藏得挺深啊。抬头,却见她重新穿上了披风。
“你做什么?”
“事情说完了,回玉棠轩啊,反正世子爷又不想见到我。”说完,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她现在当他这青松院是菜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第47章 宋二郎的敲打
翌日一早, 唐萧来了,一进门就迫不及待给纪棠说了昨日去谢宅发现之事。
“你是说,他身上香囊的香气与张嬷嬷手上的香气一样?”
“对,他说那香囊是你送的。”
“确实是我送的。”纪棠拿出罗帕来展开, “这几颗桂子是我从张嬷嬷家里找到的, 你闻闻。”
唐萧将罗帕拿起嗅了嗅, 肯定道:“就是这香气, 没错。”
如此,便能肯定了,谢怀清就是谢晚吟的儿子。毒害老夫人,是为了替母报仇, 接近她, 并非出于喜欢,而是挑拨她与魏叙之间的关系, 再借机一网打尽。
上一世, 她因怀了身孕很少出门, 与谢怀清之间便没有如此多往来。老夫人死后, 她成了他下一个目标, 而欧阳虞只是他的棋子。
原来,她竟是永安侯府积年恩怨的牺牲品, 她死得可真冤啊!接下来, 她得先离开这里, 再与那谢怀清算账。
“发什么呆呢?”唐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把手伸出来。”
“干什么?”
“来都来了,再给你看看啊。”
纪棠露出手腕, 唐萧伸手号脉。
“最近可有喝避子汤?”
“近几日倒是没喝,大约半个月前喝过吧。”
“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 我说你这是何苦,若不想受孕,就不要让魏世子上你的床,他还能强迫你不成?”
“你知道什么……”纪棠瞪他一眼,“我现在是他的妻,能拒绝一次还能拒绝第二次吗?”
“总之,我劝你不要再喝了,否则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
“有你这个神医在,我怕什么。”
“我是医不是神。”唐萧收回手,叹息一声,“我给你开一剂暖宫汤,先喝着吧。”
“也好。”
……
大昱皇宫位于京城正北方,清朗天光下,千楼万阁紫殿朱墙,一片琉璃玉色。大殿之上,年轻的帝王端坐龙床,旒冠蟒袍,容姿俊逸。
“启奏陛下,各地兴建医馆药坊之事,太医院已拟出相关章程,关于馆坊数量、选址及其规模,皆已整理完毕。”
皇帝看完奏折,抬起头来:“太医院统管天下医药,有观纳监察之责,此事还需深入听取民意,因地制宜,切不可盲目施行。”
“是。”
“此举有利民生,却也是一项不小的国库开支,在其可行性以及具体举措上,再仔细斟酌,必要之时可与户部、礼部商议行事。”
“臣领旨。”
太医院院使退下后,都察司韩御史上前禀报镇南蒋军薛定淮案件,皇帝命半月内彻查,当年案件相关渎职官员依照事实全部从严处理。
散朝后,魏叙欲回都察司,刚走出大殿却被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叫住。
“陛下说,请魏大人前往御花园叙话。”
魏叙略一沉吟:“请公公带路。”
眼下虽是寒冬,皇宫御花园却是花团锦簇,一片生机盎然。宋宜璟站在腊梅树下,剪下几枝凌霜腊梅,淡黄的花朵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微臣参见陛下。”魏叙理了理朝服,上前行礼。
宋宜璟往后看了一眼,继续寻找适宜插瓶的花枝。
魏叙心中疑惑,抬眼望了望:“微臣参见陛下。”
良久,才听到三个字:“平身吧。”
“谢陛下。”
宋宜璟将花枝一一修剪,插入一个秘色瓷花瓶之中:“魏卿,你瞧这腊梅,开得如何?”
魏叙道:“自是雪中冰姿,独秀清芳。”
“好一个雪中冰姿独秀清芳。可惜,仍旧有人眼瞎心盲,望不见这人间姝色。”说着,不着痕迹地看了魏叙一眼。
魏叙心中更加狐疑,眼前的帝王,小小年纪,却沉稳持重,心思更是深不可测。今日叫他来,不会是赏梅这么简单。
“陛下,可是对镇南蒋军一案有所疑虑?”
宋宜璟轻笑:“薛定淮案由都察司全权审理,朕自然是放一百个心。不过,朕近日听到一些,关于永安侯府,不好的传闻……”
魏叙垂眸,思虑着皇帝话中深意,却又听他道:
“原本是魏卿的家事,朕不该过问,只是,魏卿身为都察司佥都御史,一言一行当为百官之表率,若不能明德立身清断家务,又如何担负都察司重任?”
魏叙闻言,忙倾身下跪:“陛下所言甚是,臣定谨记圣言,不负陛下厚望。”
“起来吧。”
“谢陛下。”
“朕虽然未成家,却也明白一个道理,治家也好治国也罢,不外乎持心公正,不偏不倚,赏罚分明。魏卿以为,然否?”
魏叙垂头拱手:“正是。”
宋宜璟薄唇轻扬,将最后一株腊梅插入瓶中,须臾才道:“下去吧。”
“微臣告退。”
皇帝今日所言,让魏叙思索了一整天,这明显是对他的一番敲打。惊骇之余,更多的是不解,日理万机的皇帝,什么时候对臣下的家事也如此上心了?
散值后,魏叙打马回府,却在大街上被人拦住了去路。
谢怀清一身青色大氅,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之中,微微仰头:“魏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叙在马上坐直身子,似笑非笑:“魏某与谢大人,没什么可说的吧?”
“谢某不过想请魏大人喝杯茶,魏大人也不肯赏光吗?还是说,魏大人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