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嗯。”
简短的交流后,两人一道进了屋。纪棠纳罕,这次怎么没问“去哪了?”
拍了拍身上的雪花,纪棠脱下风氅,坐去了炉火边。
短暂的沉默后,魏叙率先开了口:“我说过,三日内,会给你个交代。”
纪棠抬了抬眼,倒是好奇他会说些什么。
“我已告知母亲,过完年就带你搬出去住,这两天已命阿巳在找宅子,不知你意下如何?”
“世子爷何意?”纪棠笑吟吟看着他,“是要另立门户从此与侯府断绝往来?还是说仅仅是搬出去住而已?”
她这样问,魏叙不知如何回答。他从小在这里长大,父母亲人皆在,如何能做到断绝往来?
纪棠继续问:“如若让世子爷在我与侯府之间二选一,世子爷会作何选择呢?”
见他沉默,纪棠笑道:“我逗你的,终究是血浓于水,若真让你选,岂不是我胡搅蛮缠?”
魏叙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总之你放心,搬出去后我会多派些人手保护你。”
“此事,世子爷可问过父亲了?”纪棠勾了勾唇,觉得他想得太简单,且不说魏汉林是否答应,堂堂一府世子,为了一个女人撇下双亲寻宅另住,实乃大不孝。
此外,他身负朝廷监察要职,若有人以此做文章,参他一本,那就是罪加一等。这些,不知他想过没有。
“过两日我会亲自跟父亲说。”魏叙握住她的手,“不管他同意与否,我都会带你搬出去。”
纪棠笑了笑,轻轻拂开他的手,起身:“明明有更好的法子,何必弄得众叛亲离?这尘世,不是谁离了谁就活不了。”
魏叙倏地站起,沉声:“我说过多次,不会与你和离!”想要离开他身边,除非他死。
纪棠心下叹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呢?咬咬唇,今日唐萧的话回荡耳边,莫不是当真对她情根深种了?
“不管怎样,出府另住之事,世子爷可再考虑考虑,毕竟双亲尚在,如此这般,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不必再考虑,你放心,我既做了这个决定,自思虑过后果,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有我一力承担。”
他言语诚挚态度恳切,恍惚间竟让她有一丝动摇。定了定心神,笑问:“侯府世子之位,都察司佥都御史之职呢?皆可弃之?”
“世间安得双全法,若真有那么一天,为了你我也甘之如饴。”他伸手搂住她,扬唇,“你这是在为我担心吗?”
“我是为我自己担心,世子爷若真变得一无所有了,我岂不是很吃亏?”
“圣火堂如此大的家业还在乎我这一官半职吗?到时候只求你莫要嫌弃我才是。”当然这只是他的戏虐之言,就算他离了魏家离了朝堂,也能让她后半生无虞。
纪棠柔柔一笑,垂下眼眸,看来唐萧说得没错啊。
是夜,炉火融融轻雪漫天,暖帐红烛满室风月。
许是对她表明了心意的缘故,他对她极尽温柔与缠绵,好似怕稍一用力,就会把她揉碎。情至深处,才与她十指交缠,伏在她耳边喑哑道:“棠棠,给我生个孩子……”
此刻,纪棠浑身微微颤抖,感觉自己像漂浮在云端,哪里听得清他说些什么,只能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一夜春宵度,魏叙卯时正刻便起身,虽还在休沐中,但今日轮到他当值,都察司韩大人也会进宫,不能迟到。待穿戴齐整,站在榻边,依依不舍地看了她半晌,才轻轻开门离去。
天光从窗缝透进来,带着耀眼的白,纪棠抬手扶了扶额头,睡眼惺忪地坐起来:“阿若。”
阿若开门进来,手里端着汤药。
“什么时辰了?”
“快到巳时了。”
她睡了这么久?纪棠伸个懒腰,揉了揉酸疼的腿,脑海中浮现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面红耳赤之际,身下似淌过一股暖流。
扯扯嘴角:“把汤给我!”
阿若急忙递上药碗,纪棠闷头一口喝光。这是唐萧为她配的避子汤,据说三天喝一次便能达到避孕功效,最重要的是,对身体的损害比寻常的避子汤要低很多。
喝完药,纪棠擦擦嘴角,又垂头看了看手中的碗,一个主意渐渐出现在脑中……
距离除夕行刺已过去四天,是时候去看看孙氏了。吃完早膳,纪棠换了一身月白色素裳,慢悠悠往孙氏院中去。
雪停风住,刚露出来没几日的枯草地又覆盖一层雪花。路边的翠竹凝结成玉树琼枝。
进了院子,春瑶上来行礼,看她的眼神竟带着几分惧意。
“母亲可醒来了?”
“醒了,少夫人稍待,奴婢去通禀一声。”
“不必了,我坐坐就走,不会待太久。”
不等春瑶说话,纪棠越过她径直朝里走。挑开厚重的门帘子,一股暖意扑面而来,同时,还夹杂着浓重的汤药气息。
孙氏见了来人,皱了皱眉,偏过头去闭上眼。
纪棠笑了笑,走至榻边:“母亲的伤养得如何了?还疼吗?”
孙氏不说话,只深深吸了口气。
“儿媳特来看望母亲,母亲怎么不理我呢?”纪棠往前探了探,言语间带着委屈,“可是儿媳做错了什么?还请母亲明示。”
孙氏忍不住了,猛地回过头:“别到我跟前假惺惺!”
纪棠换上一副笑脸,俯下身去:“我不是跟母亲说过吗,给别人留退路就是给自己留退路,看来,母亲没有听进去呢。”
“你……”孙氏气得胸口起伏,恨不得爬起来扇这个贱人一耳光。
“上次,母亲陷害我与唐萧,我并未追究,实在是母亲步步紧逼,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你给我住口!”
纪棠坐在榻边,伸手提了提被褥:“对了,世子爷说过完年就带我出去住,日后没人在母亲跟前惹母亲厌弃了。”
孙氏冷哼一声:“叙儿是我的儿子,是这侯府的世子,你当真以为他会为了你放弃生养他的父母,放弃大好的前程?”
“自然不会,不然,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话说完了?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哦。”纪棠柔柔站起,刚走出两步又折回身来,“对了,还有一件事,想必母亲还不知。”
说着,俯身在孙氏耳边轻轻低语,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孙氏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父亲与谢晚吟有个孩子,比世子爷还大一岁呢。”纪棠笑着直起身,“母亲好生养伤,儿媳告退。”
杀人算什么,诛心才痛快啊。
第53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
世间万事皆可明, 唯有人心不可参,果然,有些人的是爱憎是没有缘由的。
纪棠本不想把谢晚吟生过一个孩子的事告知孙氏,毕竟她迟早要离开候府, 这些事都与她无关。
可是她想要她的命, 她只好送她一份“大礼”, 这叫礼尚往来。
孙氏十六岁嫁给魏汉林, 如今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纪棠看得出她对魏汉林是付出了真心的,且这么多年魏汉林只有她一个正妻,连一房妾室都未曾纳过,这一直是孙氏最洋洋自得的一件事。
这二十多年她过得顺风顺水舒心惬意, 一旦得知魏汉林爱的是她唾弃的那个歌姬, 自己不过是别人感情里的一件交易品时,当如何呢?
这无异于从云端跌入泥淖, 余生, 只剩痛苦与折磨。
且说纪棠离开后, 孙氏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地躺了一整天, 最后连药碗都打翻了, 春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去找永安侯。
魏汉林背着双手走进屋内, 看了一眼孙氏, 慢慢道:“春瑶说你不肯吃药, 还打翻了药碗。”
孙氏捂着肩膀挣扎着坐起,抬头:“有一事,想要向侯爷求证。”
“何事?”
“十八年前那个歌姬……为侯爷生过一个孩子, 是吗?”
魏汉林神色平静,走至一旁坐下,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他这态度,其实就是默认了。孙氏低头一声苦笑:“听说那个孩子比叙儿还要长一岁,如此说来,我嫁进魏家前,侯爷就与那个女人珠胎暗结了是吗?”
“什么珠胎暗结?我与晚吟拜过天地,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那我呢?我算什么?侯爷既已成亲为何还去我孙家提亲!”
“你以为我愿意?”魏汉林拔高了嗓音,“若不是母亲苦苦相逼,你以为这侯府大夫人的位置轮得到你来坐!”
孙氏眼神闪动,嗓音颤抖:“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魏汉林起身,缓缓理了理袖襟,“当年,我与晚吟两情相悦结为夫妻,她为魏家生下长子,原以为能名正言顺地将她接入府中,谁知天不遂人愿。”
“只因她出身低微,父亲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进门。后来,母亲说,娶了你生下孩子,便让晚吟进门。”
这简直太荒谬了,孙氏苦苦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原来她一直深爱的丈夫,不过把她视作一件传宗接代的器物,而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姻缘,竟是一场肮脏恶毒的交易!
“魏汉林,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给你生过三个孩子啊!”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孙氏放声痛哭,“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荒谬之事,你们把我骗的好苦……”
“正是看在你为魏家生下三个孩子的份上,你可继续做你的侯府大夫人,你我仍可向从前那般齐眉举案相敬如宾。”魏汉林拿起一块绢帕递给孙氏,“如何?”
孙氏抬起头,一把抓住魏汉林的袖襟:“这些年,你对我就不曾有过半分真情?”
“我说了,安分守己做你的大夫人,魏家自有你一席之地,别的,就别妄想了。”说罢,抽出袖襟,冷冷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离开魏家,看在往日情分,自会给你一笔不菲的缁帛。”
孙氏垂下双手,面如死灰。魏汉林看她一眼,转身打开房门:“春瑶,再端一碗药来,好好服侍大夫人。”言毕,扬长而去。
暮色降临,寒院萧瑟,屋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魏汉林,你不得好死!”
……
玉棠轩。纪棠正吃晚饭,见阿若一脸喜色跑进来:“少夫人,大夫人院里好像出事了,听说大夫人跟侯爷大吵一架,哭得死去活来呢。”
纪棠捏捏她的脸:“你怎么好像很高兴?”
“有吗?”阿若已经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缓了好一会才道,“谁让她做了那么多坏事,这就叫报应。”
纪棠喝了一口汤:“所以说啊,做人不能气焰太盛,否则啊,自己也会被灼成一把灰烬。”
阿若点点头:“少夫人说得对,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多行不义……”
“多行不义必自毙。”
“对对,就是这句。方才听那院里的说,吵得可厉害呢,春瑶送药进去,把药碗都给砸了。”
两个人正说话,门口传来几声咳嗽,阿若回头一看,连忙噤声,埋头出去了。
“世子爷吃过饭了吗?”纪棠抬了抬头,“今天的骨汤炖得特别鲜,我给您盛一碗。”
魏叙未答,而是走到桌前,眉头轻蹙,“你不该将此事告诉母亲。”
纪棠笑了笑,放下手中汤碗:“为何不能说?这么大的事,世子爷以为能瞒得了一辈子吗?”
“能瞒一日是一日,母亲正养伤,你此时告知岂非把她往绝路上逼?”
“世子爷怎不说是她先将我逼上绝路?”纪棠敛去了笑意,“若非她雇凶|杀人,我又怎会如此?”
“我已经说过会带你另辟宅院。”
“世子爷还真是天真……”纪棠不欲与他争辩,重新拿起碗勺来吃饭。
魏叙轻叹一声,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近日家中接二连三出事,已让他焦头烂额。此时,阿巳在门外道:“爷,春瑶来了,说大夫人不太好……”
“请了大夫没有?”
“已经去请了,春瑶说让您过去看看。”
“知道了。”回身看纪棠一眼,大步离去。
魏叙走后,纪棠去了兰和院,许是除夕那日受了惊吓,老太太这几日精神不济,一直卧床榻休养。
在院门口,碰到魏汉林,他怪异地看了她几眼,最后道:“好好陪祖母说说话。”
走进屋内,老太太正倚在软塌上哭泣,莲心在一旁耐心宽慰。见纪棠进来,似见了救星。
“少夫人……”
“你先出去吧。”
“是。”
纪棠猜到,魏汉林大概是将孙氏知晓真相之事告诉老夫人了,看到老夫人难过自责的模样,她突然有点后悔。
“祖母。”纪棠走过去坐下,“哭多了伤身,您别哭了。”
“都怪我,都怪我……”老太太哭得泣不成声,“当初若不是我逼他娶孙氏,事情怎会闹到今天这一步,都怪我,是我害了谢晚吟,也害了孙氏。”
“棠棠。”老太太突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愕,“你说,我是不是会遭报应?”
“不会的祖母。”纪棠轻拍老人的手,“您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保重身体才是。”
“不,我做了错事,他们都不会原谅我……谢晚吟、孙氏,还有谢晚吟生的那个孩子,他们都不会原谅我。”
一旁的矮几上放着汤药,纪棠用手挨了挨,已经凉透。一面叫丫鬟把药端下去热一热,一面道:“这世间万事,原本就不是对错分明,祖母当年也有自己的苦衷吧?立场不同,所思所虑不同,哪个不是身不由己呢?这样的局面,也不是祖母愿意看到的,对吗?”
她这样说,应该能宽慰几分吧?老太太听得似懂非懂,一时之间愣住了。
丫鬟端了药进来,纪棠接过递到老夫人手中:“祖母喝了药,早些歇息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出了兰和院,纪棠心里有些乱,这府里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夫人。照目前的状态看,她若此时走了,老人家如何能承受这个打击?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接下来的几日,纪棠去了两趟珍福楼,其余时候皆在玉棠轩看书作画。据说,孙氏那日发了高热,说了一宿胡话,好不容易退了热,却变得寡言少语了,整日不是默默流泪就是看着衾帐发呆。
魏叙兄妹三人轮流值夜,就怕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魏襄性子急,得知事情原委后,跑去与魏汉林大闹了一场,差点被魏汉林打了板子。
就这么闹了半个月,乌烟瘴气的永安侯府才恢复了些平静。
这天,纪棠正在房内练字,魏叙突然推门进来,他面容颓唐双眼发红,一见她,就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半个月不见,他憔悴了不少。纪棠咬咬唇,试图与他分开,他却越搂越紧。
“就让我抱一会,就一会。”他喑哑着嗓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