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好了。”阿若从门外走进来,有些犹豫,“少夫人……我们现在就走吗?”
“嗯。”纪棠点点头,“让阿芜把包袱先搬出去。”说着又拿出一袋银两,“把这些分给院里的丫鬟,就说多谢她们这些日子的照料,往后有缘再见吧。”
“是。”
料理完玉棠轩的事,纪棠去了兰和院,没有进屋,只隔着帘子,在廊下磕了三个响头。屋里传来老夫人呜咽低泣声,纪棠强忍泪水,想伸手去掀帘子,终是忍住了。
总归要走的,见了面只会徒增伤感,倒不如不见。整理好心绪,缓缓舒出一口气,起身出了院子。
暮色深沉,待残月高悬之时,几人走出了永安侯府的大门,纪棠回头望了望,心中感慨万分。
她十四岁入这侯门,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经历了一番死生轮回,才终于与之划清界限。
从今以后,世间只有祁阳长公主纪棠,而无永安侯府少夫人纪棠。
……
暮暮朝朝,光阴似水,转眼就过去了一个月。天气变得暖和起来,昭和宫中莺燕呢喃,一片柳绿花红。
纪棠坐在凉亭里,看满园明媚光景,提笔写下一句“阳春二三月,人间尽芳菲”。
宋宜璟歪头念了一遍,点头道:“如此良辰好景不应辜负,待到花朝宴,阿姊可在文武百官面前现身了吧?”
纪棠搁下笔,懒懒道:“你做主就好。”她自幼在民间长大,不甚看重这些虚礼。
“既如此,我可就吩咐下去了。”宋宜璟看她一眼,试探着问:“前两日跟阿姊说的事,阿姊考虑得如何?”
纪棠柳眉竖了起来:“宋二郎,我才回来多久?就这么着急把我再嫁出去?你有没有良心?”
“阿姊可冤枉我了,正所谓去旧迎新,我也是想让阿姊早些忘了那个姓魏的。”宋宜璟往前凑了凑,“庆国公府世子,家世清明玉树临风,阿姊要不要考虑一下?”
“你说的是映姝的大哥?”
“正是。”
纪棠想了想,印象之中,庆国公府的这位世子可是个小胖墩,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如何能与玉树临风扯上关系?
宋宜璟见她不信,解释道:“阿姊还当是小时候呢?如今这闫家大郎在朝为官,为人恭谦有礼,朗朗如玉,不知多少女子想嫁与他为妻呢。”
纪棠眉心一挑:“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自然是真的,我的眼光阿姊还信不过吗?”
“暂时不想考虑这些,回头再说吧。”
宋宜璟还不放弃:“如若不然,满朝青年才俊,世家子弟,阿姊看上了哪个,尽管开口。”
“宋二郎,你今日很闲吗?没事就多去后宫,别老到我这儿来晃悠。”
想起后宫那群女人,宋宜璟有些头疼。他即位之初,尚未掌控大权,几个老臣往后宫塞了不少人,这些年他甚少去后宫,有的甚至连面都未见过。
正思忖,身边的大太监匆匆走进花园,躬身在耳边低语了几句。宋宜璟眉心蹙了蹙,与纪棠交代了两句后起身离去。
看那匆忙的背影,纪棠无奈摇摇头,与幼时比起来,他成熟稳重了许多,性子竟越发像他们的父亲,想来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吧?
高处不胜寒,那金殿上的龙椅,又岂是那么容易坐的……
日渐西斜,一抹残阳掠过墙头,洒下一片余晖。魏叙推开玉棠轩的门,缓步走了进去,院里的迎春花在晚风中轻幌,黄花翠蔓温柔可人。
眯了眯眼,回廊下的藤椅上似躺着一个人,轻罗衣桃花面,正对他盈盈而笑。
“棠棠。”魏叙一喜,急忙走过去,可走至近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重重叹息一声,坐在回廊的木栏上。自她离开后,他每隔几日便派人来洒扫这院子,除了打扫时,平素不让任何人进来。
今日,也是她离开后他第一次踏进来。
原以为,能很快忘记,甚至去憎恨,经历过方才明白,什么叫相思刻骨,魂驰梦牵。这院子里,处处都是她的身影,却让他触不到摸不着。
一只燕子扑闪着翅膀飞过来,魏叙抬头,屋檐下竟筑起了一个新巢。正是画楼日晚燕归巢,红稀翠盛梅初小【2】,可是今年,他再也喝不到她亲自做的梅子汤了。
出了玉棠轩,魏叙这才想起来几个同僚约他今晚喝酒。此时天色已不早,回去换了身素袍后径直出了府。
晓月楼雅间内,几名男子对坐饮茶,除了戍卫营的李世峻,还有京兆府张谏,刑部侍郎方廉,和都察司两名同僚。
几人喝了一壶茶,才见魏叙姗姗来迟,上菜后,自然先罚酒三杯。魏叙二话不说,三杯烈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刑部侍郎方廉突然道:“你们听说了么?祁阳长公主回宫了。”
李世峻摇头晃脑地问:“哪个祁阳公主?没听说过啊。”
“你年纪轻,不知道也不奇怪。”方廉解释道,“这祁阳长公主,是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听闻幼年时出宫,在民间长大。”
“流落民间的公主?这可真是稀奇。”
“谁说不是呢。”张谏接下话头,“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下个月花朝宴,陛下要亲自为祁阳公主择婿。”
“择婿?”李世峻放下酒杯,“那岂不是要抢破了脑袋?”说着望向魏叙:“魏兄,不如……”
张谏咳嗽一声,给李世峻使了个眼色,李世峻这才惊觉差点说错了话,尴尬地端起酒杯,道:“自罚三杯。”
魏叙无所谓地笑了笑:“无妨,这酒可烈得很,当心喝醉了。”
“醉就醉吧,大不了叫人抬回去。”李世峻朗声而笑,“你们说,哪家儿郎能入得了长公主的青眼?”
方廉白他一眼:“反正不是你我就对了,来,喝酒。”
屋外丝竹声声 ,众人边喝边聊,至过了亥时才散去。
第56章 有孕了
卯时正刻, 百官早朝。金殿之上,正探讨各地兴建医馆之政。按照原定计划,开春后,便要先在京城试行, 可是近来, 朝堂上出现了不少反对之声。
此事原由太医院统领, 礼部与户部从旁协助, 可首先提出质疑的正是礼部侍郎程仕恭。
“启奏陛下,据统计,京城之中医馆数量已有上百家,且均匀分布于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各方位, 其中近半数的医馆开馆时间在十年以上。此外, 微臣派人去实地探访过,除了杏林堂、安济坊等名医馆人满为患, 超过七成的医馆并未饱和。”
程仕恭说完, 将手中折子递了上去。
皇帝看了奏折, 微微点头, 又看向太医院院使:“冯卿有何看法?”
冯院使走出队列, 恭敬道:“回陛下,程大人所言有理, 可是目前京城中近百家医馆皆乃个人所开, 利益驱使下难免有不尽之处, 如若能兴办公家医馆,于百姓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是以,微臣以为, 可先于京城之中试行,如若可行再各地推行。”
“冯院使如此执着, 莫不是收了哪家的好处了?”程仕恭捋着胡须,“听闻冯院使最近与药王山庄欧阳家来往密切,该不会……”
“程大人。”冯院使气得胡子翘了起来,“陛下面前岂可妄言?此事本就利国利民,程大人三番五次阻挠,才是叫人心生疑虑。”
“本官只是就事论事,从必要性与可行性上来说,本就不是万分迫切之事。”
眼看两人争论起来,宋宜璟揉了揉眉心:“两位爱卿皆言之有理。不过,我大昱朝眼下国泰民安,并无大规模时疫发生,在各地医药充裕的前提下,依朕之见,兴建医馆之事可暂缓,待到必要之时再做思虑,两位爱卿以为如何?”
程仕恭忙躬身作揖:“陛下所言极是。”
“微臣……遵旨。”皇帝表了态,冯院使亦不敢再多言。
诏令一出,消息很快传到了药王山庄,欧阳宏听罢差点晕过去,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才缓过来。
欧阳泽一边给欧阳宏顺气,一边宽慰道:“父亲不要急,朝廷只是说暂缓,并没说不再施行,咱们大不了先赔付些违约金 ,回头儿子再派人去打探打探。”
欧阳宏喝下一口茶,缓缓问道:“可算过总共要赔付多少银两?”
欧阳泽略一犹豫,道:“各地医馆药坊加起来,约莫有八千两白银。”
只听得“啪”一声,欧阳宏狠狠摔了手中茶盏,那碎片溅到欧阳润脚边,欧阳润哆嗦一下,起身欲走。
“站住。”欧阳宏顺了几口气,沉声质问,“你不是说此事万无一失?八千两银子打了水漂了!”
欧阳润转身,“扑通”一声跪下:“父亲,我,我……”
欧阳泽顿感大事不妙,上前两步喝道:“有何事还不快说!”
“我……”欧阳润浑身颤抖,连话也说不利索了,“我私下从钱庄提了,十……十万两银子,全部用于囤,囤积药材了……”
“你说什么?”欧阳宏眼前一黑,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父亲。”欧阳润哭着爬到欧阳宏脚边,“我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原本是想将朝廷的这笔生意完全拿下来啊,咱们若是能掌控全国的药材供应……”
“你这个逆子!”
不等欧阳润把话说完,欧阳宏飞起一脚将人踹到门边,急火攻心之下,喷出一口老血来,十万两,那几乎是欧阳家全部的家底!
“父亲!”欧阳泽大呼一声,急忙上前扶住欧阳宏,“来人啊,快去请大夫!”
……
昭和宫。
和暖的阳光从屋檐洒下来,落在一株高大的海棠树上,茂密的枝丫间,绽出一丛丛嫩绿的新叶,隐约可见粉嫩的小花苞。
纪棠站在树下,看着满树生机,不知不觉翘起了嘴角。这颗海棠树,是她与母亲出宫前亲手种下,这些年,宋二郎把它照看得很好。
前些日子回宫时,这树还光秃秃的,没想到今日起来,竟有此惊喜。
“长公主。”阿芜走进院来,拱手道,“欧阳家那边,乱作一团了,欧阳宏气得吐了血,欧阳润被打了三十个板子。”
纪棠笑了笑,欧阳润这个蠢材,真是帮了她的大忙了。
“安济坊李家那边打点过了吗?”
“公主放心,老爷子已经派人打点过了,更何况这事本就于李家有利。”
“知道了,下去吧。”
“是。”
原来,李家是在配合演戏,佯装与欧阳家争夺公家医馆和药坊的药材供应权,才引得欧阳家上钩。
朝堂之上,再由程苒的父亲程仕恭带头反对,以名正言顺压下此医药诏令。
当然,其中少不了宋二郎的“推波助澜”。接下来,就看欧阳家如何收场吧。
“公主!”阿若端着一盘酥饼,喜滋滋跑过来,“御膳房刚做的桃核酥饼,可香呢,快尝尝。”
纪棠拿起一块,细嚼慢咽起来。
阿若站在一旁,满脸喜气,进宫一个多月了,至今想起来还仿若做梦一般。不,她连做梦也没想到,少夫人竟然是陛下的亲姐姐祁阳长公主!这简直比戏文里唱的还离奇!
正胡思乱想,一阵咳嗽传来,阿若忙放下酥饼,一下下替纪棠顺着背。
“公主怎么了?可是呛到了?”
“没事,去取些水来。”
“哦。”
纪棠望着手里的半个酥饼,眉心蹙了起来,缓缓拿至鼻前,又一股强烈的恶心袭来,忙放下酥饼,跑去墙边。
阿若取水出来,就见纪棠扶着墙呕吐,疾步走过去焦急道:“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是吃坏了肚子?”
纪棠摆摆手,又是一阵呕吐,直到感觉腹中空空,才直起身来。接过水杯漱了漱口,靠在墙边喘气。不过半晌工夫,额上渗出了细汗,连前胸后背也湿漉漉的。
“奴婢去请御医。”
阿若刚想走,被纪棠拉住,缓了几口气道:“去找唐萧。”
“是。”宫里有御医为何要出宫去找唐神医?阿若虽然疑惑,还是急匆匆去了。
纪棠算了算日子,这个月月信已经超期十多天,难怪近几日总是神思倦怠,吃什么都没胃口。
上一世,她怀孕时就是这般,头三个月吐得厉害,吃不下饭食,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过了三个月虽觉舒服一些,却还是整日昏昏欲睡无精打采。
可是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啊。
夕阳斜照时,唐萧进了宫,纪棠果然没有猜错,她有孕了。可她明明喝了避子汤,怎么会怀孕呢?
“避子汤能避孕,却不是万无一失的,也有可能你长期喝这汤药,身体产生了耐药性,使得药效降低。”唐萧解释道。
“还有这种说法?”纪棠瘫在榻上,像一条濒死的鱼,唐萧来之前,她又吐了两次,差点连苦胆都吐出来。
唐萧点点头,起身坐去案边:“不过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你喝了太多避子汤,身子本就虚寒,这时候有孕……”
唐萧的意思,她明白,她此时的身体不适合孕育生命。可是,既然他来了,就说明她与这孩子有缘。伸手抚上腹部,沉默了片刻,抬头:“帮我保胎吧。”
“你确定?”
“确定。”
“那好吧。”唐萧提起笔来开方子,“此事,你打算告诉魏世子吗?”
纪棠神色微动,良久才开口:“我与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可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况且,你的身份马上就要公之于众,他若是知道你有了身孕……”
“都已和离,知道了又如何?这孩子姓纪不姓魏。”
唐萧不再说话,写好方子后交给阿若,又叮嘱道:“头三个月最不稳定,这安胎药早晚各一次,平日里若无事最好卧床休养,饮食宜清淡丰富,避免大的情绪起伏,明白了吗?”
“明白了。”
“还有,你宫里的这些熏香,都撤了,三个月之内不可用,对了,香囊也不要佩戴。”
“知道了。”纪棠有气无力地回应着,“我看你还是住在宫里,以免出差错。”
“也好,不过,这工钱可得让老爷子给我另算。”
“没问题……”
十日后。药王山庄欧阳家一夕倒灶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据说,欧阳家的倒霉儿子为了与朝廷做生意,私下囤积了大量药材,不仅挪用了钱庄里的周转金,还派人各地去收购名贵草药,欠下了许多债务。
如今,天天有人上门讨债,欧阳家拿不出这么多银钱来,只能用产业抵债,短短几日,各地医馆药庄抵出去大半。
魏叙坐在茶楼里,静静听着旁边几个茶客的议论。
朝廷欲兴建医馆之事他是知晓的,这确实是一笔很诱人的买卖。可是,那欧阳润如何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竟将家底都掏了个空?
末了,朝廷一纸诏令,此政暂缓,药王山庄损失惨重。这看来看去,怎么更像是一出有预谋的算计?若真如此,是谁在背后做了这样大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