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魏叙走上前去,指着舆图道,“陛下请看,北境三州十四郡,幅员辽阔地势复杂,山地、荒漠与戈壁纵横交错,而羌罗军擅长平地作战,从地形地势上来说,我军是占优势的。”
“此外,羌罗人擅骑射,骑兵乃其精锐部队,通常会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势不可挡。我军要避其精锐攻其后备,同时,以一城为饵,佯败诱敌,切断敌军后路的同时对其主力形成包抄合围之势。”
魏叙简略讲解了战术,宋宜璟越听越兴奋:“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庆国公捻着胡须微笑点头:“果然英雄出少年,魏御史此计甚妙。”
魏叙后退几步拱手下跪:“微臣自请跟随庆国公出战北境,望陛下准允。”
宋宜璟愣了愣:“魏卿在都察司干得不顺心?”
“不,承蒙陛下厚爱,微臣才能入都察司任职,只是如今北境危困国难当头,臣更想上阵杀敌为国效力。”
宋宜璟看了看庆国公和兵部尚书杨士贞,只见两人点了点头。
庆国公道:“魏家祖上本就是武将出身,想当年魏老太爷官拜辅国大将军,魏御史此举也算是承袭祖志。”
“此去北境九死一生,魏卿可考虑清楚了?”宋宜璟再次问道。
“臣一片赤心,为国尽忠万死不辞。”
“好,魏卿听旨。”
“臣在。”
“朕封你为大军参将,即日随军出征。”
“臣遵旨。”
魏叙随军出征北境的消息很快传开,方廉、张谏等想为他饯行,但北方十万大军已集结完毕,三日后便要启程北上。交接完都察司事务后,便是商议出军事宜,根本无暇他顾。
是以,出征的前一晚,几人匆匆吃了一顿饭,权当为其送行。
六月十五日,云开雾散,月上中天,魏叙处理完公务回到府中已快到子时。
沐完浴后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此刻,窗外一轮圆月,洒下光晕如霜似水。
明日,他就要离京北上,这一去,三年五载未可知,弄不好就死在外面了,临走之前,他必须见她一面。
想到此处,翻身下榻,拿起薄衫出了门。
皇宫夜里实施宵禁,各宫门有禁军把守,但这对魏叙来说都不是阻碍。夜闯皇宫这种事,他是第一次干,却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一路翻墙跃瓦,躲过重重巡卫,来到昭和宫。只见寝殿前的海棠树下坐着个人,侧影清媚长发似缎,正是纪棠。
这么晚了她还没睡?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往前走,却见她起身回了寝殿,在殿门关上的前一刻,以手抵住,快速侧身进去。
纪棠属实没想到,这人胆敢夜闯昭和宫。
“魏伯爷夜闯皇宫,若是被人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就要看长公主舍不舍得臣掉脑袋了。”魏叙上前两步,“只要公主不说,没人会知道。”
汲取了在庆国公府的教训,他上前,她就后退,直至退到案边,退无可退。
纪棠抓起案上的匕首横在他面前:“趁我没有喊人之前,你赶紧走。”
魏叙顿住脚步,垂眸看了看那匕首:“北境之地凶险,今日若不来,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魏伯爷雄心壮志,既有为国捐躯之志向,何苦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今日来,是想弄清楚一个问题,往后哪怕是死,也无憾了。”
纪棠沉吟片刻,扬了扬唇:“你是想问,我当初为何要与你和离,是么?”
魏叙点点头,趁她不备一把夺了她手中匕首,将人搂至近前,目露哀痛:“我承认以前对你不够好,让你受了许多委屈,可是,爱上你之后,就差没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为什么,你还是要离开我?”
纪棠这次没有挣扎,而是平静地直视着他的双眼,笑吟吟道:“你当真想知道?”
“求长公主为臣解惑。”
“那我就告诉你。”纪棠捋了捋他鬓边碎发,慢慢开口,“前世今生因果衔环,上一世,我怀着身孕一尸两命,世子爷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她喊的是世子爷,而不是魏伯爷。
看着她幽幽的瞳孔,魏叙陷入一阵眩晕,仿若一脚踏空,从悬崖跌落。
他不断地下坠,下坠,以前在脑海中出现过的那些画面突然都串联了起来。
从她进入侯府,嫁他为妻,到她身怀有孕,被人陷害,难产而亡……所有前尘往事,如决堤的浪潮涌入他脑中。
于他而言,那是一场噩梦,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
月色无声,昭和宫寝殿内烛火昏黄,魏叙睁着满布血丝的双眸,注视了她半晌,终于缓缓放开了她。
原来,他带给她的伤害,远不止失去一个孩子那样简单。上一世,他已欠了她两条命。
“想起来了?”纪棠仍旧笑吟吟,“有些事,一开始就错了,既然老天给了重新来过的机会,就不可再错下去。”
魏叙目光有些呆滞,像丢了魂魄。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她承受的是什么,而他这个做丈夫的,竟让她独自承受了那么久。
被害惨死,痛失骨肉,这些于她而言是痛苦是折磨,挥之不去的梦魇,如今,他还有什么资格奢求她的原谅……
魏叙静静地凝视她,像要把她的模样深深镌刻进脑海,嘴唇动了动,终是不知该说些什么,道一句“珍重”后,默默转身离去了。
此夜过后,他们之前,隔着千山万水。
……
翌日,是个难得的晴天,正阳门外旌旗飘飘战马嘶鸣,八千精兵身披铠甲整装待发。
宋宜璟立于城楼之上,为众将士敬酒壮行。
此次出征,于北方各州郡集结十万地方军,再从京城调拨八千精锐,前往北境与大军汇合。如此,既能节省行军时间,又能避免长途跋涉带来的体力耗损,从而快速投入战斗。
队列前方,魏叙一身明光甲胄,银鞍玄马,腰背挺得笔直,眼睛却始终看着城楼的方向。然而,直到军|队开拔的命令传来,她都未曾出现。
熠熠天光下,将士们列队转身,浩浩荡荡往皇城外行进。李世峻打马走到魏叙身边:“魏兄,看什么呢?”
魏叙回过头,轻夹马肚:“没什么,走吧。”
“咱们日夜行军,二十来天就能到达北境,到时候,把羌罗蛮子全都赶出我大昱疆土。”
李世峻武将世家出身,曾跟随李晋外出征战,此次也在八千精锐之列。
魏叙笑了笑,没说话。走到城门处,又回身望了望,依旧没有她的身影。
她不会来,他在等什么呢,轻叹一息,驾马出了皇城城门。
门外,百姓们夹道欢送,魏家人都来了,魏汉林、魏暄夫妻、魏襄,还有二房一家,而孙氏因腿脚不便未来送行。
魏叙原以为魏汉林不会来,抬眼望过去那刻,却看见他的父亲埋头擦泪。
“大哥!”魏暄在人群里大喊,“我们等着你回来!”
魏叙朝众人点了点头,打马往队伍前方跑去。
第74章 暮去朝来
十万大军开赴北境, 不到三个月便传来捷报,大昱将士收复了被羌罗占领的城池之一,朝堂之上人心振奋。
又过了两个月,传来台城大捷, 羌罗三千精锐铁骑尽数被歼, 主力军受到重创, 羌罗太子不得不命大军后撤百里。
据说, 这场战役异常艰苦,为了诱敌深入,无数大昱将士付出了生命,甚至不惜与羌罗军展开肉搏, 十里台城血流成河。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 北境已是大雪纷飞,为确保将士们不受冻, 后勤军早早将冬衣送到了战场上。
由于冬季气候恶劣, 大雪封山, 战事停了两个月。来年初春, 大昱军先发制人, 佯装进攻的同时派一支精锐偷袭了羌罗驻地,羌罗军伤亡惨重, 其太子率残部逃回大燕山以北。
至此, 历经一年鏖战, 大昱将士终于将来犯的羌罗人赶了出去。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花朝宴前夕,庆国公和李晋将军班师回朝, 而魏叙自请留在北境清除羌罗余孽。
待解除了边境之困,又选择驻守边疆。朝廷为表其在北境战场上的卓著功绩, 进封征虏将军,负责戍守北境,而这一待,又是三年。
三年时间,不长亦不短,足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
第一年,整顿边军加筑工事,带领官兵垦地屯田,实现了衣粮自给自足。
第二年,招兵买马广纳人才,勤加练兵鼓舞士气,为反攻羌罗打下坚实基础。
第三年,集结大军挥师北上,越过雾河与羌罗展开激战,半年后,大燕山纳入大昱版图。
至此,北境危机彻底解除,羌罗向大昱俯首称臣,成为大昱附属国之一。魏叙也因此官拜正一品定北大将军,一时间风头无两。
……
戍边生活枯燥且艰苦,需要自娱自乐,这天,魏叙下令犒劳全军。夜里,营地里燃起了篝火,将士们把酒言欢,烹牛宰羊好不热闹。
深邃的天穹下,大漠黄沙一望无垠,远处的大燕山若隐若现,衬着漫天星辰,既苍凉又旷远。
这样的景色,只有在北境能看到。
酒过三巡,魏叙回到营帐,卸了盔甲准备沐浴,李世峻走进来,一脸暧昧地说给他准备了好礼降降火气。
沐完浴出来,见榻上跪着名女子,一身裸露的薄纱,身段妖娆,只是她一直垂着头,看不清面容。
魏叙拿起薄衫穿上,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出去。”
女子未动,竟小声抽泣起来:“叙哥哥,是我呀。”
魏叙转身,那女子抬起头来,正是欧阳虞。真是冤家路窄啊,还以为她死在北境了,不承想还活得好好的。
“叙哥哥。”欧阳虞扑倒魏叙脚边,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魏叙闭了闭眼,抬腿将她踢开:“还敢到我面前来,就不怕我杀了你?”
“不,你不会杀我的。”欧阳虞仰起头,哭得楚楚可怜,“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会舍得杀我呢。这些年我在北境,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今日好不容易见了面,就让我好好伺候你……”
说着站起身来,将柔软的身体贴了上去。
魏叙只觉一阵恶心,抽出佩剑就抵在了她心口:“利剑穿心的滋味,还想再尝一次,是吗?”
他语调缓慢,寒凉刺骨,欧阳虞面露惊恐,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来人。”
一个士兵走进帐来:“将军有何吩咐?”
“此女,赏给将士们。”
“谢将军!”
士兵满脸欣喜,扛起欧阳虞就出了营帐。这样姿色的营妓,平素都是伺候将领,今天真是走大运呀!
李世峻一脸疑惑地走进来:“魏兄,这可是咱们这儿最漂亮的了!”说着还往下瞟了眼,该不会是功能出了问题?
魏叙黑着脸,语气十分不悦:“再往我帐中塞女人,军法处置。”
李世峻咽了口唾沫:“是!”
……
暮去朝来,转眼就到了秋凉天气,清朗天光下,京城杏林堂人来人往。热闹的长街上,一辆马车行过来,停在了门口。
纪棠在阿若的搀扶下,缓缓步下车来,只见她一身暮烟紫绣缠枝纹袄裙,雍容雅步面色红润,比四年前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阿娘!”
刚跨进门去,一个约莫两岁的小娃摇摇晃晃跑过来,一头扑进纪棠怀里。
“琏儿!”纪棠将小娃抱起来,狠狠在脸蛋上亲了一口。
“琏儿。”一个大肚子孕妇撑着腰走过来,在小娃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顽皮,快下来。”
“不,不,公主阿娘抱,公主阿娘抱。”小娃粉嫩的小嘴翘了起来,将纪棠搂得更紧了。
“没关系,琏儿这么可爱,我巴不得天天抱着他。”说着从阿若手中拿过一只木雕骏马,“看公主阿娘给琏儿带了什么?”
小娃拿起木马,双腿一晃就溜下了地:“小马,小马,驾,驾。”
薛遥一手抚着肚子,一手给纪棠倒茶:“公主这般宠他,这小子,越发不把我这个亲娘放在眼里了。”
纪棠“咯咯”笑几声:“那你把琏儿送我好了,反正你肚里还有一个。”
“那敢情好,回头就把他送进昭和宫去,那我可省心了。”薛遥把茶递给纪棠,“公主先坐会,我后院还给琏儿煨着汤呢。”
“好,阿若,你去帮帮忙。”
“是。”
阿若扶着薛遥去了后院,纪棠端着茶盏回身坐下。
另一边,锦儿正给几个病患看诊,如今这丫头也长成了大姑娘,医馆忙起来时,帮忙处理一些寻常病症,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唐萧的风范。
“锦儿,需要帮忙吗?”纪棠起身走过去。
“不用,纪姐姐坐着就好。”锦儿甜甜地笑着,一双大眼水灵灵的,完全不似四年前那个盲眼小丫头。
“今天这么多人,你师父呢?”
“纪姐姐忘了?今天是十五呀!师父出城看诊去了。”
“哦,瞧我这记性。”
三年前,纪棠以圣火堂的名义,在城外建了一家医馆,专为穷苦百姓看诊,平时会有一名大夫常驻,每逢初一十五,还会从杏林堂派名医过去。
这家医馆,不义盈利为目的,不仅诊费减半,药资也比京城里的医馆便宜一大截,有时还会无偿赠药。
是以,短短三年便远近闻名,获得了城内城外百姓的一致赞誉。
“琏儿,快来喝汤咯。”
薛遥端着汤碗走出来,小娃抱着木马一边跑一边喊:“喝汤汤,喝汤汤。”
纪棠看着薛遥小心翼翼地给琏儿喂汤,突然生出一股伤感来,若是她的孩子还活着,也该有四岁了。
“爹爹!”
刚喝了几口汤,琏儿就撒着小短腿往门边跑,原来是唐萧回来了。
唐萧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琏儿今天乖不乖呀?”
“乖!爹爹看!公主阿娘,小马。”
“公主阿娘送给你的小马是吗?”
“嗯!”小娃使劲点头。
薛遥放下汤碗走过去:“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不放心你和琏儿啊!”
唐萧搁了药箱,在薛遥额头上亲了一下,纪棠觉得浑身一阵肉麻。
“我去做几个菜,公主今夜留下来喝一杯怎么样?”薛遥道。
“好呀,不过你大着肚子还是不要下厨了,让唐萧去。”
“我的大小姐,我刚回来,水还没喝一口呢,就让我给你们做饭?”
纪棠瞪着眼:“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唐萧连连点头,他可真是命苦啊。
……
皓月当空,杏林堂后院杯盘狼藉,林大夫和几个伙计趴在桌上睡着了,锦儿与一个婆子在收拾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