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魏暄眼疾手快将他扶住,才没有倒在地上,看得出来,他在用最后的意志力强撑。
阿芜抿了抿唇,叹息一声,从腰间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魏暄,道:“这是止血丸,先给他吃了吧。”
“多谢。”魏暄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忙把药丸塞进魏叙口里。
不多时,出血渐渐止住,魏叙吐出几口气,胸口缓缓起伏。
“大哥,你感觉怎么样?”
“没事,扶我起来……”
“不能再往前了,你会死的!”
哪怕是死,他也要见到她,这是他心中唯一的执念。朝昭和宫望了望,欲挣扎起身,魏暄怕他伤口又出血,只好将他扶起。
真是不要命了,阿芜不理解。明明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阎王殿,还如此执着,就算求得了长公主的原谅,命没了,又有何用?
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浑身颤抖着跪下、磕头、起身,再跪下、磕头、起身,无奈摇摇头,只能随他去了。
回到前殿,把情况说了,纪棠愣了片刻,缓道:“先去请太医。”
“是。”
从昭和宫门口到前殿,还有一段距离,就算他踏进了大门,也不可能走到她面前,不让他死在这里,已是仁至义尽。
两刻钟后,那道身影终于出现在昭和宫门前,只是,踏进大门便倒了下去,半晌不见动弹。
魏暄在一旁急得哭出了声。
须臾,躺在地上的人终于动了动,先是抬头朝前殿看了看,再侧起身子,撑起右肘往前爬。昭和宫的地砖上留下一串血迹,锥心刺目。
几个内侍忍不住上前劝说:“魏世子,放弃吧,太医马上就来了,留口气保住命要紧!”
纪棠见他艰难向前挪动身体,一手紧紧捏住了袖襟,松开之时,掌心上一片濡湿。
这时,两名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见此情景都不由得捏了把冷汗。
已至午时,日头升上了正空,魏叙趴在那里,用仅存的一丝力气抬眼看向前方,还差一点,他就能见到她了。
然而,他整个身体已没有了知觉,甚至无法再动一下手指。
黑暗渐渐袭来,彻底闭上双眼之前,他看到让他朝思暮想的那个身影,从一片光晕之中走了出来。
“魏世子晕过去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两名太医急忙上前救治。纪棠站在廊下,眸光微微闪烁,他离前殿,不过丈余。
太医解开了他的衣衫,只见那寸长的伤口血肉模糊,周围红肿一片。纪棠轻轻别开脸,定了定神,折身离去。
……
由于伤势过重,不宜挪动,魏叙在昭和宫偏殿住了三日,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用了大量珍贵药材,想尽一切办法,才将人暂时从鬼门关拉回来。
第四天,纪棠下令,将人送出宫。一回到侯府,魏暄就去杏林堂请了唐萧,从内心来说,唐萧是抵触的,但作为一个医者,不能见死不救。
如此伤势,放眼整个京城,除了太医院那群圣手,只有他能救。他若不救,他必死无疑。
与此同时,谢怀清案复审完毕,经都察司、刑部、大理寺三司核准,最终判了斩立决。从犯欧阳虞没入教坊司,发配北境军营以娱军士。
至于永安侯府,皇帝一纸诏令,褫夺魏汉林侯爵之位,与孙氏一道贬为庶民,即日起离京。
此外,降侯为伯,永安侯府更为永安伯府,由长子魏叙承袭爵位。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此事都是京中百姓谈论得最多的。正所谓繁华似水,富贵若烟,魏汉林一朝从勋爵变平民,罪有应得的同时又让人唏嘘,而魏家如今能保住一个伯爵位,已是祁阳长公主格外开恩。
——
又是一年梅雨季,玉棠轩的梅子熟透了,天空阴沉沉的,一如往年,沉闷潮热。
魏叙坐在廊下,双目凹陷病态憔悴,他昏迷了半月,醒来已是物是人非。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昭和宫中,那日,他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尽管用尽了全力,却还是没能换来她的原谅。
心口传来一阵绞痛,抬手摸了摸,已经结了一道厚厚的痂。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很多事情突然看开了,除了她。
就像胸口的那道疤,每每触碰都是疼痛。
如今的永安侯府,不,永安伯府,没了往日那般风光,就连人,也越来越少。
魏暄在城外购置了一处农宅,安顿了魏汉林和孙氏,府里的下人也遣走半数,偌大个玉棠轩,连个丫鬟的影子也见不着。
院门突然被推开,魏叙抬眼望去,原来是唐萧,他背着药箱,应是来给他换药的。
“感觉怎么样?”唐萧放下药箱,在他对面坐下。
“好多了,就是心口时不时疼痛。”
“那肯定疼了,伤得这样重,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让你这伤口结痂,若是换个人,你早去阎王那儿报道了。”
“多谢唐神医。”
“无需谢我,我好歹是个大夫,不忍看你死罢了。”唐萧打开药箱,取出一堆瓶瓶罐罐,“别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魏世,不,魏伯爷日后想必是有福气的。”
魏叙无奈一笑,解开了衣衫。说什么福气,若是有福气,永安侯府就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若是有福气,她就不会离他而去。
对,当初她是自愿嫁他为妻的,为何突然要和离?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脑海中突然又出现那些不曾发生的画面,丝丝缕缕,让他觉得越来越真实。
如果,这些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那他属实欠她太多。
胸口传来一丝冰凉,魏叙醒过神,眉心轻轻蹙了起来。
唐萧麻利儿替他上好药,又用纱布细细绕了好几圈,道:“伤口愈合得不错,我再给你换一剂内服的药方。”
“好,多谢。”
唐萧拿出纸笔来铺好,打量了他一眼:“魏伯爷以后有何打算?伤好之后仍旧回都察司么?”
“也许吧。”如今阖府上下,都指着他一人。
虽说府中遭遇变故,他在都察司的职位却并未受到牵连。昨日韩御史来府上看望,说同僚们都在等他回去,然而不知为何,他心中却有些犹豫。
唐萧点点头,提笔写字:“说句魏伯爷不爱听的,你和祁阳缘分已尽,往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魏叙眼神闪了闪,望向墙边那树红透的梅子,仿若又看见她在树下驻足的模样。缘分已尽四个字在他脑中来回回荡,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唐萧见他脸色不对,忙道:“别激动,伤口若是再崩开,我可真救不了你了,有些事啊,你得看开!”
写好了方子,想唤下人来,寻了半天没找见一个人。
“府上怎么连个丫鬟都没有?”
“打发了一些出去,如今府里人不多,也就用不了那么多下人。”
唐萧只好把药方放在他手里,回身收拾药箱:“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这药记得煎了喝。”
“知道了,多谢。”
唐萧走后不多时,魏暄和程苒来了,只见两人在院外徘徊,半晌都没进去。
“长公主与闫家的婚事,你可别说漏嘴了。”魏暄轻声道。
程苒撇撇嘴:“成与不成还未可知,瞧把你吓得。”
“总之,大哥面前,只字不能提。”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嘀咕了好一阵,才推开院门。
“大哥怎么一人坐在这里?阿巳呢?”
“我让他出去买些东西。”
“怎么也不叫人过来,这伤刚好一些,出点事可怎么好。”
程苒进屋倒了一杯清水端给魏叙,道:“眼看这天儿要热起来了,得仔细着伤口,可别感染了。”
魏叙笑了笑:“唐萧适才来换过药,应该无碍。”
“对了,今天长公主去了珍福楼,我学了一道冷食,回头……”
话未说完,魏暄踩了她一脚,程苒讪讪一笑:“回头,做给大哥尝尝,也好消暑解热。”
魏暄瞪了她一眼,果见魏叙面色暗淡了下去。
“大哥,我扶你进去歇息吧。”
“好。”
程苒回身,望见那一树梅子,想起去年纪棠做的梅子汤来,那酸甜解暑的滋味,今年,可喝不到了……
第71章 流言蜚语
纪棠与闫映尧的婚事是宋宜璟提出的, 尽管还未最终定下,但闫家亲自进宫提了亲,此事也就不胫而走了。
如今京中都在谈论,说永安伯当初在文殊阁选试中力拔头筹, 官封都察司佥都御史, 不过是靠了长公主的钗裙关系。如今两人和离, 魏家也降了爵, 怕是再无翻身之日。
而闫家世子无论家世还是人品都无可挑剔,与长公主是天赐的良缘。
这些话传到魏家人耳中,却是敢怒不敢言,如今的魏家, 需处处小心谨慎, 就怕行差踏错一步再惹来什么祸端。
当然,魏叙因在家养伤, 对外面这些流言是不知情的。
如此又过了半月, 魏叙伤势痊愈, 回都察司任职, 进宫的路上, 魏暄多次叮嘱让他注意身体,不要听信流言蜚语。
一天下来, 别的倒没什么, 就是众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有同情有探究,也有疑惑。都察司同僚几次旁敲侧击,魏叙猜测, 这群人似有事隐瞒。
夜里,李世峻和方廉约他在晓月楼吃饭, 下值后,回去换了身薄衫,改坐马车往城西去。
华灯初上丝竹悠悠,此时的晓月楼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进了雅间,三人对坐饮茶,李世峻和方廉先是询问了一番他的伤势,上菜后,又聊了近期的几个案子。
末了,那两人挤眉弄眼,神情越发不对。魏叙放下碗箸,道:“二位有话不防直说。”
谁知,李世峻往前凑了凑,一脸担忧地问:“魏兄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被捅了一刀,去阎王殿走了一遭吗?
李世峻一拍大腿,笑道:“我就说嘛,多大点事!你与长公主都和离这么久了,如今各自嫁娶再寻常不过的事。”
魏叙一张俊脸渐渐阴了下去,喉咙有些发紧:“你说什么?”
李世峻愣了愣,小心翼翼开口:“祁阳长公主与闫家世子的婚事……你不知道吗?”
短短一句话,犹如在魏叙胸中炸响一道闷雷,心口的伤疤隐隐作痛。端起茶杯欲掩饰,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出卖了他。
方廉在桌下踢了李世峻一脚,宽慰道:“魏老弟,有些事,既然强求不来,就看开些,大丈夫何患无妻?你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李世峻连忙附和,“如今魏兄袭了爵位,在都察司的官职也并未受影响,应放下儿女情长,好好成就一番功业才是。”
李世峻这话算说到点子上了,魏叙笑了笑,抿一口茶:“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这就对了,来,吃菜。”李世峻把珍盘往魏叙面前挪了挪,“你重伤方愈,多吃些,好好补一补。”
魏叙执箸夹菜,看似清清冷冷毫无起伏的眸子里却藏着哀怨与落寞,还有一丝不易发觉的怒火。这火气,不是对她,而是对他自己。
与此同时,纪棠与宋宜璟在承恩殿用晚膳,姐弟两也正谈论与闫家的婚事。
“这桩婚事,阿姊你到底怎么想的?”
纪棠慢悠悠喝着汤,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你不是说给我一月时间考虑,急什么?”
“我不急,急的是闫家啊!昨日庆国公还进宫来找我,我能怎么说?我阿姊还没考虑好?若不给个准话只怕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宋二郎,这婚事是你提出来的,理应由你去应付不是吗?”
“我……”宋宜璟语塞,“我也是为阿姊的后半生着想,闫家世子家世显赫才情卓绝,整个京城只有他能配得上你。”
纪棠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的笑容。
“闫家世代簪缨,根深叶茂,你敢说没有一点私心?”
宋宜璟眨了眨眼,望向别处。
世族大家尚讲究门当户对,两姓联姻,遑论生在皇家。宋宜璟如今虽掌了大权,却并非势位至尊,朝堂上有帮老顽固不好对付,甚至有人对他这个小皇帝是不服气的。
然而闫家一门清贵,庆国公斗重山齐,手握重兵,在朝堂上素有威望。他这个皇帝,若是能得到闫家的支持,无异于如虎添翼。
宋二郎的心思,纪棠是知晓的。
“这叫做两全其美一举多得,不是很好吗?”
“确实很好。”
“这么说,阿姊你答应了?”
纪棠横他一眼:“谁说我答应了?”
宋宜璟眼眸中刚升起的一束亮光迅速熄灭:“可你方才说,很好……”
“的确很好,不过有一个更好的办法让你拿下闫家,且能让他们死心塌地,为你所用。”
“什么办法?”
“很简单,娶了映姝啊!封她做皇后,多生几个皇子,到时候,你指东,闫家绝不会往西。”
宋宜璟愣了愣:“闫映姝?这……你知道的,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彼此太熟了,实在是不好,下手。”
“熟才好,这叫知根知底,你说的。”
宋宜璟眼珠子转了转,好像,是个好办法。
“那你与闫映尧的婚事?”
“回头再说吧,我现在不想嫁人。”
宋宜璟叹口气:“也罢,都依你。”
天色越发暗沉,随着一记闷雷响起,窗外送进来一股潮热的风。又要下雨了,纪棠举碗喝完最后一口汤,赶在雨点落下来之前回了昭和宫。
……
大雨密密麻麻落下,不多时便将天地连成一片。晓月楼前挤满了马车,进进出出堪比码头。
戌时刚过,魏叙和李世峻、方廉走出雅间,准备打道回府,路过一间房时,只见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说话声。
“那永安侯府不过是靠着祖上的军功空享食禄,若不是祁阳长公主,那魏家世子能入朝为官?”
“什么永安侯府,如今要称永安伯府了。”
“去年文殊阁选试,魏伯爷一举夺魁入了都察司,那时候是何等风光,如今看来,倚靠的是裙带关系罢了。”
“听说啊,长公主在魏家时,受了不少欺负呢,这才跟魏伯爷和离了。”
“我也听说了,不然怎么会降爵呢?”
魏叙紧了紧拳头,一把推开房门,里面的人一愣,顿时噤了声。抬腿走进去,锐利的眸光一扫,几人都心虚地埋下头去。
“怎么不说了?”魏叙走到桌边,把长剑往桌上一搁,露出寒光闪闪的剑身。
“魏,魏大人……”其中一人壮着胆子赔笑,“都是说笑,您,您别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