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怎么样?”他艰难开口, 声音暗哑,短短四个字已用尽所有力气。
唐萧斜了他一眼, 答非所问:“雨太大, 麻烦魏世子找一顶软轿来, 我带她回宫。”
“唐萧……”
纪棠虚弱的声音传来,魏叙抬脚往里走却被阿芜以剑挡住:“魏世子还是别进去,公主说了不想见你。”
一刻钟后, 软轿找了来,唐萧抱着纪棠出来, 魏叙站在回廊上,怔怔地看着她从他面前经过。
她紧闭双眼,面容苍白,裙褥上斑斑血迹,殷红刺目。
雨幕杳杳,模糊了视线,魏叙醒过神快步追上去。
“棠棠……”他抓住软轿,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此刻,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不求她原谅,只求她再看他一眼。
“魏叙。”纪棠睁开双眼,眸子里全是绝望,“孩子没了……你我从此,恩义两绝,永不再见。”
魏叙僵硬的手指放开软轿,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雨夜里。他恨自己,为何没早一些发现她的异常,她脸色明明不对,他却只顾着质问她……
呼吸猛地一滞,胸口像是浇灌进铁水,蚀骨灼烈,痛彻心扉。
“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你。”
脑海中忽然出现这句话,魏叙无力跪下,眼前一黑倒在了雨幕中。
这场暮春的雨足足下了一夜,天明之时才停住。纪棠靠在榻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海棠树,昨天出门时还是满树娇艳,一夜风雨摧残,花枝凋零近半。
缓缓叹息一声,伸手抚上小腹,鼻头一酸又落下泪来。为什么老天爷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却还是夺走了她的孩子,他明明是无辜的啊。
阿若端着朝食走进寝殿,眼睛红红的:“公主,吃点东西吧。”
纪棠摇摇头,泪如雨落。
“公主您别哭了,您还坐着小月子,不能哭的。”
丧子之痛如刀剜心,怎能叫她不落泪。阿若见她如此伤心,也跟着哭起来:“公主您要保重身子啊。”
“让她哭吧,哭出来反而好。”唐萧踱步进来,沉沉呼了一口气,“哭够了,吃点东西,再喝药。”
纪棠侧身朝里,心口抽搐泣不成声。
唐萧走到她背后,道:“你也要看开些,往后日子还长,孩子总会再有的。”
“是啊公主,您还这么年轻,总有一日是能做母亲的。”
纪棠抽泣两下,拿罗帕擦了擦眼泪,回身缓缓坐起:“把吃的端过来吧……”
阿若忙起身去端吃食,她特意让御膳房做的鱼肉粥、红枣糕、炒春笋,还炖了一盅清淡的莲藕排骨汤。
纪棠吃了半碗粥,喝了些汤,便吃不下了,待喝过药,躺下睡去。
阿若轻轻关上寝殿的门,转身:“唐神医,公主能好吗?”
唐萧又叹一声:“身子容易养好,就是心里的伤得靠她自己了。”老夫人去世,孩子又没了,如此双重打击,一般人真承受不住。
永安侯府,魏老夫人的灵堂已布置好,府里挂起了丧幡白布,阖府上下都在准备丧事。
青松院里特别安静,魏叙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眉头紧锁,嘴唇一开一合,似乎在做梦。
阿巳守在一旁,凑上前去听了听,喊的是“棠棠……”无奈摇摇头,忍不住叹气,他昨天奉命去了南湖,夜里回来惊闻老夫人去世,长公主小产,真是祸不单行啊。
“棠棠!”
魏叙猛然从床上坐起,阿巳吓了一跳:“世子爷,您醒了。”
“我在哪儿?”魏叙眼神有些茫然。
“青松院啊!您不记得了?昨夜您晕倒在玉棠轩里,是二公子发现的,也不晓得淋了多久的雨,哎……”
魏叙撑住额头,只觉得头昏脑涨,脑子里似装进了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
一些模糊的,断断续续的画面不断涌现,他看见她身怀六甲,看见她难产而亡,看见他守在她的坟边,一夜白发……
“爷,您感觉怎么样?”阿巳小心翼翼地问。
“棠棠呢?”
“长公主她,回宫了。”
魏叙掀开衾被下床,只觉四肢酸软无力,穿好靴子,强撑着往外走。
“您要去哪儿?您昨夜淋了雨还发着热呢。”
对啊,他要去哪儿?去找她吗?她说了与她恩义两绝永不再见,她不会原谅他了。魏叙顿住脚步,坐在了回廊下的阑干上。
雨过天晴,薄薄的云层透出浅金色日光,院子里响起欢快的鸟鸣。
不知坐了多久,忽然想起什么,缓缓开口:“昨日让你去查那船家,可有消息?”
阿巳忙道:“小的昨日带人找遍了南湖也未找到那船家,听别的船家说已经两日未见他出船了。”
顿了顿又道:“不过,小的找到了老夫人落水的画舫,那折断的木栏似被人做过手脚,当中有锯齿的痕迹。”
也就是说,祖母落水,不是意外。好一出歹毒的计策。魏叙闭了闭眼,沉声:“把莲心叫来。”
当阿巳找到莲心时,莲心就知谎言败露,进了青松院,一头跪倒在魏叙面前,痛哭流涕起来:
“奴婢自知陷害长公主是死罪,可是,侯爷以奴婢的母亲相要挟,奴婢不敢不从啊。求世子爷看在奴婢伺候老夫人多年的份上,不要将奴婢扭送官府,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不累及亲眷,哪怕是随老夫人去了奴婢也心甘情愿。”
莲心与纪棠年纪相仿,又一同在老夫人身边长大,一番言辞说得声泪俱下。
魏叙闭眼,挥了挥手:“赶出去吧。”
“世子爷,老夫人尚未入殓,奴婢不能走啊,求世子爷开恩,求世子爷开恩啊。”
阿巳虽不忍心,但主子发了话,只得叫来两个小厮把莲心拖走。谁知,刚拖出院子,莲心挣开束缚,一头撞在了假山上,脑门顿时血流如注。
阿巳吓呆了,忙上前去探鼻息,已没了气息。
魏叙怔了怔,良久才开口:“念她一片忠心,厚葬了吧。”
——
七日后。魏老夫人灵柩出城,纪棠一身单薄的素裳站在宫墙角楼上,隐约能看见送葬的队伍。
清风缓缓吹来,扬起鬓角的发丝,目光中露出些许坚毅。
跪下磕了三个头,纪棠站起身,取下发间小白花,转身下了角楼。
又过了三日,都察司带兵包围了谢宅,彼时,谢怀清正坐在院子里饮茶,韩御史亲自上门拿人。
“翰林院侍读学士谢怀清草菅人命,纵亲犯科,都察司奉旨查办以正纲常。谢大人,请吧。”
谢怀清笑了笑,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才不慌不忙地站起身。
“劳韩大人稍待,谢某去换身衣裳。”
“谢大人不必多此一举,到了都察司大牢,自然有衣裳给你换。”言毕,右手一挥,几个士兵上前欲将人押走。
“别碰我,我自己会走。”谢怀清理了理袖襟,大步走出了院子。
大昱朝自开国以来,严厉打击朝廷官员犯事,民间有言,只要进了都察司大牢,不死也要脱层皮。
谢怀清的案子,不仅涉及故意杀人、买凶|杀人、陷害皇族,还牵扯到妙春楼私贩人口案,皇帝下了旨,七日内彻查,如罪行属实,严惩不贷。
由于魏叙尚在服丧期,并未参与此案的审理,不过,之前搜集的一些证据,早已递交上去,就算他不参与,谢怀清这次也跑不掉。
最忧心的要数永安侯魏汉林,自谢怀清被抓,终日奔走,千方百计想要保住儿子一条命。
“叙儿,救救他,他是你的兄长啊。”魏汉林扯住魏叙的衣袖,老泪纵横,“只要你能救他,我什么都依你。”
魏叙淡淡扯回衣袖,面容清冷:“父亲当真以为,儿子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从都察司捞人?”
“你不是佥都御史么?好歹能说上话,为父别无所求,只要保他一条命就好。”
魏叙静静看着魏汉林,倘若被抓进去的是他,他的父亲会否像今日这般为他奔走?
“在父亲心中,我与魏暄、魏襄加起来,也比不过一个谢怀清吧?”
“什么……”魏汉林怔了怔,满含泪水的双目闪了闪。
“父亲回去歇着吧,此案乃陛下亲自督办,恕儿子无能为力。”
魏汉林颓然垂下双手,复又眼前一亮,抓住魏叙的手臂:“叙儿,不若,你去求求长公主?”
魏叙笑了:“父亲难道忘了自己对长公主做过什么?唆使莲心诬陷,害她失了孩儿,父亲不会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魏叙此言如一盆冰水,猛然将魏汉林浇醒,后退几步,默默转身而去。
第68章 把命给你
谢怀清的案子, 虽罪名多重,审理起来却并不复杂,除了充分的罪证,还有欧阳虞的当面指控。
是以, 在都察司和刑部联合提审之下, 不出五日, 相关案卷就摆到了宋宜璟的御案前。
从晓月楼伙计狱中身亡, 永安侯府张嬷嬷中毒死亡,到除夕夜买凶|杀人,魏老夫人被害而亡,一桩桩一件件, 写得清楚明白。
此外, 妙春楼私贩人口一案,谢怀清虽未直接参与, 却知情不报纵亲犯科。
据查, 妙春楼多年来经营所得以及私贩人口之赃款全数没入晋亨钱庄, 总计竟达二十七万两之多, 而晋亨钱庄的东家正是谢怀清。
宋宜璟看完卷宗, 勃然大怒,当即批下“严加惩办, 以儆效尤”八个大字。十日后, 案件移交到大理寺复审, 复审完毕后宣判。
永安侯府,玉棠轩。
五月初夏,墙边的梅子又缀满枝头, 不似熟透时那般绯红,此时的梅子刚染上一层胭脂色, 一颗颗,如珠似玉。
魏叙披了件薄衫站在梅子树下,望着满树梅子发呆。往年梅子成熟时,她会站在这里摘下满满一篮子,做成冰镇梅子汤送去各院。
今年的梅子又快熟了,却找不回摘梅子的那个人了。
“世子爷,长公主去了大理寺。”阿巳跑进院子,气喘吁吁道。
魏叙眼神一亮,急忙转身进屋换衣裳。自从那日后,他就搬进了玉棠轩,用她用过的笔,看她看过的书,一遍一遍描摹她的模样。
可除了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他什么也做不了。近半个月,每天一封信送去昭和宫,却都被原封不动打回来,她不愿见他,甚至连信也不愿拆开。
这些日子,深深体会到什么叫相思蚀骨。为见她一面,他派人日夜守在各个宫门口,终于等到她出宫。
大理寺位于皇城东面,穿过高墙筑起的甬道,纪棠走下石梯进入大理寺牢狱,谢怀清此时正关押在此。
不同于刑部大牢的阴暗可怖,大理寺牢狱倒是宽敞明亮些许。
谢怀清坐在稻草铺就的木床上,一身囚衣,手脚都带着镣铐。牢门上铁锁链轻响,抬头便见纪棠走了进来。
谢怀清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捉摸不透的笑意:“临死之前能再见长公主一面,我谢怀清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狱卒搬来一张椅子,纪棠在他对面坐下,嗓音清冷:“在做那些事的时候,可想过会有今日?”
谢怀清低低一笑,满不在乎:“从九岁那年开始,我活着的目的便只有一个,毁了魏家替母报仇,如今我做到了,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在乎其他?”
“这么说,你当真不怕死?”
“怕,如何不怕?好死不如赖活着,若是能活,谁想去死呢?”谢怀清目光暗下去,喃喃,“我母亲原本也能活……”
“口口声声替母报仇,你母亲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纪棠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母亲无辜,被你害死的人难道就不无辜吗?”
谢怀清大笑几声:“要报仇总得有牺牲,更何况我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什么叫该死之人?锦儿的哥哥、张嬷嬷、魏老夫人,都是该死之人吗?”
“晓月楼那个伙计,确实不是我杀的,他原本就患了重病,没几天活头了,谁知死在了狱中。至于张嬷嬷,是她自己贪得无厌,舔了淬了毒的银子,而魏家那个老太婆,她该死。”
“那我呢?”纪棠弯下腰,直直看着他,“我又该死吗?”
谢怀清不解,抬眼:“长公主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吗?罪臣就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动长公主一根手指头。”
“那我腹中的孩儿呢?”
“那只能说是个意外,罪臣确实不知长公主已身怀六甲。”
话刚落,只听得“哧”一声,像是利器刺进皮肉,谢怀清愣愣低头,她手握匕首捅进了他腰腹。
“这一刀,是为我自己刺的。”
抽出匕首又从另一边捅进去。
“这一刀,是为我未出世的两个孩儿。”
谢怀清张着嘴,满脸不可置信,伸手抚上刀口,鲜血从指间不断涌出。
“哧”又是一刀刺在胸膛上。
“这一刀,是为祖母和莲心。”
纪棠抽出匕首,缓缓直起身,冷眼看着谢怀清躬身躺在草席上,殷红的血液从他腰腹和胸前不断流出来,霎时染红了囚衣。
嘴角流出血丝,谢怀清扯出一抹笑,看向纪棠:“能死在,长公主手里……是罪臣的,荣幸……”
“死很容易,最痛苦的,是生不如死。”纪棠悠悠转身,踏出牢房,“找个大夫来,别让他死了。”
“是。”
狱卒愣了好一会,才慌忙叫人去请大夫,进入牢中一看,谢怀中身中数刀却刀刀避开要害,这可当真是生不如死啊。
走出大理寺,阳光有些刺眼,纪棠伸手挡了挡,抬腿向轿辇走去。
“棠棠。”
一道熟悉却不愿听到的声音传来,纪棠顿住脚步,转身,见魏叙一步步朝她走来。
半个月不见,他整个人清减了不少,眼中布满血丝,眼底满是乌青,望着她的目光,却全是欣喜。
纪棠未语,漠然回身欲上轿辇,魏叙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她面前。
“你心中有气,可以往我身上撒,骂也好打也罢,只求你,不要对我视而不见。”
纪棠悠然一笑:“魏世子这是哪里话?你我无冤无仇,何至于又打又骂?本宫还有事,请魏世子移步。”
她看他的眼神无波无澜,就像看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魏叙心中一阵抽痛。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知你有了身孕……”
“一句不知就能抵消了吗?”纪棠厉声打断他的话,“魏世子说得好轻松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魏叙慌了,一把抓住了纪棠的双臂,痛苦道,“那也是我的孩子……这些日子我日日梦魇缠身,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纪棠拂开他的手,淡淡抬眸:“那你还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