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斐然一得首肯,上前恭敬先拜, 问了安好。
殿内的金香炉散着香气,似檀而非檀。闻久了眼晕,就等无回应,大殿静的只有他缓慢的呼吸。
闻斐然头埋的更低。
大殿他为官时不曾少来,那人即位后,这地方却一次次叫他觉得陌生。眼下,竟陡生一丝不耐。那人蓄意锉磨,他本早习惯。
遥遥无期的等待别有一番难受,大殿里的香气渐渐的要散尽了,膝骨也生疼。视他如无物的闻衍璋懒散踱步下来,腰上的玉扣晃来荡去,偶折一缕清光。
这抹清光,霍地刺上了闻斐然低垂的眼。
他一怔,云靴却已经到了他眼跟下。闻衍璋漫不经心俯身,凉薄的语调飘飘荡荡:
“堂兄求见所为何。”
精致脚尖定着不动。若非心中有数,一刹那当真听不出轻蔑。
闻斐然冷笑。
这声堂兄,他如今可当不得。
他迅速从袖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烦扰陛下,臣不敢当。只是有要事相奏。”
掌上,正是两块昔日进出宫中的铜质令牌,虽有残缺,但认识的一眼便能瞧明白。
闻衍璋淡淡凝视这两块铜牌,陆,李两家御赐朝令。
无肖猜想。
懒得拾起,闻衍璋转身:
“逃官?”
闻斐然郑重:“陛下英明。”
“堂兄既抓到了,便由你审问。左的问不出什么花样来,统统问斩即可。”
闻衍璋摸上腰间的玉扣,形容微妙,语调却更散漫。
闻斐然双手一紧。闻衍璋竟不问抓的是谁。
猖獗如斯。
他今日本就存着两方试探的意思,抓着两家人把在掌心,总有些用。何瑜婉心眼小,故意帮陆菡羞出逃已叫他彻底厌恶。
何秉忠之死这几日本存心要表露,思索之余还是忍下,待她生下孩子再捅破也不迟。
冥冥之中,闻斐然总觉得蹊跷。那贱婢被打的半死也说不出陆菡羞到底去了何方,一主一仆,俱都是烦人货色。
纵使他曾经心有怜惜,这会也齐齐转化为了恨。
…若非顾及林嘉昱,逮捕陆家一事他早放出风声。
可谓诸事不顺。
即便心里头不爽利,闻斐然也只能忍着。再跪便退下,闻衍璋忽的启唇:
“堂兄与妻妾可还和睦?”
闻斐然一顿,还是来了。
他立即叩首告罪,将菡羞谋划出逃一事一一纰漏:
“臣欺瞒陛下罪该万死,也不曾看好御赐陆氏,臣愿受罚,请陛下顺气。”
闻衍璋坐会龙椅,若有所思:
“既如此,依堂兄之言,陆氏兴许还活着?”
闻斐然沉声:“微臣猜测,不敢定论。”
闻衍璋微妙了眸色,睥睨底下那言行无不小心的闻斐然,霍地眯眼:
“堂兄不必惶恐,你我有亲,朕自有分寸。”
突转的话头叫闻斐然一顿,立马要再度告罪,却遭闻衍璋打断:
“总不会轻易杀了你。”
气氛登时凝滞,闻斐然几乎瞬时的捏紧了拳,迅速又放开,向前膝行两步:
“微臣今日荣宠皆为陛下所赐。陛下如何臣皆无异议。”
“..”
闻衍璋嗤一声,盯着远处明灭的烛火,霍地眉头紧皱。他别过眼,轻笑:
“妾与奴一道,私自出逃株连九族。不过那陆氏还未上籍贯,一时也判不得重罪。如此罢,为补偿堂兄,朕亲选二十四名秀女入王府。堂兄后院定会热闹非凡。一个扫兴陆氏算不得什么。”
毫无预兆的攻势叫闻斐然一惊:
“陛下还未选秀辰便扩充后院,此乃大不韪!臣无意赏花闻柳,求请陛下收回成命!”
“规矩人定。王妃有孕,选备侍妾本为常事。堂兄与堂嫂鹣鲽情深,却也需顾及子嗣。若单就一个嫡子在身,日后万一遇事,谁来继承衣钵?庶子庶女多几个,人之常情。”
一句句,俱是指桑骂槐,借机讽刺他祖先庶出一事。
当年庶出一脉富足安康,嫡出一脉却代代清苦。如今他翻身了,故意留着他,让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为慢慢搓磨。
闻斐然心如明镜,可谁会拒绝王位?
闻衍璋既懒得装,此事便彻底没有婉转的余地,他眼中一瞬淬毒,强笑着收下那二十四个不知底细的女人,千恩万谢:
“那微臣…多谢陛下。”
一声嘲弄的笑,闻斐然更添屈辱,咬牙忍耐,不妨他道:
“那贱奴交由问雨再审。不劳堂兄府上辛苦。”
闻斐然沉气,勉强应道:“是。”
*
攀儿迷糊睁眼便发觉自己换了地方。
四周阴暗,几乎什么都瞧不见。
她眨眨还包着脓血的眼皮,混沌的想——应是到了阴曹地府,换阎王爷来审了。
锁链声近近远远,攀儿伮嘴,下意识瑟缩。
疼呢。
莫不是阎王爷也爱抽人马鞭?
想到这些天挨的打,她忍不住鼻子酸。小姐可得万安啊。
横竖,往后是见不到了。
胸前一痛,嘴角还未干涸的血迹又添上新的,攀儿脑晕,困的很。
忽的,“嘎吱——”
她疑惑:地府里也有门?
一清脆的男声啧了句:“没死,陛下可要现在就审?”
攀儿甩头,原来没进地府呢。下一刻,她蓦地惊慌——陛下?
现在能被称为陛下的除了昔日那个养猪奴,还有谁???
他也是来害小姐的!
肿疼的眼奋力挣出一个缝隙,隐约约泄了些光进来。她还是看不清,只好拼命往后躲,身下的杂草磨出一串不好听的响声。问雨撇嘴:
“喂,躲什么?陛下宅心仁厚不杀你。你老实回话,你家小姐怎么溜的,溜哪去了?”
攀儿怎可能回,只知道摇头,肿胀的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脸上黑漆漆的血渍刺眼,看着格外的丑。
闻衍璋不动声色入了门便不再向前。问雨寻思这怕是嫌弃了,上去用鞋尖轻轻踢她肩头:
“你要是不交代,你老主子们可要一并随你家小姐死了。可想想陆大姑娘才生产多久,幼子何辜。”
“大,小姐?小少爷?”攀儿嗫嚅几遍,终于反应过来,连咳几摊血:
“他们,他们?怎可能,怎可能!小姐活的好好的,不会有事!”
问雨摇头,观察一眼面无表情的闻衍璋,随后挠挠耳朵:
“哼。你知道个屁?他们都活着呢。现如今俱在安王府做客。”
问雨甩了两块铜牌砸攀儿身上,见她抖抖索索伸手摸了,扯唇:
“你要是看得见,就仔细看看这是什么。看不见也无妨,咱陛下可用不着骗你。
问雨回忆了下护城河的模样,笑眯眯胡编乱造诓她话:
“她投河自尽,若无我巡河遇上险些就成了浮尸一具。这会她躺在宫里说不得话,那就由你来答。既然你二人精心谋划了,那你必定知道她的念头。你说,她如此到底是要往哪里走?!
诶,别哭啊!”
那头攀儿听得菡羞投河,摸着铜牌禁不住悲从心来,泪流满面,一个劲摇头:
“不知道,不知道。攀儿什么都不知道!”
“嘶,”问雨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闻衍璋。他一张脸全部化进黑暗,若不仔细瞧,半点也不知他的存在。
正腹诽这妮子不好骗,闻衍璋突然漠然道:
“出去。”
问雨愣:“陛下,这可不能——”
他冷声:“滚。”
问雨瞬间闭嘴。
闲人霎时尽退,无形的压迫倾盖。攀儿哭过了才迷迷糊糊的觉得不妙,奈何她起不了身,只能缩成一团等死。
空中浮出衣衫的窸窣,闻衍璋高高在上俯视这狼狈的丫头一息,胸中异样旋几度,面上不显,语调平平:
“她为何逃,逃到哪里去。”
攀儿浑身震颤,咬紧了牙:
“我不知!”
“不知?”漫不经心掸一掸袖,早已大权在握的少年眼中嘲弄,字字诛心:
“若陆菡羞的姐姐侄子因你嘴硬而死,她会谢你,还是恨你?”
一招打蛇七寸。
两块铜牌铛铛掉了。
攀儿恍惚片刻,连手也抖,满腔绝望遍布,此刻竟然哭不出来了。
她寻着声音的来源仰起头,肿胀的眼睛蓄着恨。蓦地,艰难一笑,恨声:
“为了你!”
少年顿,瞳仁微缩,下一刻,攀儿攒足足了气,疯魔一般尖叫:
“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这个不知感恩的王八蛋!为了你这个畜生!白瞎了我的小姐,你怎么不死呢!你怎么不替我家小姐投河!你凭什么把她赐给安王!!!我家小姐从前再不好也改了,她一心一意待你,你却恩将仇报啊!!!”
草屑飞舞,攀儿的叫声刺耳无比。闻衍璋一窒,蓦地却恍若未闻,轻轻扬眉,讥诮般:
“为了,我?”
“为了你!为了你!她从来没有这样心心念念一个人!纵使她从来不说也不承认,可她满心满眼都是你!”
攀儿放声嘶吼,抓起杂草往他那处砸。却徒劳无功,半空就掉下。她豁了出去。仿佛根本不想活,也不怕眼前这个暴君。
她恨这个人,不喜这个人。
只因小姐在意,所以从来都忍着。
他如今是皇帝了,可从前还不是一个连她都不如的猪奴?
恨极了,她恨极!以致不管不顾,死前也要让他难受!
哪怕…他从来都不在乎小姐的喜欢。
多不值啊!
攀儿笑得凄凉,瘫坐着放声大哭:
“你没心!你没心!你杀了我啊!你杀了我我也不知道小姐去哪了!”
没心?
闻衍璋蹙眉,渐渐厌恶攀儿的吵闹。却莫名抚上左心口,垂眸。
清晰的心跳不断传递进掌心。
他的心,分明好好的。
慢慢捏了拳,闻衍璋放下手,望着空气的一片似乎自说自话,轻的似一根羽毛:
“她也配谈一心一意?”
“怎么不配!她自碰上你再也不同以往了!”
一声带血的哭嚎,攀儿精疲力尽。
“我家小姐,怎么就不配了啊?”
闻衍璋凝眸,额上青筋微浮,异样的注视这豁出去的姑娘。
“咚——”心跳忽重,狠狠锤他一下,实质的疼痛破开昔日灰败的禁闭扉门。遏住要离去的念头。
少年再抬眸,眼中却竟闪烁着诡异的火光。
被他烧去的血书倏地浮入眼睑。一如这几日来迷蒙的梦。
陆菡羞。
陆,菡羞。
陆…菡羞。
他舌尖上反复跳跃着这个名字。陌生,又无比熟悉。
只要一念到她,便会想起那张疯狂决绝的信。和,她倔强不甘的眼睛。
他阖眸,喉头不断吞咽。此时竟想扬起笑颜。
一个,生死未知的女人。居然会让他心神骤然雀跃。
即便面对莫名牵挂的昭阳公主,似乎也没有哪一刻会这般焦急。
闻衍璋此刻,真正的期待,迫切的想探寻。充满了未知的好奇。
这感觉居然隐胜杀人的快感。即便他还没有感受到。
奇妙…难言。
玉扣摇荡。暗室忽然不再暗,轻泻一尺阳光。照亮了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的少年的面容。
芝兰玉树,清贵不可方物。
攀儿冥冥忘了怒吼,险些就要感知到这诡谲的平和下掩藏的暗潮汹涌。
少年立于光下,红唇轻启,眼角一粒痣旖若春华,一刹那溯洄了时间,又变回那个还没有露出獠牙的漂亮杂役:
“她何时开始不同以往的。做了什么,变了什么。”
“我,”攀儿忽然惊恐,连连摇手。哪怕她看不清,此时本能的不敢应答。
闻衍璋弯眸,吐字如兰,漫是诱哄,瞧不出观音面皮下的蛇蝎心肠:
“若你仔细说了,一切既往不咎。陆李二家相安无事。”
斜阳拜晚。
自地宫出来,闻衍璋步履偶顿。几许徘徊,日落。
他看着那方保护极好,没有一丝损坏的红木小匣出神良久。
嗒——锁开了。
一根卷做一团的弓弦,一只箭头。
一只指甲盖大的破损红玉珠,一块破烂断布。
闻衍璋眉眼凝结,头一回如此困惑,却无解。
掌影滑过,烛火噼啪。暖光下容颜面色晦涩,一如无明长夜。
嗒。
又是一声,小匣被一双修长的手合上,淡淡置进屉中。
再不见光。
第51章 是香膏,也是药膏
秋风寒雨在这不轻不重的一声里, 悄然停了,宣齐殿外翠柏潇潇,投一道沉闷的长影。
小巷, 菡羞梦中心口一痛。杂乱的电子音似是失去信号源, 刺耳的横冲直撞。她揪着眉头,唇边低低溢出难受的音节。
那是…【宿主…哔——&#%重——哔哔, 保——哔——安全——哔哔哔哔…】
菡羞无意识的蜷缩起身体,忽而浑身发寒。却无论如何没有醒过来。
转眼又过几天。
天气一夜间凉了,正好睡。菡羞不经意赖了床, 再醒, 门外一道身影正挨序晾衣裳。
她揉着眼睛顿了下, 随后猛地下床——真是她的衣服!
正想出声制止, 林嘉昱却已抱着盆离开。菡羞抓着被褥一脸凌乱。
她住在这也有三四天,离林嘉昱参加秋闱的时间不剩多久。
菡羞计划好了,他出去考试那日就顺便溜出来, 从此别过。
和他称得上相敬如宾, 很是和睦。不过洗衣裳这事…还是越线了。
菡羞心里头不大对。
门忽被敲响, 林嘉昱秀挺的影子叠上窗:
“荷花姑娘,你可曾起床?”
菡羞犹豫了下, 决定装睡。
林嘉昱便低声:“抱歉。”
院里静悄悄的,什么声息也不再。恍若他那句是幻觉。
死捱到中午, 决计不能再赖了。菡羞迷瞪着眼睛, 故意装出一副半醒模样, 十分不好意思的和林嘉昱知会一声。随后佯装惊讶:
“我的衣裳你洗了?这可怎么是好!”
林嘉昱布菜的手不停, 笑意温软:
“顺手的事, 不用介怀。”
菡羞端着饭碗讪讪:“下回我不赖床了,定会自己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