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筷子一顿, 林嘉昱默不作声点点头。菡羞手也一紧,没话找话:
“今日的菜真好。林公子做什么都很好。”
林嘉昱这才微微笑了:
“喜欢你便多吃些。最近我忙,常无暇看顾你。索性我贴身的小厮已从江南归来,能松一把手。”
菡羞接话:“林公子原还有侍从的?我观公子事事亲为,还以为,”她弯弯眼睛,不说了。
林嘉昱轻哂,半分不局促,坦率道:
“有一个随我一起长大的小厮,名唤徽墨。差他回江南帮我探一探家人,再顺道采办些特产。这几日下来我日日做梅菜扣肉,荷花回回也夹。想来是喜欢这菜的。”
菡羞微讶:“公子观察的这么仔细?”
她只是单纯的爱吃肉。当然梅菜也挺好吃。可能是时代原因,这个世界用油普遍少。林嘉昱做的梅菜扣肉不比以往在21世纪吃过的油腻,反而很下饭。菡羞就潜意识多夹两块。
托严实碗,菡羞默默想,他确实适合入仕。
换洗衣物不声不响给她备了好几套,鞋袜都买不特别起眼但是穿起来贴身舒适的。用的碗筷不名贵,可都样式统一,一眼望过去满满的舒心。
这么细心周到,方方面面俱全的人不入朝堂反而屈才。
可…菡羞沉默。
他要面对的是闻衍璋那个神经病。
如此清风明月的人,和闻衍璋俨然是两个极端。他虽然很会察言观色,但却有一股莫名的坚定信念。
是文人身上极常见的那种一腔热血。
读书人都是清高的,哪怕如林嘉昱这样的也不会免俗。
…说来,还是闻斐然那种夹在两者间的伪君子最能混的如鱼得水了。
林嘉昱不着痕迹端详了会走神的菡羞,反手,用筷子头点一点瓷盘:
“荷花,菜冷了。天气转凉,易闹肚子。”
她立即点头:“好。”随后狠扒两口饭,又沉默了脸。
林嘉昱默,干脆放了碗:“你有心事?”
菡羞压抑着什么的眼接上他清润的目光,忽地自觉惭愧,挪开视线:
“那个新帝…不是好人。你虽才学极胜,可若辅佐一个疯子。”
她也不知该不该说。
百官被挖眼吊死的场景挥之不去。他割人脸的丝滑更加…叫菡羞偶尔会惊醒。
她不是个经常做梦的人,所以平时还算安稳。可刚来这世界第一次见到无脸男尸的惊悚还历历在目。
闻衍璋压抑了十几年,一朝得势,哪怕再有心机也止不住会出格。
他不是裴止风戚云月,他只活了这一世。
林嘉昱一顿,菡羞妖冶的脸增上担忧:
“我怕你受累。”
“…原是这个。”林嘉昱心内隐约的期盼小小得了满足,对菡羞的忧虑解释道:
“我决心报名秋闱前大致也了解那位一二。说来,他虽残虐,可并非只会残虐。”
菡羞睁大眼,“难不成你还同那个人碰过面?”
“自然没有的。”林嘉昱摇头,笑盈盈,隐隐期颐:
“前些日子听了些消息,据说新帝预谋灭佛。我本是路过,听得此闻倒是着实惊愕。”
这下轮到菡羞惊了:“灭佛?”
这好像…是属于裴止风的剧情啊?
先掌控,再摧毁。随后在此基础上建立属于自己的精神枷锁,更好的控制百姓。
当然,也未必全是。记得很早就学过政教合一的□□危害。裴止风是不会玩这一招的。他只是重新构架。
那闻衍璋呢?
他做这一切出于什么?
不,菡羞猛地想起来了。
当时那个怪异的法王,是闻衍璋杀的。
难道他早就存心思要绞杀宗教势力?
…很高,也很敢。
至于这件事谁是主谋就不得而知了。早预料了菡羞的反应,林嘉昱也禁不住叹:
“实在疯狂,可却有股血性在。若得良臣辅佐引导,假以时日这位新帝或许能成就一番宏伟大业。”
菡羞咬着青菜没说话。
林嘉昱心有抱负,看来也是盼望有作为的。名留青史对学子的吸引力堪比毒品对瘾君子。
不过闻衍璋,哪怕他确确实实的有雄心壮志和能力也无用。
大业不属于他。
倒是林嘉昱感慨过后好奇:“荷花不怕?”
他桃花眼扑闪,并未从菡羞脸上见到惊讶以外的情绪。
寻常姑娘家听得后该有的骇然,震惊,不敢置信,愤怒。半点也无。
菡羞笑一笑:“我不太信这些。林公子不怕,那我应当也不用怕。神佛什么的本就缥缈,没有根据的。”
林嘉昱微怔,一时哑然:“荷花很特别。”
若是旁的姑娘此刻早已惶惶不安。
菡羞淡然:“我并不特别。其实许多人都半信半疑。林公子不也是么?许是我自幼就没有从神佛那里得到过眷顾,是以才不信。若他们不能给我好处,岂不是白信了?”
“…”他直直看了会低着头的菡羞,忍俊不禁:
“是这个道理。”
二人没有在这话题上继续做文章。菡羞心里还琢磨着怎么提醒林嘉昱小心闻衍璋的阴晴不定,可怎么都找不到合理的立场去相告。
她不敢出院子,也不懂外头情况。仅仅能从林嘉昱的只言片语中做出判断,并不敢多问。
倒是…
新的一天,菡羞抱着腿看林嘉昱从善如流的夺过她的外衣搓洗。
实在,很别扭。
别扭到脚趾扣地。
等他晾好了,门咚咚咚的响起。传来陌生的欢笑:
“公子,徽墨回来了!”
菡羞站起来,林嘉昱对她笑一笑:“是他来了。”便上去开门,灰衫小厮背着大包小包站在外头,风尘仆仆冲他一笑。
撇眼见里头一个刘海杂乱却不失美貌的姑娘,徽墨笑容更大:
“公子,便是这位姑娘吧?”
林嘉昱关了门,警告似的轻睨他眼。徽墨却不怕,嘴眼见就要咧到耳根。
菡羞有些尴尬同他打招呼:“这便是徽墨。”
林嘉昱轻掩一掩笑意,徽墨甩了身上的包裹,一边喘气一边扒:
“东西都带来了。还有老爷夫人的家书。这坛子梅菜得尽早吃了,不然怕酸。路上还带了脆笋,这位姑娘闲着没事嚼来当零嘴。
唔,这个芙蓉膏是新的,特从江南带来。这些墨和纸也是最好的,公子不必去庆云书斋买了…”
说罢,他匆匆提着剩下的东西去厨房,朗声:
“我这就去炒几个菜,配点梅子酒吃!”
林嘉昱拿起石桌上的小瓷盒端详了瞬,对正惊叹这个风风火火完全不同于林嘉昱性格小厮的菡羞殷切道:
“荷花且试试。”
菡羞疑惑:“香膏?”
他略犹豫:“我可否冒犯一下?”清透的目光移上菡羞杂乱的刘海。
她下意识捂住额头,“我头发糙一些无事的,我习惯了——”
林嘉昱摇头:“非也。”
菡羞一默:“那是…?”
等不得青年回答,他反而低头取下小盖。她身前骤的覆下一道书卷气氤氲的影子。两根手指小心拂开她的乱毛,额间一凉,柔软的指腹徘徊,抹平了略有凹凸的细密伤疤上的凉意。
菡羞的眼一寸寸放大。
墨香悠悠飘摇在鼻尖,这清白的平平常常好日子里,耳边落进一道缱绻温柔的关怀。久违的叫她刹那间想到了遥远的家。
烟火气十足,时而温柔,时而暴躁的妈妈。
眼眶莫名湿润,菡羞忽然紧紧咬住了下唇。
林嘉昱哄她一般:“是香膏,也是药膏。”
他不多言,却什么都观察到,顾念到。
…在意到。
第52章 为陛下而来
“嘿!”
一声偷笑贼兮兮打断菡羞突然一股脑涌上来的思乡情, 她慌忙后退一步,留林嘉昱指尖悬空。
“多谢林公子。这不合规矩。”
林嘉昱哂笑,合上瓷盒, 双手交付:
“也好。”
说罢, 看着从小厨房里伸出一个脑袋来的徽墨无奈摇摇头。
徽墨傻乐呵着,见两个影子叠在一块的人飞快分开了, 这才懊恼的一扇自己嘴巴:
“不争气!”
今日午饭吃的格外丰盛。叫菡羞更对林嘉昱好感的,是徽墨也同他们坐在一块吃饭。
没什么明显的主仆之别,相处之间隐约让她想到了自己和攀儿。
徽墨爱说话, 吃饱后屁股往后一撅, 笑眯眯的就夸起自家公子来。菡羞起初尴尬, 后来渐渐也听得有趣。
倒是林嘉昱脸红, 几度抿唇。可见他们说的兴高采烈也不忍扫兴,干脆离席温书。
待到晚上,又是轰轰烈烈的一顿炒。菡羞尝了下徽墨大老远背回来的梅子酒, 眼睛瞬间亮了。
和她以往喝的化工勾兑果酒一点都不一样。一连三瓶, 眼前突然升起星星。
菡羞打个小小的酒嗝, 胡乱挠头:
“头晕。”随后身子一晃,跌跌撞撞冲进房里一头栽倒睡着了。
林嘉昱一听动静连忙放下纸笔, 进去掖好被子。菡羞脸红嘟嘟的,睡的酣畅。他一时忍不住多看了会, 伸手替她理好乱发。
额间一片米粒头大小的浅褐色斑点近看还有些鲜明。
不过, 他看向床头的芙蓉膏。涂上一两瓶应当能消减不少痕迹。
她身上那些…林嘉昱又脸热。
当时不敢仔细看, 不巧扫过。心中登时黯然。
这样的精灵怎会落得一身伤疤。
门外徽墨忽然想起一桩事, 叫他:“公子, 我从松江归来时在关口瞧见了告示!您看看!”
“能对出这首诗的赏白银万两,赐登御殿面见龙颜, 再赏三进宅院一座。”
林嘉昱关好门,接过徽墨刚从包裹里掏出来的纸。叠的方方正正,不曾皱。
将它展开,眼见下头朱印,居然真是新帝颁布。
他讶异:“怎会贸然对诗…全不合乎规矩。”眼却已经往下仔细看,逐字念:
“上联: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徽墨挠头:“我觉着这也不难对,就擅自接下了。都说新帝自小奴役出身,虽识文断字,这才学恐怕还是次了些。出这题恐是寻个知音人吧。”
林嘉昱捏着告示深了眉目:
“此形容,倒像是梅花。比喻他傲骨铮铮,逆境中也势要夺回天下之决心?不似对诗,反而…”
林嘉昱斟一息,没有出口。却想问——是炫耀?
正信口要对诗,徽墨又一拍脑袋,从兜里再取出一张印了朱印的告示:
“这个是粘在诗文下的。不知为何黏在一块,我险些以为是一张纸。是个昭告罪臣的。”
林嘉昱接过。
【今有逃臣,前宣威将军陆励,前御史大夫李赋缉拿归案,十月问斩。
若有同党牵连速速自首,从轻发落。】
林嘉昱呼吸一顿:“怎会如此!”
徽墨唉道:
“就知公子会着急,可这也是没法的。前朝的总要清算,只能是李公子一家实在不走运。分明也没有站哪个队,却因惧怕窜逃,这可不就显得心虚。那新帝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说来一个贱奴出身,心眼必定大不了。”
寒风凛凛,林嘉昱侧身至月光下,再认真看了一遍寥寥几字的诏书。沉声:
“伯仲自我入京来便相助良多。置办住处,拜见大儒无一不倾囊。他对我无私,我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还有时间。秋闱只剩五日,我若殿试高中,兴许能进言一番。新帝左不过只是为了出气,这两家实在微不足道,不当惹他注意。”
“公子可不能这样冒险啊!一家都盼着您衣锦还乡重振林氏,哪怕他李公子再好,也不能搭上咱们的命!咱们先前帮的还少?您身子也不好,打了那么久的地铺,到处跑着抓药还整日提心吊胆,咱仁至义尽了啊!”
徽墨无奈,虽知公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还是忍不住相劝,以盼他回心转意。
可林嘉昱早定下心,目之皎洁胜若天星:
“顺儿尚在襁褓之中,谁能忍心?”
“我再去求见一回安王,徽墨,明日照看好她。”
徽墨摊手:“我能说什么?唉,公子万事小心。”
林嘉昱回以一笑:“待我高中,再同给你的信中写的一般。”
徽墨这才高兴了,看向菡羞的屋子:
“之前还奇怪公子记挂的精灵什么模样,能让您念念不忘。今日一看确实像是狐狸成了精,只是…”
他为难:“若无底细,老爷夫人那可不好过啊。何况您一高中,榜下捉婿的大族可要出手了。”
林嘉昱摇头:“往后事,往后思。”
月牙高悬,徽墨随手收了那张对诗的告示压在石桌上。林嘉昱叠好另一则,预备明日带着去找闻斐然。
灯都熄了。
翌日,本该昏睡的菡羞却噗通睁开眼,睡不着。
这会还天灰,她起的很早。菡羞穿好衣裳,房中没水。于是开门去厨房里烧。刚提着茶窠回来,脚尖忽而飘来一张纸。
她捡起,不叫它贴在腿上,顺便看一眼。
只一眼,瞳孔地震。满心的震荡尽数化作紧捏拳头的力气。
菡羞抖了起来。不知是突来的寒风吹动,还是吓着的。藤编的茶窠哗的砸上青石。一双眼一字字重新审视,良久才重新呼吸。
菡羞咽了口唾沫。
她几乎可以肯定,有一个和她一样来自现代的存在出现了。
这首诗是《卜算子•咏梅》。
而它,是经由闻衍璋审批才能发布的。
那个人,就在闻衍璋身边!
难道是系统口中的修正者?
菡羞一时止不住了,拼命呼喊系统。却只得到杂乱的电音。
手猛地垂下,她拧眉,隐有一抹不祥的预感。
事态真的乱了。
•
皇宫。闻衍璋只穿了件隐约露出胸腹的长衫,殿内烤着热火。
面前跪地的秀美少女真挚的仰视他,脆声:
“陛下。臣女家中世代行巫,此诏书下,牛头狗血也俱全,燃香不断,那野魂必定会受感召而来。”
闻衍璋垂眸,似是小憩,语调却泛寒:
“你缘何明白朕所思。北地的巫术若那般灵验,那养巫的四皇子为何不得成功?”
女孩大眼眨眨,天真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