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嘉昱见他神情肃穆,不由正色,脸上红霞稍退:
“你且说。”
李霁便顿一顿,低了嗓:
“当时你不在京城。菡羞同现今安王…闹出些丑事。”
林嘉昱一怔,当真闻所未闻:“…什么?”
李霁叹口气,娓娓道来。
堂下杳霭流云,屋里飘来的香云断断续续。树上黄叶旋了几回,李霁方才无奈。
“这时再看,我怕菡羞真是冤枉的。我想你也隐约听过陆家二姑娘从前的名声,确实不算好。可也是人云亦云,我虽与她接触不多,却也看得出她不是那样坏心。
岳丈一家本就为她的婚事发愁良久,你这样卓群的他们自然是巴不得。我把事情都同你说一遍,你再仔细想想,不要将来心里有疙瘩。”
他把离京前的大小事都说了说,不动声色观察林嘉昱反应。
意料之外,这正年华正茂的青年默然不语片刻,重对他微笑,竟叫人觉得温潮澜生,心间温软。
“伯仲有一句说的对,人云亦云。我与她同住多日,必然比从未与她相处的人了解的多。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明事理,暖心肠。”
林嘉昱肃穆了神色:
“天底下无人不犯错。这样的好的姑娘没有遭人污蔑的道理。”
李霁一时哑口无言。看着一派端方明正的林嘉昱,竟略有自惭形愧的念头。
若是有人同他说这些,无论如何也要去查清楚了。可琅之实在…
实在清明。
爱竹者,或当如此。
他情不自禁开怀:“那便好。只是…”李霁又生怕:
“你若突然订婚,届时名册上少了菡羞。新帝可会大发雷霆?”
昔日同僚前辈之死足以叫李霁恐惧。否则如何会奔逃如此之久。
林嘉昱迟一息,语气微慢:
“可眼下别无他法。陛下手段狠辣却非昏庸。我正由他点中放才能跻身如今的吏部侍郎,一跃而起。”
“实在不可,后几日秋闱,我瞧一瞧可否旁敲侧击,请一道圣旨赐婚。”
李霁抱手:“你虽得重用,也要小心有多少眼睛盯着。况且现无功勋就请旨,可不是落人口实。伴君如伴虎,绝不能搭上你的前途。我先去问一问菡羞,她这几日都困乏的很,怕是不能来见你。”
“天冷,她多睡些才是。”李霁浅笑,自袖中取一只瓷盒:
“我不好再呆,这芙蓉膏还请你帮我转交给二姑娘。”
李霁收了,手中端详了一刻,心道都是些小儿女把戏。转头往偏院走,蓦地顿足。
“菡羞?”
水红锦衣的姑娘躲在拐角廊下,也不知听了多久。
李霁脸上尴尬,他那不算编排的编排…
“菡羞,你知道了?”
菡羞抿唇,五味杂陈。
林嘉昱那四十多台礼下地时她就已经醒了。转眼看见他们在正厅,特意躲起来偷听。
本想等没人时跑去和林嘉昱说声抱歉,可没想,他那一番话竟然叫她讶异过后情怯。
她万万没想到林嘉昱从前见过她,还藏着不曾说。更…打心底觉得他该配上更好的人。
他这么好,可却不是她的攻略对象。
菡羞心里酸酸的,默默点头。
李霁咂舌:“那你以为如何?”
菡羞看向他手里捏的瓷盒,方才林嘉昱那豪不追问的肯定好似琴弓,反复拉着她心里那根欲断不断的弦。
菡羞低头,长了不少的刘海盖去眉宇间的情绪。摩挲着陆菡枂特地给她赶制出的衣裳,满腔情绪斗转缠裹。
秋风扰衣袂,菡羞的嗓音湮灭在寒意里:
“我不能连累他。”
李霁拧眉,不解。有心想劝一劝:
“你不必思虑以往。如今时代变了,谁有心思再编排你?”
“不是这个。”菡羞摇头。想了想,没遮掩:
“姐夫,我若告诉你那个新帝同我有怨,你会如何?”
“…你?”李霁震住,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菡羞抬脸,无奈冲他笑一笑:
“我的名声还是臭下去的好。在外不要和我扯上关系。待我想法子把攀儿从闻斐然那捞出来,就对外称我死了吧。”
原身的结局本就是在举兵时横死街头。
或许是因为系统错乱的原因,她多活了很久了。
她不再言语,慢慢朝还未醒神的李霁伸出手,笑的开朗平和:
“姐夫,芙蓉膏给我吧。这些东西不要告诉我姐姐,免得她担心。”
闻衍璋可不就是存心要她去宫里么。
这两天琢磨完了,菡羞有些莫名的自觉——陆李两家的归来太蹊跷。即便是林嘉昱求情也不至于这样大团圆。
左不过是闻衍璋顺势为之。他知道他们是软肋,现在软肋就正大光明摆在眼皮底下。
她陆菡羞要做什么都得考量。
菡羞看着抱着顺儿来瞧她的陆菡枂微笑。
那就去吧,看看他又要做什么幺蛾子。
*
影卫报完了陆家那些情形,一炷香将将好燃尽。
龙椅上的人懒散哄了人出去,问雨方才吊着心将这几日做的活禀报。
他这两天格外的谨慎,生怕闻衍璋剥他的皮。可那位无论如何不提他,照常叫他去干活。
想起那天当着他面血溅三尺的巫女谢漱,问雨咽咽唾沫。
“陛下,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各地的侯爵马上就到上京。猎场也完善。”
闻衍璋嗯一句,“亚父近日还翻墙?”
“不曾了。陛下选秀召令下了后老祖宗便安心,道过两日一同来选几个好姑娘给陛下随侍,大大开枝散叶以告慰太上皇英灵。”
“退吧。”他便没有问别的,淡漠又平常。
问雨只好起来,又被叫住:
“宫中近日流言甚多,你去清理些嘴碎的。”
他眨巴眼,想了想:“是那些小宫女?”
闻衍璋不紧不慢把弄手上玉戒,不答反问:
“你说,皇后为何迟迟不喜朕。”
这可怎么答?!问雨麻溜跪下,结巴半晌:
“许,许是皇后娘娘有眼无珠。”
“哼。”闻衍璋莫名笑了,蓦地睁眼,阴幽幽攫住问雨,咬字极微妙:
“她有眼无珠,那,陆菡羞呢?”
问雨的腿肚子迅速抖起来,心道要死了。
陛下果然怀疑,暗中窥探他呢!
思及两者身份地位的不同,问雨斟酌一息就答:
“陆二姑娘对陛下爱而不得,因而生恨,是以口是心非!”
估摸是当时一些话传进了陛下的耳朵。
问雨觉得有些委屈。
这位陛下越来越诡异,他压根猜不透心思了,加上裴止风杀了许多派去的将士,不得已才思考后路。
他开始防着自己,看来也存了杀心了。以往那点子情谊就和西北的沙子一样碎。
好在这会问的是女人。恐怕是屡屡在昭阳公主那吃瘪,心里头憋闷。又听见从前跟着他不肯走的二姑娘否认心意,更难受了。
上头的人似乎陷入沉思。
不知多久,问雨才被允许离开。
他肩一垮,暗道心塞。
刚出门,来送午膳的小宫女对他行个礼。问雨没兴致逗趣,忽地转头。眼见那小宫女脖子上涂的粉白,头上簪着一列绒花。裙踞也短了一大截,一截小腿若隐若现露在外头。
他挠头,这个小宫女挺面生。
陛下要杀的就是她们?
问雨等了会,蓦地,里头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爆响。刚进去的小宫女尖叫着求饶:
“陛下怜我!奴婢爱慕陛下方才如此,陛下饶命!”
这叫声却很快戛然而止。
问雨一寻思就知道,这是死了。果不其然,里头闻衍璋淡淡唤人来收拾血污。一具断头尸立刻被太监们拖出来。白玉阶上滑几道血痕。
外面值班的宫女一齐瑟缩,问雨好奇,上去问她们:
“居然有人敢勾引陛下了?怎么个事?”
为首的宫女和问雨混的还算熟,小心翼翼:
“这是第七个了。”
问雨凑去耳朵,那宫女低眉耷眼,才把这几天的事说清楚。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宫里头都传皇后与陛下血海深仇,绝不可能合房。
然而那位新帝虽然出身卑贱,可长得实在好。身量颀长,又长散着发,乍一看貌若好女,细看却也不乏男子的俊美。
新进来的许多宫女渐渐摸清楚了情形,也都看清了——新帝有多好看。
少女情怀总是诗,尤其面对的还是位高权重的俏郎君。大伙见这样,又听到要选妃,不禁起了心思。
选谁不是选?与其一直伺候人,倒不如搏一搏被人伺候。
问雨咂嘴。他不在的时候还有这么多事呢。下一刻却不高兴了。
“这算什么流言。说的也没错。什么不识趣的鬼公主,能值得陛下悉心相待。”
他眼珠转转,猛地又想到那个人影。
陆二姑娘此次也在里头,倒真不如好好扶持她一把,往后真走狗屎运得宠了他不得分上一杯羹。
如此思索,想到往后可能更多的富贵,问雨认真一拍手心。
“善。”
*
傍晚,上京便已热闹非凡。
有人哭有人笑。世家大族半把不愿送女入宫,奈何一群兵把剑指脸上来,再不愿也不行。
菡羞默默的等人。
夜晚,问雨爬在房梁上一脸讶异: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她懒得作答:“不是要帮我做皇后吗。先帮我把我婢女从安王府里救出来。”
问雨一窒,咳咳:“你要听实话不?”
菡羞侧目:“?”
问雨嘿嘿一笑:
“其实吧,你婢女被关在宫里。但具体是哪,我现下也不知道了。”
菡羞的目光瞬间冷下,问雨又补救:
“可是我和陛下救了她一命呢。要不她得被闻斐然打死。我说了,陛下最近不大喜欢我。我是不敢帮你偷人。只能你自己去宫里想法子。”
又是,闻斐然。
她垂眼,呼吸发重。看来非去不可啊。
“她还完好吗?”
“没缺胳膊少腿。”
“…我会去选秀的,你放心吧。”
问雨扔她一块令牌,翘起腿晃荡:
“这个拿去,那些嬷嬷一看就会让你直接进总选。你发达了可别忘了我,我也想当万户侯。说来各地侯爵马上就到了,怕是又有一场涛浪。你小心吧,千万不能触怒陛下。”
说到这个,问雨摸下巴:“诶,倒不能这么说。你触怒陛下可太多了。罢了罢了,我要走了,别辜负我期望。”
菡羞捏紧了木质令牌,没回话。
翌日,全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一个个都愣住。
菡羞摸摸咬着手指吃的顺儿,淡笑着安慰他们。
陆夫人先是沉默,随后闷声流了泪。
菡羞尴尬,刚想求陆菡枂帮忙,却发现她也哭了。
她只好咧嘴:“让我去试试,万一封了个什么贵妃可不就飞黄腾达了。林公子那里…就回了吧。”
两家人还是不吭声。
菡羞于是对他们一拜,拿着令牌和诏书自己去宫门排队。林嘉昱下朝得知这消息时,一时无话。急急赶去宫门,那会已经排了好长一路子。
菡羞的身影早不见了。
她不知何时已经很耐心,一晃半日又两天。
凭着令牌畅通无阻,顺利晋级到最后五十个人里。
这一回的验身嬷嬷是逃不过了。
菡羞脱下衣服,身上的轻微疤痕叫那嬷嬷直皱眉。奈何上头有令不好违背,只能放过。
最后选出四十五人。一个个都长得极好看。菡羞排最后一名。背着内务府发的包裹,她乖乖跟在后面往储秀宫走。
路过巍峨高耸的宣齐宫,菡羞望一眼,又讥讽的扯扯唇,别开眼。
闻衍璋站在窗下,寒了眸光。
老太监笑呵呵:“斑奴,你看看,后面几个多漂亮的姑娘。亚父不害你吧?你也快二十岁了,孩子要老大了。”
闻衍璋默不作声绕开老太监的手:
“亚父又糊涂了。”
陆菡羞同前面的比,可算不上好看。
“没有!亚父看着有个面熟,诶……哪见过的?”
窗被一把下了,顺道关上老太监的视线:
“是亚父看走眼了。”
顶着老太监的吵嚷。闻衍璋漫不经心品茶。思绪却飞天外。
手指紧捏茶碗,闻衍璋眉眼冰寒。
陆菡羞那一笑,很是叫他不悦。
一个痴缠野魂而已。
说来,分明是他慈悲。
他瞟着茶汤里漂浮的碧叶,眼底骤然腾起恶劣的雀跃。
两厢有趣的东西,竟然撞作一块。
少年帝王将手上的玉戒转一转,转出了定论。
“去请皇后来。”
*
菡羞刚把床铺好就有人来传话。
一群娇滴滴的姑娘黑了脸:
“都不让人休息的!哪有这么选秀的!”
太监瞪她:“这可都是陛下说了算!你想抗旨不成?!”
菡羞在后头趁机多吃了两个包袱里带烧饼,还抹了点大蒜。
好饿。
检查的嬷嬷一掰开她嘴就骂了:
“粗鄙!”
菡羞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站着不动。嬷嬷抓着她要去漱口,不妨有人来催,只好惶恐的把人送到宣齐宫。
秀女们乖乖排好几列。帝后坐的高而远,菡羞看不清。
嬷嬷上前点完名册,闻衍璋似乎也没有反应。
直到点到自己,那厮蓦地张口:
“皇后以为她如何。”
一直不屑一顾的戚云月本懒得看,却听清了名字,舍得抬起贵目:
“这个,不错。”
菡羞脑筋一绷,就听见闻衍璋发话:
“既然能得皇后青睐,便留下当差。旁的俱遣返。”
菡羞愣了。
秀女们也愣了。
戚云月,一并愣住。
“你什么意思?”
龙袍加身的少年似乎微笑,凉薄中暗藏戏谑:
“皇后不喜?”
戚云月连日来一直暗中联系裴止风,成功就在这一段时日里,压根没这功夫应付这些破事。更是厌恶闻衍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