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止风接过西洋镜,对上右眼一望,所见处皆是模样大致相同的松木,唇角笑意淡三分:
“拜我为师这些日子,他着实学了不少东西。这松木一处靠一处,算好了距离埋下,待进去了,仿佛都是一个模样。好比在迷宫里绕圈,不得出路。闻衍璋,”
他哼笑:“有些头脑。可惜,”
李破风蹙眉:“大人想到了什么?”
裴止风收了西洋镜,不以为然一勾唇:“既是树,烧了就是。无需同他玩这些把戏,破风,先去宫中接应殿下。我来同他玩一场。”
大桶的油竟第一时间就扑了上去,冬雪皑皑,本该寒冷。此刻却炎如酷暑。
李破风望着陡然升起的山火惊叹:“不愧是大人,神机妙算。”
裴止风笑意不达眼底:“来五百名弩/箭手,随四郎入林。此处虽大,却非无尽头。倒要看看他还有哪些计策不曾使出。
我这个老师,随时侯着指点他一二。”
“——谁!”李破风刚听命往宫中去,便见天上闪过一道黑影。剑风袭来,震的她虎口发痛。
“你!”几乎立即反应过来,李破风咬牙:“刘家堡,赤血剑!”
来的,正是半途返回的问雨,他狠狠刺一眼一派安然的裴止风,自牙缝中恨声:
“只差一剑就能斩了你个死太监!那李夜叉,我来会会你!”
“好啊!当年你们这些沙匪在西北的账还没算呢!”
新仇旧怨齐上心头,李破风立即同问雨缠斗到一块,逐渐被他引开。
裴止风凝眸,余下侍卫涌上,强攻问雨。越来越多的部下霸占了校场。猎场外头湖下,林嘉昱与李霁蹲在事先挖好的地道中握着信号烟花,紧紧憋住气门。
只待问雨发令。
李霁与他对视一眼,竟都惊人的看到无奈二字。
这位新帝,真是个豪赌的野心家。
火势迅猛,菡羞是被呛醒的。睁眼,面前火光连天,遍地焦土。
她忍不住咳几声,记起是闻衍璋把她迷晕。可眼下又是怎么回事?!
“醒了?”漠然熟悉的男声适时如鬼魅般飘响,菡羞刚想跑便被一只手逮住。强行要她转身,一时不曾发觉他嗓音中不寻常的意味。
灰狐氅,碧玉扣。闻衍璋身上意外的没有脏迹,反依旧清贵十足。
菡羞抿唇。
他见状,缓缓扬眉,见暗光里她发抖的身躯,忽地索然寡味,思绪飘摇到许久前,那掩上雾气的几次对话,这时终能畅快淋漓的道出:
“所爱之人无从爱,所恨之人无能杀。永远给裴止风当奴才,永远比不过他。要我悔不当初。”
他看着脸上泥灰斑驳的女孩,满意感受到菡羞一抖缩。闻衍璋方才启唇,语调恰若黑夜里的阴雨。缱绻而迷离,更是嘶嘶吐信的蝮蛇,随时好似都要狠狠咬下她脖颈:
“我要你看着,看你的咒,永不可能实现。”
菡羞太阳穴猛地一跳,急急思索他那些话,呼吸霍然艰难 。
这时候再怎么不机灵也搞清楚情况了。
他还在记恨当时她失去理智时说过的那些话。
这连天的火下,眼眶熏得酸胀发红。菡羞呼口气,从没有一刻有如此艰难的无力。
她攻略的,真的是个实际意义上的反派,无妄的悲剧角色。
菡羞的心脏疼了会。这么危险的境地里却顾不上惶恐了。反不合时宜的笑笑。她深深望着闻衍璋那张俊美的脸一会,口中生苦,良久一哂。无奈到极点:
“你把我留在宫里弄到这来就是为了这个?引诱裴止风来杀你,你好反将一军?”
菡羞挣开他的手,擦了擦脸,吸吸鼻,轻松的恍若对待闹别扭的朋友:
“我都与你划清界限了,你要不要这么记仇啊。”
“…”与所想的态度大不一样的菡羞这异常镇静的举动,叫闻衍璋不禁危险的眯眼。
“你——算了。”菡羞转脸去看越发凶猛的火势,一切尽灭,化作灰土。
和她现在的处境,好像挺像的。
闻衍璋和裴止风两个都是疯子。
一个比一个敢赌。
她叹息:“你是不是,想借此逼问我还知道哪些东西?”
闻衍璋眸色一闪,菡羞未曾注意到。只知道她从未有这样一刻想回家,本该丰润的唇惨白无血色:
“我其实没有诅咒你。我只是说了我所知道的所有事情。”
少年周身的气息登时肃杀,连瞳孔都猛缩。
火势已蔓延到这里,菡羞忽然正色,猝不及防踮起脚一把拽住闻衍璋的衣襟,不等他大力挥开就狰狞着脸一字一顿,目光如炬:
“但我有办法帮你扭曲。你知道,我是为你而来的,对你好是我一厢情愿,我不纠结了。”
他目光阴戾,似在判断菡羞所言真假。直到菡羞再往上一踮,贴上少年平实的胸膛。
那两瓣唇,坚定而不容置喙的一张一合:
“我帮你这一次,你把攀儿还我。承诺永远不许动我的家人姐姐,让我出宫安度余生。”
闻衍璋身躯一震,映着菡羞漆黑的眼底。
这本该盛着他的倒影。此刻,却是碎波涌动,看不清。
他忽地凝眸,两手逐渐攥作拳。并不曾出声。
菡羞咬唇,在他身上瞧一圈,最后选中了他腰上那块碧玉扣。她捏在手中用力一扯。
她打量着这个玉虎头扣子,在闻衍璋阴鸷的注视下放入怀中。再度昂头:
“自从你即位后就一直用这个碧玉扣系绦带,我眼熟的。你的戒指我不要,碧玉扣给我当信物吧 。
闻衍璋,你现在是皇帝了,说话一言九鼎。”
菡羞再度靠近一步,许是烟太大了,眼里泪盈盈的,怎么都抹不干净。
“你说话。我再也不得罪你了,我们从此两清。”
他依旧绷着唇线,还是不信她。
也对。
菡羞泄气,她要是真有那能耐,至于被闻衍璋玩的团团转吗。菡羞皱着脸咳一声:
“我从前是喜欢过你,我肤浅,只是因你好看,乍一看对我胃口。即使知道你在装也禁不住会在意你,我是孤魂野鬼,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想回家,可有一天,神佛告诉我,只要我得到你的心就能让我回家。
所以我一直缠着你,无论放了几回狠话也还是巴巴跟过来,盼着你对我逐渐有一点喜欢。你分明也知道,一直以来拿我当笑话看。如今该看够了吧。
闻衍璋,我以后真的不会再缠着你了。”
“…”闻衍璋灵台一荡,头脑竟是突然发痛。
狼藉之下,隐有呼声。
少男少女各自都倔强着对视,无论谁都不肯再开口。
闻衍璋的头越发痛。
不该是这样。
身体里流窜着诡异的痛楚,与被磨成肉泥的镇国侯的痛比,兴许都不差。可他痛苦之余又再度开始不该有的好奇,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的泪眼,她卑微又强硬的恳求,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
回家?
闻衍璋潜意识莫名厌恶这个词。
…冷静下来,是厌烦与嫌恶。几种情绪在身体中打架,与前几回相同。
却又不同。
她是个笨而狡猾的家伙。而他,从来不信她会死。
也从不打算放过她。
凭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凭什么她知道他的一生,随意摆布当做筹码?
可从前受的,怎可能一笔勾销。即便时不时没理由的迟疑不决,闻衍璋却有一桩事确定。
陆菡羞只要活着,就不能从他掌心跑掉。他忍耐那个巫女,下诏将她困在宫中,都是代价。
她得付出代价。
他沉默不语,直到热浪已翻涌到他们周身。菡羞的睫羽受不住的扑朔,一如振翅的蝶。
闻衍璋一顿,视线定格在她免密卷翘的睫羽上。莫名颤抖。
久违的虚与委蛇的无波微笑破天荒挂上两颊,少年唇齿徘徊几度,方道:
“好。”
好好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
终于…菡羞松口气,一把松开他衣领,朝着没有火的地方奔逃。
她护着胸襟里的碧玉扣,不忘回头去抓闻衍璋的手。
方一拽住,闻衍璋不适的想要抽回。却莫名停止,继续任由她拽住。
只是菡羞拽了一息就下移,该抓他的衣袖。
无比的守规矩。
闻衍璋面色忽然微妙。
刚才耽误的时间似乎太多了,菡羞捂着口鼻奔了没多久,后头就传来破风的箭声。她忙看向闻衍璋:
“这方向的尽头是不是护城河的下游?”
他倏地压下眉眼:“你知道?”
菡羞平淡:“我总要有点本事傍身。”
实则是在宫门口倒夜香的这几天,老嬷嬷和她拉家常,说遍了宫里传说,没东西扯了就扯护城河的来历。
菡羞听在耳朵里,仔细也联想过。
那么大一条河,林嘉昱发现她时可是在京郊了。猎场比京郊更近,河势必会横穿过去,不然哪有那么大的水量能积蓄。
她哪有扭转剧情的本事,只不过骗他而已。
互相骗了那么多次,他把她坑成这样,她回坑一次总没事吧。
菡羞的目光坚定,心道她在这些尔虞我诈下好像越来越聪明了。
闻衍璋如斯淡定,显然肯定有后招。再者他又不在这个点死,说明这次会安然无恙。
闻衍璋刺人的目光抵上菡羞的后脑,不曾再问。菡羞百忙之中抽空看天,却发现黑烟横在天上,看不清太阳的方向。
但只要闻衍璋不做声,那路就是对的。
果然!
这里的最深处是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数量尤其庞大,还有许多爬山虎。叶子在动,可此刻无风。
那就只能,是这背后还有洞天。
菡羞率先进去,踩着一片灌木,脚下突然脆响,湿意传上脚底。
她眼睛一亮,是冰!
结冰的护城河上被故意放置了一堆草掩人耳目。无需多想,肯定是闻衍璋的人干的。
既然他不说,那自己拿来邀功可怪不得了。
菡羞扒开爬山虎,一言不发推闻衍璋进去。他竟意外配合,抛开眼底的深究,倒是真的决定遵守诺言似的模样。
菡羞才要松一口气,眼前一红。凭空飞来一支带火的箭,一把射中上方爬山虎,箭头抹了油,顷刻就让枯叶横烧,露出后头的藏身处。
“他们来了!”
菡羞心跳漏一拍,蓦地用尽全身力气狠推闻衍璋一把。他似也未料到,惊愕的瞪大凤眸。却抵挡不住惯性,直直向冰面倒去。
火星掉落,菡羞绷着身子回首,赫然见一排手持弩/箭的黑衣人。
他们面上俱戴着层叠的麻布过滤浊气。黑烟缭绕,隐约可见底下有个白衣男子。
看不清他的脸,但却能看见,他朝着她抬起了弩,随后,扣下扳手。
仅仅不到一秒的时间,菡羞急急躲避,却依旧感觉到骇人的力道撕扯住她的发。她吃痛,下一刻,束成双螺鬓的发髻骤然失去约束,发带遭火烧烂,云一样荡然的发顷刻铺满了天际。
背对遮天赤红火,蔽日玄黑烟。轻张着嘴。那妖冶的面上尚来不及绝望,依旧望着闻衍璋,迷茫而怔忪。
不自知的懵懂,娇柔中是天性里的妖媚。可惜一朝失了烂漫,即将被尘俗吞噬殆尽。
她只知道惊愕,不懂何为真正危险。等着凡尘撕咬。
即便这样,竟还撒着谎,可笑的拼了命来救他。
她当知道后果,她分明很怕死。
闻衍璋恍惚的目光定格上菡羞的面颊,忽地炽热如火,口舌生燥。
这感觉诧异,奇妙。
他突然想起皇庄初见,她也这般不自量力的跟着他。
那时他只嫌她讨厌。可这时,不自量力的人却莫名不再叫他由心抵触。
是她,自愿饲鬼。
喉头滚动,鬼使神差,闻衍璋突然伸出了玉白的手。
在即将倒下时,他奋力抓住菡羞踢开的衣摆,眼见她唇张得更大,蓦地嗤笑一声。手下再一用力,终于,狠狠把她拖入地狱。
咔嚓——冰面碎裂。
他骨节暴起的手将菡羞紧紧抓住,活似一只找到了替身的水鬼,如何不肯放。以一人的背脊大大撞开那些浮冰。
冰冷的河水没过他们的一切,菡羞痛苦的闭着眼,慌乱中撞上闻衍璋的胸膛。
来不及感受到不适,水覆尽余尽意识。
…咚地,一同撞开了冰层下隐匿多年,久捂不化的冰山。
菡羞四肢乱划,河水好冷,一时间冻的难以睁开眼。水草突然抓住了她的,沉重的浮石压上她绵软的身前。一寸寸研磨,抵的她好痛。
冥冥之中有一道魔音,半引诱她彻底停住了挣扎。
鹅毛大雪,空花阳焰。
裴止风踢开渣滓,笑:“破风,他们逃掉了。”
李破风绷着脸狠刺了几下河水,皆捞了个空。下游的将士也不曾拦截到人。
她发恨:“狡兔三窟。这湖面我们的人在上面看好了的,看来怕是里头有暗道。难怪前些天他的人日日借口检阅秋猎布置来巡查,我们不好弄出动静下去一探究竟!”
“罢了。”裴止风漫不经心,侧身,侍卫自动分成一条路,从中出来一衣着寻常的男子。他揭下湿濡的麻布,竟是闻斐然。
天上此时烟花大盛,匆忙飞来一人禀报:
“裴公,咱们最大的据点被端了!他们是声东击西!那逃走了的赤血剑带着大营十万将士围堵了猎场!”
闻斐然闻言急忙重新覆上麻布,冷声:
“裴公,既然此次不成,那我等便暂时莫要联系。他诡计多端阴狠毒辣,您这位学生,恐怕青出于蓝。”
李破风怒视他一眼,攥紧枪身。裴止风却不生怒,失笑:
“这回何尝不是我与他互摸底细。小打小闹罢了。
安王你啊,当真不及你的堂弟。庶子便是庶子。不成气候。”
闻斐然面色一沉,却很快掩下去,皮笑肉不笑:
“裴公有空挤兑我还不如想想以后如何是好。我无实权,可帮不得您了。”
裴止风哂笑:
“自然不会再拜托安王派人偷潜入宫。我替公主多谢安王。待得来年,安王便可见天地再度新生。”
“…那便祝裴公早日梦想成真。皇后失踪,那厮必会大怒。我会闭门不出。”
言下之意,是先断了关系。
裴止风心内不屑,却依然四平八稳:“我自然尊重王爷。”
*
秋猎叛乱的地点偏,倒是不曾传的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