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不作声照做, 还更加躲了躲。无他, 陆父, 李霁和林嘉昱都在随行官员之列。
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的, 菡羞到地了才发现底下坐了两大排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华服官员。
其中打头的五个菡羞一概都不认识。还是他们自行介绍。这才明了身份,皆是各地的旧朝侯爵。
这会,十一月了。
烟霏露结, 风吹的人脸红的好似生猴屁股。闻衍璋慵懒坐入掀起厚实皮帘的帐子, 堪称怠慢的掀起轻佻的眼, 施施然打量那几个面色不虞的旧勋贵。
几人都是让步,甚至连加夸赞新帝少年英豪, 真龙天子。
闻衍璋靠坐于皮毛厚实的贵妃椅上。发只半束,些许散落肩颈。山岚碧青层叠染就的圆领袍。织绣虎踏祥云纹样的金, 胸前绣一片如意八宝, 没有寻常所见红底龙袍时的张扬, 反雪胎梅骨, 肖似清贵不染凡尘的谪仙。举手投足散漫, 隐有漱石枕流之空然。
再看,他眸中寒絮溯洄, 却是青松落色的疏冷淡漠。
好在一张殊华的脸沉入长而密的灰狐毛中,配着此时眼尾不加掩饰的妖冶红痣,不细究,也就减缓了这不似生人的凉色。
若这红痣生在额间,倒似观音。
远道而来的镇国侯悄摸嘀咕了声,心下不爽利。一路来纵有诸多对策,诸多恨。此刻也只能忍着。
如何都想不到,闻氏竟真有后,还生的这般邪。
一月来的举措,他难探出这竖子到底是个什么性子。滥杀无辜,却又在拿下京城后不立即去攻打他们这等拥兵的勋贵,反而任意为之。
众人都要松口气,他却突然下诏,强逼他等入京参加劳什子的秋猎。
从前惨象犹在耳边响彻,镇国侯一干如何不怕。
竖子凌虐取乐,分明就是个暴君。然他却不苛捐杂税,反其道而行,屡次惠民。
刚掀起的声讨便顷刻沉默下去。
此次入京,他有意投诚,可听得那位的意思,需得做两手准备。
与同僚对视一眼,镇国侯举杯,顶着寒风先一拜:
“陛下万安。恕老儿无礼,这才入京拜见。陛下少年豪杰,英姿勃发,果真天神降世——”
说罢,一饮而尽,两条胡子冻得齐抖。引得两手揣一块的问雨想笑。
似走神而非走神的闻衍璋却无动杯的意思,只抬手。问雨立刻会意:“赐酒。”
婢女鱼贯而入,呈上一杯热腾腾的清酒。镇国侯心下一撇,双手颤颤接过:
“谢陛下赏赐!”便再饮一杯。
问雨方才向前,笑眯了眼:
“镇国侯豪爽!劳驾诸位今日齐聚,快上热酒,吃完了好猎鹿子去!”
丝竹拨弄,这会席面上终有了些笑声。正襟危坐的各官员纷纷行礼。林嘉昱居于第四排,在勋贵之后隔一阶。李霁陆励更往后两排。三人不好说话。
他玉白的面也禁不起风噬,多了几丝红。眉宇间轻轻皱起,思及问雨今日所下指令,一时只好充当个背景。
只一双眼,不安的妄图寻找到菡羞的踪迹。却不曾见随侍的宫女有相似的。
…荷花不曾来?
推杯换盏,热酒温肚肠。闻衍璋轻袅袅巡视完毕了一圈。
这地方倒也看的清。
他目光再掠过最近正春风得意的好爱卿面上,倏地,一阵黑雾氤氲。移眸,不动声色睨了眼侧下方缩着头抵冷风的姑娘,正能窥见她露出的短短一截脖颈。
细细白白,一只手就能掐断。因着冷,又飘一片红粉。
似一瓣粉白菡萏,由深向浅。
闻衍璋略顿。摸着玉戒的手止了动作,眸色一转,望向身旁那唯一一个下着帘子的帐篷。
堂下欢声,座上悄然。问雨适时将手摊开,食指于掌中画个圈。
他阖目,问雨于是俯身低低道:
“陛下,大可不必您亲自冒险。林侍郎自会看顾,皇后则…”
这些密谋,往后就不能言之于口了。
闻衍璋却道:“不必理会。待闻斐然来便行动。”
问雨想立功复宠的心一下就灭了。只好干巴巴站着。
酒过三巡,开始发弓箭马匹。问雨牵着高头大马立到两侧,无形之中挡住闻衍璋右侧帐篷,宣读些场面话。
菡羞没那心思去听,光顾着搓手,暗道这衣裳也太节省布料了。嗓子正痒。面前木桩上忽然落下一张巨大的旗。
四下哗然,前头几个勋爵竟不约而同腾起身,张张脸涨的通红。
“此等邪物!这是要做什么!”
菡羞忙竖起耳朵,邪物?
她再看一眼那巨大的旗帜,蓦地,围绕着勋贵们一圈的旗同一时落下,竟然好似画地为圈。
菡羞眯着眼去看最近的一幅正对自己的,唰的捂住嘴,本能惊惧——刑罚图?
那张旗子上,分分明明画着被绑在台上当做米一般舂捣的赤身男人!
那剩下的…难怪他们这些见过风浪的贵族敢如此对闻衍璋说话!
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默默又往后退了更退。一群身披黑甲的将士似从天降,顷刻将他们团团围住,手中长刀锋芒毕露。
打头的镇国侯此时张望几圈不得退路,禁不住抓起桌上酒盏就怒骂:
“竖子!竖子!你欲何为!你如此暴行便不怕百姓怨怼!暴君啊!”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尘,猛烈而迅速。闻衍璋收回目光,慵在贵妃椅中,见他等如此愤怒,不由心生愉悦。掀起唇角:
“名画《地狱变相图》。朕特找画师临摹供诸位观赏,何以这般作态?”
问雨立即斥道:
“这可是画圣吴道子之绝唱,警示世人。若无过错从何惧怕?陛下特邀大伙赏画,尔等却以下犯上。镇国侯,你怕是心中有鬼而生不满!”
“你你你——!”
另一人也坐不住了,指着那最正前的画作连连暴喝:
“放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开这场鸿门宴不就是为了逼我们交出手上权势,还未好言相劝就以刑威胁了!暴君,昏君!我若不交呢!”
一直不曾言的安广伯狠掀了小几,双目充血:
“好啊!莫以为我不懂行!瞧瞧这上头,捣舂地狱,蛆蛀地狱,抽筋地狱,击膝地狱!你一一为我们安排好了去处,你呢!你这般的暴君,岂能不入刀山挨钉喉,抽肠割心,斫头饲铁蛇供鸦食!”
众人无不骇然。安广伯大吸两口气,晴雪中屹然,字字落地有声:
“《地狱变相图》,吴道子暮年所作!阐明人堕地狱受种种罪报之真相。意欲阐释地狱果报全是自作自受,非阎罗天子所定。唤醒大家明白得人身之可贵,起心动念造作罪业堕地狱之可怕。七十余地狱,刑罚皆不同。
然,试问我等犯下何罪,要劳陛下如此警示?!”
菡羞倒吸一口气,转脸望他,闻衍璋却眯着眼,漫不经心:
“素闻安广伯家中名画堆如山高,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料不到闻衍璋如此坦然,那几人对视一眼,俱露杀意。镇国侯嘶声力竭:
“你不光想要我们的权,还想要我们的命!如斯狠毒!那昭阳公主你听着,即便自刎也不该下嫁!这般牲畜心肠之人在侧,你可觉羞耻!”
菡羞猛的去看前方的帐篷。里头似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是说到了戚云月的心坎上?
“缘何动怒。诸位与谁私联心中自有数。”
闻衍璋顺着安广伯的眼舍去一分注意,微微弯眸:
“皇后以为,朕该拿他们如何?前朝勋贵与余孽勾结,改不改杀?”
众人的目光瞬时一齐聚到那帐子上,戚云月的女声自里挣出,似是恨毒了:
“你敢!”
闻衍璋瞬时笑一声,眸光再转,赫然阴冷。
“朕等候裴公多时,他既不来,便由诸位替一替。好解一解朕的头痛。”
四周影卫瞬间飞身,眨眼功夫就将他们擒住,顺带踢开镇国侯即将摸出的刀。一时间惨叫连连,菡羞拽着手,又见戚云月帐子的皮帘上反复鼓起几个包,连带侍女急声相劝:
“公主,您不可出去啊!”
菡羞两手抓紧在一块,一时间想不到这个场景在原著里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裴止风勾结旧勋贵,赴京送死?
他不会那样,可这些人铁定逃不掉,岂不是白死了。
可惜,无论这场面如何乱,一切影响到主线人物的,菡羞默默压抑住自己,好好当个旁观者。
对了,陆父和林嘉昱他们呢?
她急忙踮脚妄图望一望,可一抬头就看见镇国侯被按在不知哪来的石磨上,惨叫着被活生生扎进里头磨,两个影卫一推一转,眨眼两双脚就没了,底下泄出一滩暗粉色的肉泥。
呕——!
胃部狂抽不止。惊悚中偷摸一瞥,闻衍璋那侧脸却目不斜视,仿佛在看一场绝妙的表演,自在逍遥。
菡羞心里难受。无助的捂住眼,双腿也感同身受的自骨子里发疼。
许是天冷,又许是心里冷。菡羞连着喘几口气,这会拔腿就想趁乱躲起来。
女孩的唇泛着仓惶的白,闻衍璋已经不是神经病这么简单了。
他就是个变态。
把烈狱照搬到人间的疯批。
还未迈步,猎场上突然新来一批刺客,上来就冲着闻衍璋杀,奈何影卫却不是吃素的,早准备好,一个个拔出腿上绑的弩/箭,穿串串香似的一穿一个准,鲜血立马撒遍校场。
婢女们尖叫,又自四面八方重新涌上来一群刺客,这会仗势更大,似有五千人不止。
问雨挡了几支箭,混乱中拧脸:
“陛下,那厮还是没现身。咱们假冒闻斐然与之联系难不成被戳穿了?不该啊,再不济为了昭阳公主他也会来。”
闻衍璋盯着那满天飞溅的血肉,沉然:
“他早知道,这是个局。也知道真正的她不在此处。”
问雨愣了,看向帐子,面色不霁:
“您早得信了,却不和我说实话?!臣说句不好听的,陛下从来不肯伤她,反而把好心喂了狼。她那太阿宫里秘密可不浅!”
皇帝不急太监急,问雨自诩不是太监,此刻也禁不住心慌:
“您想做什么啊!这江山好不容易打下来可不能糟蹋了!”
闻衍璋巍然不动,半分害怕也无。问雨看着第三批刺客来了,这会可真站不住脚。
“他这是打定主意要把我等绞杀在此处!”
“耐心些。”闻衍璋有些烦他,阖眸,蓦地嗤笑:
“且看看,多少人趁此次机会一同谋逆。又有多少人,能拿下朕的头。”
问雨张大嘴:“…您这是,故意寻死呢。”
闻衍璋淡然自若,斜他一眼,眼中无声腾跃的疯狂半分不掩藏,叫问雨哑口:
“你不是怕他么。那就瞧好了,朕到底会不会输。”
这一句,灵台大鸣。问雨哗的放了刀,迷茫:
“…陛下已经这样不信问雨了?”
闻衍璋垂眸:“完成你与林嘉昱的任务就是。他如今人在京郊调度大营兵力,朕等裴止风现身。”
握紧拳,闻衍璋凝视手指上的玉戒,面色肃杀。
这一局,竟是在赌全部。
问雨大大叹一口气,“臣绝不会离开您。陛下,此处待不得。”
不等他再说话,闻衍璋冷声:“若你想将功赎罪便照做。”
他咬牙,重重一行礼。余下的影卫自发拥上护全闻衍璋。然对面也开始放箭,闻衍璋在掩护下迅速退往帐后。
菡羞刚躲到一处,便见一支箭扎在脚跟后。万幸没流血,吓得她立马猫腰绕圈,试着去找陆父那一干。
未料没走几步,一只手抓上衣领,闻衍璋那不阴不阳的讥讽同鬼风似的吹上头顶:
“去哪。”
菡羞怔了下,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思逮她。
他该被保护回皇宫。原剧情里,闻衍璋可不是死在这会。
她别开脸狠拍他手:
“陛下万般看不上我,这时候怎么记起我了。我身上有恭桶味,陛下可别闻恶心了。”
闻衍璋嗤之以鼻,依旧逮着菡羞不放,迅速往林深处躲藏。后头影卫低声:
“陛下,第四批来了!”
抓住菡羞不断挣扎的手,闻衍璋冷然:“无需顾及朕,你们通通去助力大营开路。”
菡羞这才发现问雨不在。心下又生一惑。闻衍璋退的迅速,抓她手的力道也极大,她忽然被蒙上眼,口鼻一窒两眼翻白。软踏踏垂下头。
闻衍璋抓着手中迷昏过去的人,回首一望火光连天的校场。
硝烟滚滚,里头似有一道高大的影,闲庭漫步,与乱象截然不同。
裴,止,风。
闻衍璋下颚紧收。
一如从前面对他时卑弱乖顺。却无一刻不想将其扒皮碎尸,以解所受之辱。
少年的镇静漠然在此刻化为乌有,指骨几欲捏碎。
苍穹之下,容不得两头一样野心勃勃的豺狼。
这声老师,也从不是他自愿脱口。
如掌中之人,如远处之人,他们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便等同于上了必死的命簿。
可这二人,如今却没有一个被划了姓名。
总要做个了断。
闻衍璋一把拎高菡羞,略过她皱着眉的脸颊,目光却又微动。
他想,他还在探究。
探究,到底杀不杀陆菡羞。
*
“裴公,那人已走远。我等可要借势团团围住猎场?”
火光之中,渐渐踱步而出一个人影。
白衣如雪,不染一垢。
正是,许久不见的裴止风。
览一圈四周,他缓缓揭下面具,目光落上血迹斑斑的石磨,阴柔的面容依旧不显山不露水,一切尽在掌中。
“苦了镇国侯等。”
“他等犹豫不决,遭此横祸咎由自取。倒是那现今的安王反而有些胆识。”
一利落女声接上,一杆红缨枪旋个花扎进泥土,掀一片脓血。举手投足英姿飒爽,正是一同躲藏多时的李破风。
她抱拳,裴止风笑盈盈受了礼。李破风便一脚踢枪,厉声:
“大人,这暴君追杀我们多时,虐杀无数兄弟。此次以身为饵诱您现身,势必是想赌一把。我观他前来所带兵力不多,且早被我们击溃,定是故意留有后手。方才瞧见他抓着陆家二姑娘遁逃去北侧,属下自请率人前去擒贼!以解心头之恨,告慰兄弟们在天之灵!”
这些没声息的日子,辗转逃难组织兵力游说勋贵,有多累,李破风记都记不得了。只知道一心记挂被困于深宫的公主,立誓无论如何要救她出来,方好联手绞杀逆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