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不能禁事儿,难怪叫杜少卿从衙察院里踢出来了。
不过……
她想起方才瞧着如沐春风的新寺卿,蹙了蹙眉。
这位新寺卿虽瞧着温润无害,却总让人觉着其微笑下面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思似的。
想来也是,能在朝堂不安时,郑金之事后稳坐新寺卿位置的人,怎么会简单。
听杜朝的口吻,这位晋平王府世子还是初入仕途。
初入仕途的世家子就青云直上做了正三品的实官,还将整个庸碌的大理寺风气迅速整治成如此,不得不说,该是手段高明。
再想杜少卿那个爱子的性格,总让人觉着杜朝被踢出来,只怕是因为现在大理寺的浑水难淌了。
哪怕自己晋了少卿,也没把握护住这个呆头愣脑的儿子么?
任阮不免在心中度量了一下。
这次赴杜少卿的邀约,其实也早猜到他要请自己回大理寺长期合作之事,她亦是过来探听如今大理寺内部情形的。
如今一看,这位新上任的傅大人,很大概率并不是个好上司啊。
她正待再回想与傅重礼方才匆匆一眼对视,突然一阵更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
后厨小门外的院子里传来了衙役汇报的响亮声音。
“又发现了什么?”
她连忙高声问着,抬脚快步绕过了后厨的大冰桶。
这个冰桶里放置的是许多福膳斋的猪肉食材,经过方才大夫们和衙役们的仔细搜寻,发现了少量手指头、人耳朵等人体组织的碎片。
那些碎肉混在被半剁碎的猪肉里,若是被厨师随手捞出来直接继续处理,倒也确实难以发现。
但在经过大夫们专业的检查和分离等工作后,挑出的那些组织,还是能看得出来是人体身上的。
就是瞧了这些微小惨白的断肢残体,叫杜朝又一次在后厨绷不住了。
绕过冰桶后就是通往后院的小门,任阮一出来,就见许多衙役正围在院中的一口井旁边。
之前被扶出来的杜朝也在一边,死死扒拉着小蛮的肩膀,向着草垛吐得似乎更加欲生欲死了。
任阮见状,一面加快脚步过来,一面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给小蛮。
被杜朝抓着不放的小蛮脸上比哭还难看,一时不知是恐惧更多还是嫌弃更多,她颤着声音:“姑娘,这井里有死人……”
“砰!”
一直在井口费力拉绳的几个衙役,将扯上来的东西悬过高出的井壁,往地上一放。
果然是一具被泡的得发白膨胀的尸体!
尸体一出井口,本就刺鼻的腐烂恶臭更是让人无法呼吸。
那些个衙役也有几个禁不住捂嘴干呕起来,一捂发现手上味道更冲,于是转步一个冲刺加入了杜朝。
草垛边立刻整整齐齐趴了一排,呕吐声此起彼伏。
饶是任阮也有些不适起来。
她捂住口鼻,做好了心理建设往前继续迈步,想更近一点观察这具尸体。
打捞的衙役还没放好尸体就冲去吐了,是以整个尸体是仰躺在地面上的,尸体的脸侧歪冲着任阮这边,整个四肢扭曲混乱地摊着,左小臂和整个右腿都缺失了。
她缓步靠近,眯起眼想仔细观察尸体的面部。
可惜尸体的脸已经完全被水泡得浮肿极了,面上似乎还有几道翻肉发白的伤口,五官根本模糊难辨。
任阮不死心地想围着尸体打转,更仔细全面地观察是否有什么重要的细节。
她从尸体的脚步绕过,专心巡梭的眼睛慢慢地在尸体上寸寸移动。
整具尸体很庞大,初步推断为男性。就算除去被水泡大的因素,生前应当也是一个身高八尺以上的健壮男子。
尸体尚存的左脚上穿的是样式普通的布鞋,身上破烂的衣服瞧着也并不是什么绸缎绫罗,只是寻常布衣。
尸体的胸口被完整的衣服遮住了,也没有看到致命伤。
尸体的头部也目测没有打击外伤。尸体的后颈……
任阮的瞳孔深处骤然一缩。
那是!那是……
还不等她惊骇地走进看清确认,眼前忽地一暗。
她的视线突然被一双白皙的大手给遮住了。
那手虚虚悬在她的眼前,很绅士礼貌地没有碰到她的肌肤。但手指修长又手掌宽阔,配上取巧的角度,正好将她眼前的光景挡得严严实实。
与此同时,一声如春溪化冰的温柔叹息从耳朵上方传来。
“何必让这等污秽之物脏了这位姑娘的眼睛呢。”
明明是极其怜惜的语气,任阮却是背后一凉。
她小心出声:“傅大人?”
身后又响起一声温柔的轻笑,肯定了她的判断。
但对方的温柔并没有让任阮放松下来。
眼前的大手依旧悬在眼前,她一时竟不太敢动,整个背后都渐渐地僵硬起来。
他在她背后站了多久?
傅重礼饶有兴趣地低头看了看少女柔软可爱的双螺髻。
因为他伸手遮住她眼睛的姿势,其实她整个人像是被他半圈在怀里似的,在他的臂弯里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
面都残肢和死尸都安之若素的小姑娘,怎么好像很害怕他似的。
傅重礼往她身侧迈了一步。他身高腿长,很轻易就能一步直接转身面向她。
他放下遮住她眼睛的手,巨大的体型差同样把少女想继续看尸体的眼光挡得密不透风。
冷不丁对方俯身下来,又近距离与那张冠玉般清润的眼睛对上,任阮整个人持续僵硬得连笑容都有点儿扯不出来。
她试图用自己画像师的身份请他允许自己继续观察尸体。
“傅大人,我……”
但傅重礼又是轻轻一笑:“来人,请任姑娘出去吧。”
任阮来不及继续辩驳,就已经被一拥上来的衙役们团团围住。
小蛮赶紧跑过来挤进去,亦不敢说话,只闷头伸着手护住自家姑娘。
傅重礼笑道:“久闻任姑娘的画技之神,傅某甚为景仰。还望今日此案公务了结后,傅某上门拜访结交,不会被任姑娘闭门谢客。”
这便是摆明了她与此案无关,赶她快走了。
任阮勉强回以微笑:“民女惶恐。”
傅重礼瞧着依然如沐春风。但任由几个衙役将自己和小蛮径直送出了福膳斋,她也没有再试图与他争取。
一直有礼温和的傅重礼给她的感觉,和总冷着脸的谢逐临完全不一样。
想起在被其遮住双眼前,自己在尸体后颈的那匆匆一眼。任阮攥紧了拳头,内心有些挣扎。
送她们出来的衙役转身就将门口封锁了。
小蛮陪她立在福膳斋门前,不知所措地问:“姑娘,咱们现在回家吗?”
“不。”
她抓住小蛮的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去衙察院。”
那一眼,只有谢逐临会在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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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落雪
◎姑娘脑袋里想的什么,她果然从来都摸不着边!◎
小蛮闻言, 虽害怕得不由自主地贴着自家姑娘,脚上还是很听话地迈步就往衙察院的方向走。
但她家姑娘伸手在宽大的袖口下面,动作很小地拉住了她。
任阮保持着几不可闻的音量:“不走这边。”
她拉着小蛮, 尽量自然地转向往任院的方向。
侧身时,她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福膳斋门口。
那几个转身就将门口封锁了的衙役, 还在那里踱着步子, 似乎也在若有若无地观察着不远处的她们。
小蛮紧张极了, 生怕把自家姑娘的事儿搞砸。明明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自家姑娘一样镇定自若,偏偏走路时的腿肚子就是不受控制地抖。
“没事儿。”任阮小声安慰她,“就绕个远路而已, 别怕。”
反正寻常人见过那场面, 本该恐惧非常的,小蛮这紧张的样子瞧着也不怕他们怀疑。
况且那位傅大人, 说不定也没把她这等小人物放在心上。
不过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任阮带着小蛮转过街角,彻底看不见福膳斋后,又穿了两条街,才开始在路边准备寻一辆马车。
谁成想这些马车夫,一听是往衙察院去的,又大约闻见她们身上沾染的尸臭味, 一个个连连摇头, 避之不及。
最后终于有位年迈的马车夫在加倍的银钱下,勉强同意将二人送到衙察院所在的街口。
马车还没沾到街口, 车夫就迫不及待地把两人卸了下来,拿了银钱后立刻猛地一抽鞭子,如同后面有恶鬼在追似的驾车跑了。
小蛮不满地挥了挥飞扬的尘土:“什劳子车夫, 收了钱还这样态度!”
然而骂完, 她抬眼望了望死寂空荡的内街, 与外面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形成鲜明对比。
就连穿堂的冷风都阴恻恻的,让人止不住打冷颤。
想起衙察院流传在市井的那些能止小儿夜啼的血腥事迹,再回想起一脸漠然看着自己生不如死还能狠扎粗针的谢伯,小蛮只觉小腿肚子又开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
但自家姑娘却一扫方才在福膳斋的紧绷,反而颇为放松地一头扎进了这萧冷的长街。
姑娘好生奇怪,明明衙察院才看起来更可怕啊。
小蛮心中疑惧,只凭着对任阮的绝对信任,勉强埋着脑袋跟上。
整条长街寂寥无人,街道宽敞又深远,一眼望不到头。好在衙察院的正大门在长街差不多中间的位置,倒不用走太久。
还没到门口,任阮便已眼尖地看见大门前立了一个靛蓝身影,抱着双臂站在阶梯下,似是在等人。
只是那人的脸一直侧朝这边,逆着光看不清楚。
有点儿熟悉的身形,是吾十九吗?
但吾十九好像没有这么高壮。
况且要是这小子,早蹦到她面前来了吧。
任阮还在暗自思量,那人似乎是嫌她们步子太慢,抱着的双臂一松,径直转身就往她们这边大跨步过来。
小蛮抓着她袖子的手一紧。
待那人近了,暗在逆光里的脸终于展露在眼前。
还好是金吾卫没错。
任阮心下微松,但转瞬又提起了一些戒备。
无他,这人……竟是许久不见的吾六。
她开门见山:“我来找谢大人。”
对上吾六,她心里总还不甚痛快,难免有些好口气不起来。
吾六亦态度冷冷:“大人不在。”
“那我可否先进去等等他?”她补充道,“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有何要事?”
“有关案子之事。”
“什么案子?”
“……”
任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扬起一个假笑:“有关今日福膳斋的案子,大理寺的人现在已经过去了。不是说大理寺的每个案子,你们衙察院都要负责监察的吗?”
但是今日她特意留心了,跟着新寺卿出案的一群人里,衙役、仵作、捕快、大夫俱有,却没有一个按照惯例随行监察的金吾卫。
所以她在发现那一个疑点后,才心中不安更甚。
吾六一顿,脸色愈发不好:“大理寺的案子,与衙察院何干。”
“任姑娘,你一介弱流,别来这里添乱。”
果然,不可理喻的人一直都是如此不可理喻。
任阮本就不想和他将细节说太清楚,她索性懒得再解释,探头往吾六身后看。
“我不和你添乱,吾十九呢?我要见吾十九。”
吾六:“不在。”
“那我要见吾十六。”
“不在。”
任阮有点儿生气:“吾六,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初是他不分由说错抓了她诶,她不计较就算了,怎么他为难起她还来劲儿了是吧。
“他们都不在,那你在这做什么?”任阮唇角带了讽意,“怎么,吾六大人这样清闲在门口赏雪,不用出任务吗?”
她记得吾十九曾说过,吾六因为旧年一个什么案子后一蹶不振,虽然挂着第一部 卫的名头,但在整个衙察院都边缘化了。
这样的嘲讽,大概是个傲气满满的金吾卫都会拂袖而去吧。
但吾六好似并不在意,上下扫视了她一眼。
“我的任务就是在这等你。”
任阮:?
她怀疑自己没听懂什么暗中反讽的意思。
“你周围不是好几个金吾卫护着安全吗。”他漠漠道,“你想找大人,通过他们,比我快得很。”
“也省的你人刚坐上来衙察院马车,就有人来找我到门口,恭候你大驾光临。”
任阮怔在原地。
什么意思?
就是说谢逐临其实一直派了几个金吾卫潜伏在自己身边吗?是真像吾六所说的,保护她的安全,还是监视?
还有金吾卫在京都的眼线,果然无处不在。
就连她举动走向,都能第一时间汇报到衙察院中的吾六耳朵里。
更何况是谢逐临。
任阮心情有些复杂。
两人正僵持,后面衙察院的大门“哐”得发出沉重一声,徐徐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高高瘦瘦的金吾卫靠在门缝处,朝外面看过来的三人吹了一声口哨。
他生得剑眉星目,靛蓝衣襟松松垮垮,露出一点白玉般的肌肤,随性得不像是个金吾卫。
“任姑娘,进来坐啊。”
他散漫地笑,故意捏一副青楼楚馆招客的调调,偏又只透出一股阳光顽劣的少年气来。
本来面对吾六慌张害怕的小蛮,一下子红了脸,不敢和这人对视。
吾六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有人接手了,他漠不关心地转身,擦着那人的肩直接离开了。
“六哥,昨儿的‘梨花开’我可给你留了一坛啊,别忘了上我那拿。”那人朝后面探头笑嘻嘻地喊了一句,才回过来向她们自我介绍。
“我是吾十七。”
吾十七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叼了一根松针,在前面悠哉悠哉地给她们带路。
“大人近日事务繁忙,总被皇上召进宫去,吾十九和吾十六跟着他呢。”
“大人呢,知道任姑娘你来了,过不久应该也要出宫了。”
吾十七咬着松针,侧过脸低头冲任阮笑:“任姑娘也别怪六哥,他现在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没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