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郎朗清亮的少年音,突然自衙役包围圈后传来,接过任阮的话。
众衙役皆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靛蓝身影雄赳赳气昂昂地阔步往这边过来,毫不客气地大声指责傅重礼:“诶,那个傅大人,人家小朝都要被你勒断气了,你懂不懂得爱护幼小啊。”
吾十九神气十足地走到那群衙役面前,见他们不似从前那样惧怕地纷纷退开,惊奇地“嘿”了一声,然后强硬又灵活地挤了进来。
几个前边的衙役让也不是拦也不是,赶忙去瞧傅重礼的眼色。
但他们向来温润可亲的傅大人此刻眸光里掠过一丝阴鸷,直直越过他们,落在后面一人身上。
连吾十九大咧咧地将杜朝一把捞走时,他也只是不甚在意地掸了掸手指。
“傅某当是哪位谢大人呢。”傅重礼不冷不热道,“原来是谢小侯爷。”
“不知谢小侯爷驾临大理寺,又有何指示啊?”
众衙役不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便露出了在风风火火吾十九后面,正闲庭信步的谢逐临。
杜朝立刻有了底气,偷摸着戳任阮,附耳夸她:“行啊任姐,跟着你混果然没后顾之忧啊。原来后台早就找好了,你早说嘛。”
害得他刚开始还提心吊胆的。
任阮神色复杂地摸了摸鼻子。
上回在衙察院谢逐临突然态度一变,她哪里摸得准这位爷的心思。不过是第一时间想到用他当借口,先脱身而已。
披了鸦青色云锦鹤氅的谢逐临眉眼冷淡,纵使一人从小路那端缓缓而来,依旧一身矜贵之气,逼得人不敢直视。
“傅寺卿。”他淡然道,“肉羹碎尸案的卷宗,你迟迟不肯送来,衙察院只好亲自来取。”
傅重礼柔冷的笑意加深。
这是在提醒他呢,他谢逐临是以金吾卫指挥使的身份来的,而不是空有爵位的谢小侯爷。
“谢大人果然很得盛宠,就算是插手强夺大理寺的案子,皇上亦能纵容。”傅重礼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任阮,“想来传闻大人将要尚公主之事,不久之后傅某就能正式向大人贺喜了吧?”
怎么,想暗暗嘲讽咱大人靠裙带关系恃宠而骄?!
吾十九跳起来,正要叉腰理论,被自家大人一个轻飘飘眼神封住了嘴。
谢逐临慢条斯理道:“大理寺素来破案迟缓。可惜颇受期望的傅寺卿上位后,不仅没能有所改进,反越发后退了。”
“肉羹碎尸案惊动了淮南王府,淮南王连夜进宫上奏,请得圣上将此案交予衙察院加速严查。此举为何,傅寺卿应该心知肚明吧?”
傅重礼嘴角扯起冷意。
“连一份并无甚内容的卷宗,贵处都要整理这般久。”谢逐临含沙射影,“傅寺卿,可别重蹈了前辈覆辙。”
他心不在焉的视线滑过任阮:“还有,我的人,就先带走了。”
言罢,他也懒怠再与傅重礼口中交攻,神色冷倦地转身离去。
后面的傅重礼已是目光骇人。
一片压抑的死寂中,吾十九嬉皮笑脸地踢踢杜朝:“诶小朝,还不走?”
杜朝懵懂地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已经快步走出包围圈的任阮。
一下子逃脱困境,放松下来的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小朝”这个名字的羞耻,扭扭捏捏地凑到任阮身边,不和吾十九走。
吾十九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觉得好玩,偏要人耳边左右来回着贩剑:“小朝,小朝,你走这么快干嘛呀?”
“哎呀,幼弟,小朝弟弟~你怎么不理十九哥哥~是谁把你救出来的呀~”
被比自己小了六七岁的吾十九嘲笑,杜朝脸上挂不住,差点和他嚷嚷起来。
任阮一把拉住他:“出去再说。”
她加快脚步,警惕地将周遭看过,才悄声提醒:“记住,今日和我一起进来的,只有一个叫‘小朝’的幼弟,没有什么杜少卿的长子杜朝。”
杜朝汗毛倒竖。
难怪他任姐之前一直拿腔捏调地和傅重礼打太极,强撑着没有撕破脸,原来是为着他明面上的敏感身份!
杜朝顿时泪眼汪汪地扒住她:“呜呜任姐,还是你疼我!”
吾十九炸毛:“你乱叫什么呢,什么任姐!人家任姐姐又没真认你这个弟弟!”
他气咻咻地拉开两人,鼻尖对鼻尖地冲杜朝小声威胁:“你小子最好别对我任姐姐搞这么腻歪啊,叫我家大人看到了,看下回还救不救你的小命。”
威胁完,吾十九转头就冲任阮笑靥如花:“任姐姐,咱们走~”
他挨着任阮蹦蹦跳跳,得意地剜了一眼被挤开的杜朝。
哼。
一大把年纪了,还学他吾十九嘴甜到处认姐是吧。
杜朝:“……”
作者有话说:
杜朝:呜呜任姐!我唯一的姐!
吾十九:!
吾十九: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冲刺)(飞奔)(原地劈叉以表决心)(狗头叼玫瑰)(摇尾巴)(摇尾巴)(暴打其他小狗)(雄赳赳气昂昂摇尾巴)
[1]红绣鞋:起源于明朝时期的东厂
[2]梳洗:沈文的《圣君初政记》有所记载,传闻最先发明者为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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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投毒
◎带你来查。◎
吾十九拉着杜朝吵吵闹闹。三人往大理寺外走时, 任阮只觉得有个人敲着锣鼓在自己身边来回舞,还有些担忧撞上闻声而来的杜少卿。
所幸这一路也不知是被金吾卫清过场了,还是傅重礼将人都撤走了, 竟是连一位大理寺的小衙役都没遇见。
至大理寺门口,吾十九直把任阮往挂了“谢”字丝绸灯笼的马车上推, 挤眉弄眼:“大人等你呢。”
言罢, 也不给任阮多问的机会, 拉着杜朝一溜烟就跑了。
她这回也没怎么迟疑,无奈笑笑,便掀了帘子进去。
车内还是熟悉的摆设, 那鎏金异兽矮几中的火光从四面雕镂的空袭中透出, 内里的暖热比从前旺了许多,叫她手心都漫上一点薄薄的汗。
谢逐临正姿态散漫地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自上回的对话好似算是不欢而散后, 她也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谢逐临。见状,也不吵醒他,自己轻手轻脚地往软榻的另一端去。
然而她才刚坐下,他就睁开了眼睛。
谢逐临漆黑如墨的眼珠动了动,语气淡淡:“你想继续调查肉羹碎尸案,为何要去大理寺犯险?”
“……我都算好了的。”任阮移开视线, “只是也没想到, 该为案子忙碌至极的傅寺卿,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其实她觉得本来也不算犯险啊。
这种明修栈道, 暗度陈仓的戏码,对于她这常被忽视的小人物来说,瞧着危险, 其实应该是最方便安全的。况且只是看个小小的卷宗, 也不算是什么严防死守的机密。
谢逐临被她这般强行找托的话一噎, 狭长的眸里骤然微沉。
“你以为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无人在意的商家小女?”他冷冷道,“你难道不知,自桥头女鬼案后,你已在京都颇有声名,一举一动都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傅重礼接手大理寺,自然将前一任寺卿落马之案细细看过。”
“你以为他不会特别关注你?”
任阮怔了怔,无可辩驳地低下头。
她想起在福膳斋傅重礼自然脱口的一声“任姑娘”,还有方才画室里被仔细翻看过的那些痕迹。
“更何况从前种种,你与衙察院交集颇多。而傅重礼视我为劲敌。一个身负绝世画技,且疑似属于劲敌麾下的女子,他凭什么会放任你随意进出他大理寺的阵营?”
“福膳斋肉羹碎尸,又是一起惊动圣上的悬案,且你还是案件被发现的现场见证人。”
“听闻你当初还从人群中挺身而出啊,任姑娘。”他唇角露出一丝讽意,“一马当先稳定现场,指挥验尸搜证,好不风光。连明瑟郡主回去,都对你赞不绝口。”
“你还只当自己是现场寻常的食客百姓吗?你以为傅重礼没有耳目吗?”
任阮抿了抿嘴,乖乖低着头挨训。
的确,是她很多时候一门心思钻进了案件本身,对自己所处的局面有失全面的考虑。
“对不起。”她呐呐道,“多谢大人今日又为我解围。”
对面的一直冷言冷语输出的人忽然沉默了。
半响,谢逐临才又一次开口,声音微缓:“为何不来找我?”
任阮垂下的眼神游移。
她半试探着说:“我以为大人大概是……忙于井里那具新出现的刺青尸体有关的案子,只怕没有闲暇理睬大理寺这边。”
谢逐临停了一停:“福膳斋肉羹碎尸一案,已经并入衙察院。”
任阮“哦”了一声,没太意外。
毕竟方才谢逐临和傅重礼的对话中,她已经捕捉到这个信息了。她只是想知道,福膳斋后院井中捞出的那具刺青尸体,到底和此案有何关联?
又为什么在最初大理寺调查时,就被完全忽视在了卷宗之外?
谢逐临凝住她,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既要专心查碎尸案,井中那具刺青尸体,尽可先忘却了。”他明确告诉她,“这具尸体一开始,就已被归入另一起衙察院的旧案。”
果然是衙察院的旧案吗?和当初被杀的第二个证人,画像司的抛尸一起?
任阮正暗中思忖,忽然听得对面人一阵压抑的咳嗽。
她关切地抬眸看去,才发现这样炭火烧得温暖如春的车里,谢逐临腿上还窝了一个钧釉狻猊暖炉。
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上面,玄铜色的狻猊衬得那手愈发病态般的冰白。
他身上鸦青色云锦鹤氅极厚,绒绒的毛领簇着一张墨画似的俊脸,狭长眼下淡淡的疲惫很是显眼。
任阮心头不受控制地一颤。
不知怎么,她立刻就想起了当初画像司抛尸之时,在画室里徒然发病的谢逐临。
难道这一次刺青尸体的出现,再一次触发了他那奇怪的病情吗?
她左思右想,斟酌词句许久,正待要问,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驾车的吾十六在外敲了敲门壁:“大人,任姑娘,到了。”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杜朝的疑问:“这是哪啊?咱们来这干嘛?”
嗯?
不是送她回任院或是去衙察院吗?
任阮心下疑惑,忙先掀帘探头出去一瞧。
马车竟停在了一处陌生的庭院前。
这庭院坐落在四面环树的半山腰上,一条上山的路直通院门。庭院上未悬挂匾额,四处也无刻有主人名户的立石,门半开着,其中安静得只有山风呼啸而过。
杜朝环顾四周:“咱们是不是出京城了啊?”
他被吾十九塞进了后面一辆小马车,在里头被驾车的吾十九唠得稀里糊涂,现在才发现走的路不对劲。
跳下马车的任阮耸起鼻子,顶着寒冷刺骨的山风仔细嗅了嗅。
不对劲啊,从这庭院里传出来的味道,怎么好似掺杂了血腥的铁锈味。
身后的车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谢逐临微弯身出来,手里还捧着那只钧釉狻猊暖炉。
“你不是想查案吗。”他垂下眼,目光地掠过地上警惕如猎豹被入侵者擅闯领地的少女,投向那座寂静到诡异的庭院,“带你来查。”
“什么?”任阮震惊地睁圆了眼睛。
吾十九早站不住了,一边催促地推着她,一边嘴里机关枪似的解释道:“之前不是说了嘛,整个福膳斋肉羹碎尸案,已经全权交给衙察院啦。那些一开始被大理寺带走的福膳斋相关人,立刻就被咱转移到衙察院重新审理了。”
“这不,就从其中一个,那什么掌勺身上查出点东西。”他朝庭院努努嘴。
“不是我说,就大理寺那点子审讯手段,能查出些什么来啊。还一直说整理卷宗整理卷宗,不肯把全部东西送来。哦对――”吾十九说着说着,这才想起来从袖子里掏出刚从大理寺弄来的卷宗。
傅重礼本来只想给一份被精心整理过的,却没想到他家大人听闻任姑娘在此,二话不说就直接亲自过来。
是以他们金吾卫也没客气,来都来了,自然直接将其中有关此案的卷宗全部扫荡得干干净净。吾十九特地在里面选了一卷最新最全的,揉进袖子里。
他塞给任阮:“――其实也没啥好看的。就这些,一堆子废话。”
她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快速翻阅过,发现吾十九说的还真没错。
无非就是像她推测的那样,顺着近日京都报上的失踪案查,还有福膳斋各人的社会关系,是否有仇家等等。罗列了众多零碎信息,最终在卷宗上得出的结论是,全都暂无嫌疑。
她失望地将卷宗随手递给望眼欲穿的杜朝,直接问吾十九:“那个掌勺,还有这个庭院,到底是怎么回事?”
吾十九:“这掌勺叫王永石。当年先帝在世时,在宫中当御厨呢。说起来还混得挺好,是个右膳使。”
“福膳斋其他伙计,还有掌柜,应当都是无辜的。就连那个专负责采买的婆子,还受了这王永石好大的连累,被咱们重点审了蛮久,倒是真对后厨出现的尸块毫不知情。”
“因为,这些尸块,都是王永石偷运进来的。”
任阮讶异扬眉:“你们连这个也从他嘴里审出来了?”
“那是!”吾十九得意,“这个王永石从前在宫里待过,估计没少受磋磨,一开始还挺能扛挺能装的。但我十七哥出马,那手段就是浸淫宫里五千年的老妖精,也遭不住。”
难怪大理寺什么也没问出来。
任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既然王永石不是杀死受害者的直接凶手,那十七怎么不问问他是从哪里来的尸体?”
“……”
说起这个,吾十九就气愤非常:“可别提了!这当然要问啊,谁知道这个王永石一下子死了!”
看完卷宗凑过来听的杜朝大惊失色:“啊?!你们衙察院下手太狠啦?”
“才不是呢!咱们审讯的手段,那都是让犯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吾十九瞪他一眼,“谢伯探过这王永石的脉,他就是在进衙察院前,服了毒。”
吾十九气得团团转:“叫我说,这大理寺就没一个能干事的!人都拿下了,还能叫他抓住机会服毒!”
任阮专注听着,突然冷静地打断他:“这毒,也不一定是真是那王永石偷服下的。”
吾十九卡壳:“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