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鸿远反笑:“谢小侯爷这是要插手老夫的家事?”
“还有这满屋的金吾卫。”他眼神摄人,“谢小侯爷带着这么多兵士强闯我萧府,甚至与我萧府侍卫如此冲突。”
“还是说谢小侯爷其实,是想借机造反?”
谢逐临遗憾摇头:“萧大人的气量,还是这样小。”
顶着对方阴沉的目光,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副卷轴,向下一抖,其中的明黄色旨令赫然展开。
“经过初步查断,萧府所发现的尸块,与衙察院当下正在调查的一起肉羹碎尸案相关。该案牵扯众多,事关重大。”
“是以圣上亲笔,允我搜查。”
他抬了抬手上的卷轴:“看清楚了,萧大人?”
箫鸿远心中暗恨。
好个小皇帝,如此轻易便允下了衙察院搜查萧府的请令。哪里是真关心此案,分明就是在落他箫鸿远的脸面。
“圣上旨令,岂敢不从。”箫鸿远皮笑肉不笑,“只是老夫却不知,衙察院何时有如此手段。萧府的藏尸被发现也不过几个时辰,衙察院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进行初步查断。看来,金吾卫早就将整个萧府玩弄于鼓掌之中了吧?”
他话里话外,都在暗指谢逐临手可遮天的僭越。
谢逐临无所可否,掀眼望向后面的傅重礼:“此案既然归属衙察院,那么傅大人,就不劳这些你大理寺在此妨碍了。”
有了底气的任阮也探了探头,明目张胆地跟着谢逐临往傅重礼的方向看。
这么不客气的话儿,两人又势同水火,该不会又要引发一场大戏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傅重礼不过是将温润一敛,嘴角带了讽意道:“如此,傅某告辞。”
之前在大理寺的针锋相对荡然无存,傅重礼漠不关心地从院落那头飘然而过。
众衙役得了命令,只得将手中的物证工作等通通交接给金吾卫,队列着无声地退出。
经过谢逐临时,他歪了歪头,意有所指地笑道:“谢大人向来铁面无私,若是查到了什么不好动的人,可别叫高举轻放,叫傅某看轻了。”
谢逐临神色淡淡。
一旁的箫鸿远心中复杂,浑浊的眼瞳里微微缩小。
傅重礼大笑一声,并不看箫鸿远,目光掠过谢逐临和少女相牵的手,又去逗旁边愣愣看着的明瑟郡主:“明瑟,时候不早,傅哥哥送你回去?”
“……”明瑟犹豫地看向任阮。
方才傅重礼虽未直接帮着萧家,也未听箫鸿远的话让衙役绑她,可终究还是从头到尾冷眼站在一旁,不管她生死。叫她对这位自己一直喜欢的“傅哥哥”,不由生了芥蒂。
傅重礼仿佛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温柔地补充道:“淮南王和王妃,这会儿应该也在府上等着妹妹了。”
任阮考虑了一下,也劝明瑟先跟着傅重礼回去:“郡主放心,谢大人在这里,我不会有问题的。”
毕竟之后的查案繁忙,明瑟留在此处她也难以两边照顾,若是再出现什么状况,更不好和淮南王府交代,不如先将她送回。
而傅重礼此人,虽然城府颇深,站在谢逐临的对立面,可似乎和萧府也有过什么不好的渊源。暂时看来,应该也没有对明瑟郡主有害的意思。
明瑟迟疑片刻,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跟上了傅重礼。
大理寺一撤走,院落里的金吾卫立刻开始全盘行动起来。
那个半人高的五彩寿字珐琅翠底大肚春瓶已经被细细检查过,其中藏入的尸块也被捞出来给仵作验过,不时就有金吾卫直接过来汇报。
“大人,瓶中的尸块已经确定,都是属于那具服用过品红散的女尸。”
“大人,淮南王府送来的其他寿礼也筛查过了,确定没有其他尸体的存在。”
“大人,这个院子里各个宾客送来的所有寿礼已经清点过,并没有发现其他寿礼中有尸块存在。”
“大人,瓶中捞出的尸体已经和此前收集的尸体拼接完毕,整具尸体除了头部,基本拼凑完成。”
……
被拼凑好的无头女尸经过仵作二次验尸,报告也很快送了过来。除了萧老太太院子的搜查,金吾卫已经开始扩大范围,往院落里正厅和萧府其他地方扩散,一一侦排。
任阮凑在谢逐临身边,一目十行地看过验尸报告。
由于无头,关键信息并不多。
这具女尸身上的伤痕经过检验,与山腰宅院上里许多碰撞拖拽的血迹痕路吻合。身上所穿虽然已经破破烂烂,但还能判断出是一条藕荷色百褶月裙。裙子所用材质和剪裁,与山腰宅院正屋衣柜里那几件素色衣裙都有相同之处。
结合之前金吾卫在京都的走访结果,这条藕荷色百褶月裙与那几件素色衣裙是同一批,出自京都一家名叫绮罗阁的定制单。
虽然定制的贵人之名被特意隐去,不能记入铺账,也就无从得知顾客是谁。
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具女尸的确就是山腰宅院那个正屋的女主人。
不过因为这五彩寿字珐琅翠底大肚春瓶中的尸块较大,仵作拼凑结合后,发现死者死前有过滑胎,且应当就是由于服用了大量的品红散。
而掺杂在福膳斋那部分的零碎尸块,属于品红散女尸的部分,基本都是位于死者的腹部。
而死者有孕已经到了六七个月,体内成型的胎儿却不翼而飞。仵作判断,凶手应该在杀死女子后,又破腹取子,并将划开的腹部肉和另一位受害者的尸体掺杂在一起剁碎了。
但无论是在福膳斋的冰桶,还是萧家这个春瓶中,都没有发现属于胎儿的尸体组织。
任阮疑惑喃喃:“那么胎儿究竟去了哪里呢?”
难道是那种黑婴交易,为了卖给那些不孕不育的夫妻?可是这位死者怀胎的月份虽到了六七月,在这个医疗不发达的古代,就算取出来应该也难以成活吧?
就算凶手的目的是为了杀母留子?可又为何要将死者的肚子泄愤似的剁碎呢,还有另一位受害者又是谁呢?
她若有所思地抬眼,忽然看到了正在屋檐下垂泪的林姿。
由于金吾卫搜查,所有人都被禁止在了原地。
所以尽管院落里在进行着尸体的检验拼凑,那些本在外面的贵妇也不得不捂着鼻子忍受着。
林姿也在其中,姿态柔弱地缩在一个体态较丰腴的夫人身后,低头捏着帕子拭眼,似乎对眼前这具尸体又害怕又可怜。
尽管林姿的反应作为一位豪门少夫人,看着再正常不过,任阮心里却倏地闪过一丝什么。
孩子……身孕……
――“姓箫的!你还是不是男人!我姐姐还怀着孕,你怎么敢那样对她!”
――“也不知这才望高雅的萧俟少爷,怎么也叫猪油蒙了心,对她非娶不可了。婚后就算无子,却连一个妾室也不曾抬进门来。”
回想着林策和琥珀的话,她不由一惊。
也就是说,林姿也曾经怀过孕,却不知怎么没有生下来。
而丈夫的外室却怀了孕。破腹取子,泄愤碎尸……这样的动机实在无法不让人心生怀疑。
任阮正兀自震惊,突然发现身边人持着验尸报告的手微微收紧,青色的血管从冷白的皮肤上难以控制地凸起。
感受到他的不对劲,她问:“怎么了?”
谢逐临闭了闭眼,手指慢慢松开她,低声自语:“果然。”
任阮怔怔地看着他走到那具女尸边,蹲下伸出干净的手,触碰女尸的肩膀。
面对已经有一定程度腐烂的尸体,他没有半分嫌厌和退缩,平静无波的脸上甚至透露出若隐若现的悲伤。
好像只有在面对那些有刺青的尸体时,她才看到过谢逐临这样的情绪。
任阮低头看被塞到手中的验尸报告,女尸的脖颈后面并没有发现任何刺青。
反倒是死者左肩上有一个梅花形的胎记,被仵作在一片黑黑密密的笔记外,用红色的颜料画得十分精细。
瓣形花状,竟与朱砂红梅十分相似。
谢逐临缓缓收回手,接过一旁金吾卫递过来的白布,亲自为这具满目疮痍的女尸轻轻盖上。
他将眼底情绪掩在睫羽下,声音冷淡:“吾十六,去请萧少爷出来吧。”
“是。”
吾十六领命,转身就准备出门。
“慢着!”
箫鸿远沉厚的声音里压抑着怒气。
“俟儿病重不能下床,谢大人这是想干什么?”
谢逐临起身,脸上的情绪已经消失殆尽,目光冷如寒星:“萧大人这是要抗旨?”
“皇上是允你搜查没错。但你以为,这是哪里?”箫鸿远阴郁道,“老夫的府邸不是你的衙察院,谁给你的胆子,随意将我儿呼来喝去?”
还没踏出院落门的吾十六被许多箫鸿远身后的萧府侍卫挡住。
“当真以为老夫往日不屑同你这黄毛小儿计较,你如今就可以踩到老夫头上了吗?”
箫鸿远一挥袖子,将门口一盆福橘“砰”得带倒在地,摔得粉碎。
“谢逐临,老夫告诉你。”他阴沉沉地裂开嘴笑,“今日俟儿若有半分不好,我要她偿命。”
箫鸿远猛然抬起手,杀气凌厉地指向任阮。
第61章 林氏
◎另一位受害者……我可能知道了。◎
院落中气氛正万分紧张之际, 一个靛蓝身影突然从墙外翻了过来。
空中滚了一个利落的跟斗,那人在墙头又借力踏了一脚,轻巧地飞过众多萧府侍卫, 落在院落中央。
他手中拎着一个木盒,站定后很是骄傲地抬起头来, 得意洋洋地对着周围或惊或疑或喜的众人, 甩了甩自己帅气的刘海。
正是此前告别任阮, 去确定墙边埋尸真相的吾十九。
吾十九举起手中木盒:“大人,这是在萧家少夫人院子里发现的尸块。”
避开后院众多仆从翻进去后,他在那个院子外做了点手脚吸引注意, 很快偷偷摸到了花园和这院仅隔一墙的同一处。才蹲下去一瞧, 便闻到了比对面更浓烈的尸腐味。
不同的是,院里的这个地方被刻意放置了一盆植株, 上面盖的肥料很厚,企图用花肥掩盖住这里气味的不对劲。
那肥料厚浓得几乎要将盆中的植物烧死,欲盖拟彰之意赫然。
他搬开花盆,动作很快地挖了一个手臂那么深的洞,终于找到了被草草裹在布里的尸块,收进了自己路上顺来的木盒子里。
吾十九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扔了一块陨石。
炸起来的水花通通溅向了一个人――正躲在宾客后面的萧府少夫人。林姿。
“什么意思, 萧府之中竟然还有藏尸?”
“这般情况不是很明了了么, 萧少夫人恐怕才是将尸体暗中抛入华南王府寿礼的人吧。这抛尸就抛尸,怎么还遗漏了些忘带了呢, 萧少夫人?”
宾客里有早看不惯林姿的,当即便出声嘲讽起来。
众目睽睽下的林姿浑身都僵住了。
半响,箫鸿远怒雷般的声音才将她震醒:“林氏, 还不滚过来解释?”
林姿如梦初醒, 颤巍巍地起身, 摇头道:“妾身没有,妾身一介妇人,哪里敢在自己的院落里藏尸呢!”
“何况妾身与阿俟住在一起,妾身若糊涂,难道阿俟也糊涂吗?”她哭得凄切,“阿俟如今卧病不起,妾身每日在佛堂前苦苦祈福,又怎么会让这等血光之物近了阿俟的身呢!”
林姿哭得真情,所言恳切,听得些心软的人几乎不忍。
谢逐临淡淡地看着她,如同在看地上的尘埃。
“萧大人既然不愿让自己的爱子先出面,那就从萧少夫人开始吧。”
吾十九早看不下去林姿的装模作样,接到自家大人的指示,当即将木盒的盖子一掀:“萧少夫人,你当真不认识这是什么?”
只见那木盒中血肉模糊,腐气冲天,叫许多围观人捂鼻不敢再看。
林姿也捻起帕子,娇娇地尖叫一声,避开视线。
“我不过是一介无知的后宅妇人,大人们为何苦苦相逼。”她啜泣着,“这等污物,我如何得知。只怕是有心之人见不得阿俟好,将此物偷偷置于我们的院子下咒呢!”
“亦或是原来阿俟的病,就是这等东西招惹而来的,也未可知!”
林姿身子摇摇欲坠,上前抓着箫鸿远的衣袖,凄凄哀哀道:“公爹,您可要为阿俟做主啊!他这样的年纪,怎么偏就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
“够了!俟儿还没死。”箫鸿远心烦意乱,“这么多人面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林姿便缩回手,继续垂着脑袋柔弱抹泪。
“好演技,好演技啊!”吾十九惊奇地拍着手,“原来不止那些穷凶恶极的犯人会撒谎演戏,这高门里的夫人也不遑多让啊。”
他又一拍脑袋:“啊差点忘了,前者萧少夫人也脱不了干系呢。”
林姿怯怯地抬眼:“妾身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位小大人,一来便这般咬着妾身不肯放松,还请小大人高抬贵手。”
“差不多得了!”吾十九正眼都不想看她,掂了掂手里的盒子,“这盒子里的东西,你吃得时候倒是挺高兴,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满院大骇。
吃?!?
萧少夫人居然有吃人肉,食尸体的怪癖么?!
林姿像是被猛击了一下,瑟缩着哭起来:“荒谬!太荒谬了!”
“妾身堂堂萧府少夫人,怎么会去吃尸体!”
“哦?但这可不是一般的人肉啊。”吾十九举着木盒一步步走向她,“七个月胎儿,身上的紫河车可新鲜吧?”
他故意把那木盒凑到林姿脸前:“萧少夫人确定不再仔细看看?真的不是你吃过的那个活胎吗?”
“紫河车”之词一出,林姿瞬间面如白纸。她双臂乱舞,似乎是被那冲上面门的腐肉和恶臭刺激,试图将木盒打翻在地。
早有准备的吾十九灵活一躲:“这可不行呢萧少夫人,这可是关键的物证哦!”
他笑嘻嘻地捧回木盒,稳妥地交到金吾卫仵作的手中。
扑空了的林姿双腿发软,一下子跌坐在地,一直捻在手中的帕子也飞落在旁边草坛的泥地里,沾了脏兮。
目睹一切的众人张嘴结舌,心理各异。
紫河车这物,在场的各位贵妇们再熟悉不过了。
传言从孕妇体内生取出的七八月胎儿,其紫河车最能抗老除皱,美白养颜,教老妇焕发出少女般的光泽肌肤。只是那物实在血腥到令人膈应,别谈生取,便是药铺中处理过的,也甚少真有人愿意用。
虽说偶尔圈子里也有哪家夫人偷偷试了紫河车的话儿流传,但真真用杀人取胎而食之事,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
已经有贵妇拿帕子捂住嘴,做干呕状。
吾十九继续将自己的探查结果一一道来:“萧夫人还不肯承认?可惜那后厨煎熬紫河车的药罐子,却没处理干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