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兰露证词中的匆匆一瞥看到的的狰狞疯子,无论是蜡黄凹陷的脸,还是癫狂抽搐的身躯,果然与传言里沾染了鸦罂之祸的人相差无几!
“而这位‘梦柯姑姑’沾染鸦罂的年岁,大约比玉芙公主的年岁还要长。”任阮神色凝重,“也不知这鸦罂,究竟已不声不响地将大夏渗透多久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又不自觉地滑落到担架上的梦柯尸体,眉头紧拧。
因为方才要在后腰处刮肉看骨,原本仰躺的尸体被翻了过来,背面朝上。
少女回头看了青年一眼,先是俯下身遮挡住对方的视线,才小心翼翼地捻了帕子,将尸体零散在背部的长发撩了起来。
那后颈上的一道熟悉的刺青,立刻映入眼帘。
纵使色泽陈旧又被水泡得肿胀,还是能清晰地辨认出六角芒星的形状。
与桥头女鬼案那个死在池塘的目击证人,肉羹碎尸案那个井中捞起的枉死者,与吾六,与……谢逐临后颈的刺青,别无二致。
任阮盯着那刺青半响,才将头发重新覆盖上去。
这个刺青……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又为什么会让谢逐临一次又一次地触发隐疾?
她心中一阵沉闷。
换了从前,她并不愿意多费心神去探究这些必然牵扯众多隐秘的案子,唯恐将自己也搭落在这水深火热之中。
她也一直是这样做的。专注自己负责的,能赚赏金的案子,明哲保身。
可是现在她好像不想再置身事外了。
或者说,从这起瑶池殿纵火案她画完像后,还惦记着要千方百计地掺和进来破案,大约也不只是因为归善公主那一句诱惑满满的邀约。
她放下帕子,余光落在身后青年苍白虚弱的脸色。
好像更是因为,她开始担心他了。
她想知道这刺青,究竟对他意味着什么。更害怕刺青诱发的隐疾,会在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夺走他的性命。
……夺取性命应该夸张了点吧。
任阮越想越乱,忙左右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将这些胡糟的思维都赶出去。
“谢大人。”她索性回头,直接对上他的目光,“这个‘梦柯姑姑’,你可认识?”
“从前只要遇到身上有刺青的尸体,总能引起你剧烈的情绪波动,才致使隐疾病发的吧。”
青年敛下眼睫,沉默了一瞬,只伸出苍白冰冷的手指,替她将晃脑袋时松斜的珠钗扶正。
“是。”
谢逐临不辨情绪的低音才从薄唇中逸出,忽然一道清朗明亮的男声从前方近来,打断两人私下的交流。
“谢大人,这玉芙公主被劫走,金吾卫苦苦搜宫如此之久都不曾寻得一点踪迹。”傅重礼硬生生插在两人中间,温润的笑意里藏了极深的讥讽,“谁成想这水落石出,竟是最后靠了归善公主一个轻飘飘的梦境。”
谢逐临止住前话,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归善公主与玉芙公主血脉相连,便是有所感应也不足为奇。傅大人何以如此惊讶?”
傅重礼猝不及防地一噎。
这话他也说的出口。
是不是血脉相连,可微妙得很啊。
上座的楚询看着他俩凑一块就头疼,靠在椅背上遥遥吩咐道:“既然小善醒了,不如将公主请进来仔细一问吧。”
圣上的口谕传召下去,很快便有御医伴着宫人搀扶的归善从内殿缓缓而来。
归善口唇处的鲜血已被擦拭干净了,只是脸色仍然惨白发青。不过被搀着走了一小段路,坐下时已是微微喘气,浑身无力的虚弱模样。
她有气无力地见了礼,才半咳半喘地将自己的梦复述了一遍。
依其所言,她昏厥时毒素复发,意识水深火热之间仿佛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正遇上了脖子间系着一根白带的梦柯姑姑,满头是血的模样格外可怖,却死死纠缠着拉她往御花园行去。
及至御花园中央的太液湖,忽然梦柯姑姑向里面纵身一跃,将整个湖泊都染成了血红的颜色。
正当梦中的她惊恐万状时,却见梦柯姑姑忽又从水中破出,手里拉着一女子飘上了半空。
她才定睛看清那张脸竟是玉芙公主,便被御医施的针灸唤醒了。
归善艰难说完,便无声地对着那停在廊里的棺木垂起泪来,似是在为故去的妹妹伤心。
这般荒谬稀奇的梦话,自然也引起了众人纷纷的讨论。
有贵妇握着佛珠直念阿弥陀佛:“想来是公主方才情况危急,竟是在奈何桥前神往了一趟,正好遇上了死去的那位姑姑呢!”
“听来也奇,那位姑姑脖上系着的白带,莫非便是因为死后被割去了头颅,鬼魂只得用此物将脑袋重新束回脖颈上,真是造化弄人啊。”
太后阵营的人也忙混在里头搅动风向:“这梦柯姑姑到底还是心念着主子,便是枉死了,也要带着殿下寻到失踪的玉芙公主。”
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任阮的目光却是一错不错地凝在兀自落泪的归善公主身上。
什么白带、什么鬼门关、什么跳湖引魂……这些鬼话显然带了明显的引导意味,将众人往轮回鬼魄之说上套着解释。她自然是不信的。
太后一走,归善就这样巧合地醒来,且精准地道出了玉芙公主的埋骨处,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一开始就知道玉芙公主在哪里。
第107章 冒牌货
◎该不会当年太后生的其实是三胞胎吧?◎
“太液池。”
上座的楚询听得笑容玩味:“朕还待今晚按旧例领着诸侯百官一同往此, 欣赏敲钟时候的烟花呢。这位刺客倒是贴心,先将玉芙送去,等候我们这么些天了。”
听出圣上玩笑里的不悦之意, 满廊渐渐噤了声。
御花园的太液池位于中央,是皇城最大的湖景, 向来人往繁华, 竟都未曾发现端倪。
实在是有损皇家威仪。
一片压抑的紧张中, 谢逐临眉尾微挑,淡淡道:“半月后是太后的圣寿节,太液池早让内务府接去布置了, 四处围起建造廊桥已有许久了。”
且瑶池殿纵火案还未发时, 太后就曾下过懿旨,说是太液池的廊桥要修为祭祀之堂, 以便圣寿节时能够在此祭祀先祖,慎终追远。
因着祭祀之堂前些时日内部完工,先帝等牌位已经被搬移入驻,金吾卫搜宫之时不便冒犯,只能囫囵吞枣地从此查过。
却不想,玉芙公主的尸骨, 竟然就埋藏在太液池底下的淤泥之中。
楚询冷哼了一声, 看向阶下长身玉立的二人:“既然如今瑶池殿纵火案的尸首已出,鸦罂之案也查摸到了新的线踪, 朕就将此案交予大理寺和衙察院协同调查。”
“限你们三日之内,连同今夜公主中毒和宫人割首的案子,一并查个水落石出来。”
“若是查的好了, 朕重重有赏。”他拂袖起身, “在此之前, 这京都但凡涉案之人,自是随你们拿问。”
“不过要是三日之内,没查出个让朕满意的结果出来,朕便是好好拿你们二人是问了。”
话的最后虽放了不硬不软的狠话,谢逐临和傅重礼两人心中却清楚,这意思分明是给了他们三日在京都不必顾虑阶级官制,只管放手查案的特权。
“行了行了,该主持的大局朕也安排好了,总归这个年节还是要过的。”
“这廊里又是尸体又是病气的,就该留给衙察院啊御医啊他们去头疼。”
楚询很是优雅地抖了抖袖子,爽朗一笑,招呼廊中剩下的王侯贵人,“还有两刻钟便是最后一重烟火了,不如都随朕往院中去,好好赏一赏今儿的夜色?”
宾客们脸色皆不好。
今夜接二连三的凶案频发,周围又是尸体横陈,谁还有心思过这么个除夕,更别说欣赏烟火夜色了。
但到底天子唤来,众人心中再心思复杂,面上也只能俱是捧场应和,佯装热闹地簇拥着御驾往外去了。
廊中这下彻底空荡了起来。
杜朝躲在任阮身后,一直看着后来的杜少卿瞪着眼随人流远去了,才抚着胸口直起身来:“好险啊,这样才好。那些人七嘴八舌围着,实在影响咱们办案的思路。”
“这话儿倒也偏颇了。”任阮还在仔细瞧着那具玉芙公主的尸骨,“虽然人多口杂,总归还是有些遗漏的信息,阴差阳错地叫我们捕捉到了。”
杜朝也蹲在了玉芙公主的尸骨旁边,皱着眉头看那裸露出来的蓝色荧光,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地道:“这样看来,这个玉芙当真是沾染上了鸦罂之毒?怎么会这样呢,盂兰盆节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任阮默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说,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
“啊?”杜朝被这没来由的一句问的发懵,“啥意思啊任姐,咱们之前不是就在衙察院确定过了吗,就是这具的确中了鸦罂毒的尸骨,才是真正的玉芙啊。”
“可你别忘了,我们所得出来的结论,是通过兰露和采薇口中的描述画像。但我画出来的,是她们每日接触到的那个玉芙公主。”任阮看了一眼担架上的尸骨,“也就是说,只能确定是常年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玉芙公主,并不是衙察院那一具尸骨。”
“但那位和正常‘玉芙公主’生得近乎一模一样的尸骨,她又是谁呢?她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
她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她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而这个常年以公主身份出现的人,才是替代品?”
通常情况下,大家都会先入为主的认为自己熟悉的那个才是真的。
可如果只是因为被替换得足够早呢?
如果早在很久之前,真正的玉芙公主就已经被现在另外一个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取代了呢?
“任姐你的意思是多早啊?”杜朝挠头,“我以为就算是被换了,应该是在盂兰盆节的那个时候吧?”
原本知礼的公主忽然性情大变,暴躁易怒又出现毒瘾的症状,很有可能就是直接被另外一个人给取代了。
“你说的没错。”任阮沉吟了半响,“替换的这个节点,应该就是在盂兰盆节上。”
依据吾十二的判断,瑶池殿这具焦骨上所透出的幽蓝毒素,却并非是三四个月的吸食就可以积攒下来的。
这具尸骨吸食鸦罂的时间,至少在五六年以上。
杜朝赞同地点头,盂兰盆节上的玉芙公主他也见过,皓齿朱唇的,和往常一样,瞧着根本没有丝毫的毒症反应。
“但是,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盂兰盆节后被替换出来的那个玉芙公主,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呢?”
任阮重复着解释了一遍。
杜朝的眼睛再次被绕得晕乎起来,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尸骨,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少女。
谢逐临扫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她的意思是,从前光鲜亮丽出现在所有人视线中的‘玉芙公主’其实是假的,而那个被藏在暗处且吸食了多年鸦罂之人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一直到了盂兰盆节时,才重新被替换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任阮忙抚掌道:“没错!”
“我还一直想着,当年玉芙公主生下来时是不是有一个孪生姐妹呢。”杜朝还是有些晕乎,“照你们说话的意思,原来另外一个只是假冒的而已吗?”
可是人又不比器物,如何能轻易假冒出一个如此相像的替代品出来?
连这赤裸裸暴露在外的骨骼形状都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再高超的易容术也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啊。
“孪生姐妹的可能,我之前也想过。”任阮道,“可是又有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梦柯出现时,我便有些动摇了。”
双生子本就少见。生得几乎难以分辨的双生子更是少之又少,偏偏又涉及案情接二连三地出现在身边,实在是过于巧合。
但谢逐临云淡风轻地冒出了一句:“也不对。”
什么不对?少女略略惊讶地疑惑望向他。
“如今在衙察院的那具尸骨,是没有中鸦罂之毒的。经过你将其与兰露和采薇日常接触的玉芙公主骨相比对,却不相符。而现在这具从太液池挖出来的尸骨,按理来说,应该就是平日里与瑶池殿宫人相处的公主。”
他一语中的:“但她却又身中了多年的鸦罂之毒。”
任阮先是一怔,随后恍然。原来自己也被绕了进去。
先不论眼下这具尸骨和衙察院那具尸骨,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
首先这具尸骨中了多年的鸦罂之毒,她应该只可能就是在盂兰盆节之后出现的那个癫狂的“公主”。
那么问题来了,此前正常地在皇宫中生活了多年的那位“玉芙公主”,又是谁?
在衙察院那具没有吸食过鸦罂的尸骨,却不能和兰露采薇所接触到的那位公主匹配上!
“所以现在停放在衙察院的那具尸骨,究竟是什么人?”任阮惊觉,难以置信,“难道说,还有第三位‘玉芙公主’?”
谢逐临目光沉沉:“衙察院一画,你应该是对那位‘玉芙公主’的骨相烂熟于心了,不若再好好看看这具尸骨。”
任阮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谢逐临口中的那个“玉芙公主”指的是什么――她所画的,不仅仅是兰露和采薇日常接触的那个常年行走在外界的玉芙公主,更重要的是,衙察院那具和她后来所画出的太后骨相之间的亲缘关系是匹配的!
“等等,等等啊,我重新梳理一下!”
从头晕到尾的杜朝举起手,一条一条仔细掰扯起来:“总而言之,现在停放在衙察院的那具的‘玉芙公主’尸骨,并没有中鸦罂之毒,但是也和瑶池殿宫人所见到的日常公主对不上号,可是……”
他压低声音:“……可是她确又与太后娘娘为母女关系。”
“那她究竟又是不是先帝的孩子呢,还是说真的就只是太后的私生女?”
任阮蹙眉着思量起来,拉了一下谢逐临的衣角,“谢大人自小常在宫中走动,想来和先帝接触颇多,再寻些从前伺候先帝的旧仆,也许我能将先帝的骨相也一同画出来比对。”
这样也能依照之前的方法,将那具尸骨与先帝的血缘关系也判断下来了。
“不必如此。”谢逐临沉声道,“金吾卫已经查过那一年的彤史。”
“她不是先帝的孩子。”
通过摸查尸体的骨龄,可以肯定她确确实实是生于先帝南巡那一年。
但问题是,当时还是姣贵妃的太后,却因为身体不适,并没有随御驾南下,而是留守宫中。
但就算前后放宽几月,依照彤史,姣贵妃都不可能在那个时候怀上先帝的孩子。
更何况若真是先帝的孩子,姣贵妃又怎么可能将这样的喜讯秘而不宣?
无论当年先帝在南下宠信瘦马时,到底有没有留下所谓的子嗣,总之无论是这些年行走在宫中的“玉芙公主”,还是莫名出现在火场中另外那具几乎一模一样的尸骨,或者眼前这具身中鸦罂之毒的尸骨,都是假冒的皇家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