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学堂学子们发愁了大半个月的实践课引起的热烈反响慢慢平静下来,近半个月过去,下一次月度考核逐渐临近,学子们也将重心重新转移到了学业上。
学堂的生活逐渐平静下来,《二十种菌菇识别手册》在边关的热度却不降反升。
清风书舍门前,可谓是人山人海,一派热闹景象。 百姓们肩挨肩,脚踩脚,都想多看那本《手册》两眼。
学子们年纪小,还不懂学会辨识菌菇有多大的好处,可他们知道啊。
现在正是上山采菌菇的好时候,采回来的量大了,拿去集市上售卖,就是一笔不小的进账;若是没采多少,自己在家中煮上一锅,吃进嘴里那滋味也是嫩滑鲜美得很呐。
对于《菌菇识别手册》在边关的售卖情况如何,盛玉并不担心,在查看完崔老板呈交上来的账目报表后,她随手放于一旁。
问站在一侧的枝儿:“现在学堂内的情况如何?”
枝儿回答的语气比之上一次要欢快许多:“二班还是和从前一样,陈山陈荷兄妹俩作为男女学子的领头人,他们班也吵不起来。不过一班,我看好像要有破冰的趋势了。”
盛玉“嗯”了一声,对此并不感觉意外。
她所想的外力助力,便是将男女学子绑在同一条船上,好在他们都是有集体荣誉感的好孩子。
解决完一件事,还有另一件事。
这还得从谢司半年前带着两车土豆前往并州说起。
一车半的土豆在平城展开的贸易很是顺利,高额出售的价格也让他们成功积累起了一笔不菲的启动资金。
而谢司给边关带回来的,却远远不止这一笔资金。
和去往平城时一样,谢司带着他的贸易团队乔装改扮后带着半车土豆来到了晋城。
只是在了解到晋城的风土人情后,他却念头一转,不打算复刻平城的贸易套路了。
原来,和繁华的平城不同,晋城虽然同在并州,但从城民平均财富来看,它却只能算是平城的一个附属城。
并州等地地处高原,这里黄土广阔,山高、水缺、地旱,生活条件并不算优越。平城的地势较为平坦,又有大河流经,是以这里也成了百姓偏好的聚居之地,人们在此安家建城开展贸易,是以平城才逐渐繁华起来。
只是一线之隔的晋城就大不一样了。
晋城与平城之间有一座大山相隔,两地之间交通并不便利,大河也惠泽不到此地。
且该地地形复杂,山坡丘陵是常见地形,远不如隔壁的平城地势优越。有钱有势的人家能搬去平城绝不会留在晋城,是以晋城的地方虽不小,百姓却十分稀少,而留在这里的大部分人,几乎都是因着晋城的煤矿。
没错,晋城虽然穷,但这里盛产煤。
第三十三章
晋城, 在并州一带又有“煤城”之称。
此地多山,可耕种面积稀少且分布零散,因煤矿资源丰富, 是以居住在晋城的百姓多以挖煤为生。
经营煤矿生意的富商将落脚地选在一山之隔的平城, 在晋城生活的人, 多是一些与富商签订了长期合约的长工。
这些长工的工期少则七八年,多则数十年, 他们几乎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晋城, 合约一签, 往后的生活便与“挖煤”绑定在了一起。
当前时代的挖煤技术并不高, 几乎全靠人力,挖煤工人的安全也得不到保障。
只是挖些埋藏深度不大的煤矿还好,若是要进入煤矿深处, 那几乎就是九死一生的事儿。
为了“省事”, 有些富商索性与长工签订了包身合约,挖煤工人因矿难葬身后,再给予其家人部分补偿。
身死补偿抵得上一个工人干一辈子挖煤工作所得,这样的包身合约在当地反而更受挖煤工欢迎。
慢慢的, 长工逐渐被包身工所代替,留在晋城的大多数挖煤工人也成了拥有煤矿的富商的家生子。
不只是晋城的本地人, 周边地区若是有些生活难以继续的贫苦人家,也会拖儿带女来到晋城,将自己卖身为奴。
在晋城的日子苦虽苦些, 虽然还有身死的风险,但一家人总算有能吃上饭的希望, 对这些身无一技之长的人来说,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
——这便是当前晋城的现状。
连同这些消息一起送往边关的, 还有近一千两的银票,皆是谢司等人近期卖土豆所得。
边关城内,将军府书房。
李四低着头站于一侧,余光瞥见坐于书桌前的少夫人看完谢四哥写的那些信后便一直敛眉不语,心中不免忐忑起来。
他不知道信件上写着什么内容,但只要想到谢四哥在晋城写下这封信时那一脸严肃的表情,就知道此事绝不简单。
果然,在人前向来云淡风轻的少夫人从未露出过现在这种略显纠结的表情,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淡淡愁思浮现在往常平静的面容上。
一旁的茶水凉了又温,枝儿刚把一盏热茶送来,倒在茶杯里,热气氤氲,茶香弥漫。
将茶杯轻轻放于盛玉桌前,枝儿轻声道:“小姐,喝口热茶吧,暖暖身子。”
春季的边关气温依旧冷冽,即使屋子里已经燃起了煤炭,却仍教人觉得凉飕飕的。
枝儿转身环视了一圈,走到窗边,将窗户开得小了一些。
盛玉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一旁的煤炭散发出的热气源源不断传来,配合着温热的茶水,倒真让冰冷的双手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即使已经到了春季,在寒冷的边关,煤炭依旧是每天不可缺少的存在。
不仅是边关,除去少部分南方地区,大夏的大部分城都都还在使用煤炭取暖,只是比起冬季,每家每户每天的使用量减少了不少。
谢司在来信中,便咨询了盛玉关于购买晋城的煤矿一事。
目前蜂窝煤尚未推广开来,仍是边关的特有产物,外界对此甚至闻所未闻,若是将蜂窝煤出售至大夏各地,其中的利润将不可计量。
且在外界将蜂窝煤技术破解之前,边关将会一直垄断该行业。
这意味着“黑色的黄金”将变成真正的黄金,源源不断流到盛玉手上。
搞建设,最缺的不是人也不是物,而是钱。
有了钱,前两个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盛玉的决定下得很快,她放下茶杯,吩咐枝儿:“一会儿把谢管家叫来。”
叶怀兰现在留在了关外,将军府上平常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所谓“物尽其用”,盛玉便把谢管家抓来协助她管理边关建设的日常开支一事。
即使谢卫国和叶怀兰都对她表现出了超越常人理解的信任,但盛玉在日常的处事中依旧谨言慎行不落人话柄,谢管家管理谢府数十年,可以说是谢家的老人了,让他参与到边关建设的财务管理事务中来,也能让谢卫国等人对她更加放心。
——当然,事实上谢家上下都早已把盛玉当作了谢家的一份子,也正因为如此,盛玉行事更要小心。
盛玉叫来谢管家,便是要商讨购买晋城煤矿一事。
这可是煤矿啊,虽说在当下这个时代,煤老板并不比后世有钱,但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做起来也是稳赚不赔,更别说盛玉还掌握有垄断的蜂窝煤技术。
再则,现在边关的建设,水泥厂、造砖厂……都极其缺乏燃料动力,未来若是想要建起各个厂房,煤矿是必不可少的存在。
在城外发现的煤矿资源还是太少了,若是要未雨绸缪,在这个煤矿枯竭前,必得开发其他煤矿,可煤资源又哪是这么好找的?在城外发现一处已是意外之喜了。
谢司的来信却让盛玉产生了一种新思路——购买开采其他地方已有的煤矿。
若是盛玉没猜错的话,晋城的情况和她所处时代的一个省市很像。
那里生产的煤资源集中,品质又好,可比她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到处寻找要好得多了。
是以看到谢司来信时,盛玉便立刻下了决定——到晋城买煤矿,越多越好。
否则若是等蜂窝煤传出去,外界的商人看到商机,晋城的煤矿就不比现在便宜好买了。
这件事倒是好解决,让盛玉头疼的是另一件事。
她的视线转向了一旁来送信的李四。
枝儿出去了叫谢管家,站在一旁的李四比之方才看起来更加局促不安。
——和领导共处一室是什么感觉?且是内心十分尊敬且生疏的领导。
李四只觉得紧张,这福气他可能承受不来。
“李四?”
——正胡思乱想之际,一道略显清冷的声音将他重新拉回了现实世界。
李四立马站直了身体,结结巴巴地回道:“是,是的少夫人,小人正是李四。”
盛玉轻笑一声:“不用紧张,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便是了。”
紧张的气氛因她这一笑缓解了不少,李四舒了口气,连忙点头应是。
盛玉略微沉思了一会儿,一边问一边拿了毛笔在手上的小册子上不知写了些什么——
“在晋城时,你可有见过那些长工?”
“见过的。”
“他们的精神面貌看起来如何?状态是好是坏?”
“嗯……倒是和平城街道上那些赶路的人无甚差别,若要说有哪里不同吧,那便是他们眉宇间看起来疲惫了不少,不过这也是应该的,毕竟挖煤这活儿干起来实在是太累了。”
李四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对了,许是在煤矿待久了的缘故,那些人看起来脏兮兮的,衣裳也黑脸也黑,浑身上下看过去没一处干净地方。”
盛玉点了点头,对此表示理解。
挖煤的工作繁重,长工们哪有时间收拾自己,即使在沐浴后能穿上一身干净衣裳,在第二日去煤矿前也得再换上耐脏的工作服。外人所能见到的他们,便一直都是那副脏兮兮的模样。
“那些人,和边关的众人比起来如何?”盛玉又问。 “那可就差得远了!”李四的声音突然变得高昂了起来,意识到对面的人是少夫人,他又急忙将音量降低到平常的高度,只是语气中还是难掩激动,“大家现在见到人都是满脸乐呵呵的,每天拿到手的工分一笔一笔都是看得见的,大家伙干起活来多有劲啊。即使在工厂上工时身上脏了一些,得空了也会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就怕遭人笑话。况且每天上工的时间也不算长,大家伙都过得可轻松了呢!”
“不过,现在看晋城那些人的状态,倒是和之前在城外等救济粥时候的我们有得一拼。”李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邋邋遢遢的,吃饭都是一件难事儿,哪有心思收拾自己?
“若现在你与他们所处境况相同,你是愿意与煤矿主签订劳动合约,还是到边关来?”盛玉比之方才思考了更久,才问出这个问题。
李四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明白盛玉为何会有如此一问,他理所当然地回道:“自是到边关来的,少夫人你都不知道,在工厂的生活虽然累了些,可大家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况且,在工厂上工再累,那也比挖煤强啊!”
之前城外煤矿开发的时候,他去上了半天工,虽然工分多,但可真是把他累惨了,半天都不想说一句话。
“可若是来边关要签订卖身契呢?”
签订卖身契,就是把自己卖给了边关官府,不止是自己一个人,甚至连后代都要受这张卖身契的掣肘。
谁知李四依旧回答得毫不犹豫:“那我也还是选择到边关来。”
“在晋城的日子朝不保夕,那些人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不然也不会选择将身家性命托付给那些黑心煤商人了。”
“既然同样是要签订卖身契,我为何不选择一种更加轻松的生活方式呢?”
盛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是了,在连饭都吃不饱、基本生活无法保障的情况下,又如何去谈人身自由呢?精神生活是只有在满足了物质条件后才有资格去谈论的事情。
是她想岔了。
经历过斗地主的那个时代,“包身工”等字眼常常会与“剥削”联系在一起,盛玉对此自是深恶痛绝。
盛玉深知裹挟在时代洪流中的个人力量有多么薄弱,所以她一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不沉溺于此,但她也明白,要想完全跨出时代的限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更重要的一点,时代所赋予的东西,并不完全不对。
封建制度在她那个时代是人人喊打的存在,可在大夏,乃至往后千年的时光,这样的制度模式对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却是最正常不过的。
直到发展到几千年以后,以前的制度弊端才会逐渐暴露出来,而盛玉作为身处在这个时代的一员,虽有未来的眼光,却不能完全根据未来的观念处事。
比如说晋城这件事——工人们会更加倾向于选择与煤商签订卖身契的原因在于,在他们身死后,煤商会念及情分善待他们的家人。
若只是普通长工,给一笔补偿就了事,至于失去劳动力后他的家人会如何,完全不在煤商的考虑范围内。
“包身工”在未来的社会环境中是被抵制的存在,可在大夏晋城,基本生活无法保障的情况下,又从何去谈人权?
李四的一番话让盛玉茅塞顿开。
他点醒了她,“包身工”在讲究人权的现代社会环境中是弊端,是恶习;可放在当今朝代,“家生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一种现象,对无法保障个人基本生活的贫苦百姓来说,卖身为奴未尝不是一种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