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到时会与我们汇合吗?”
“恐怕不行,我们暂时还得隐藏来自边关的身份。”
“那李四呢?李四这小子总可以先过来晋城找我们吧!”
“说得对,可李四人呢?!”
……
——平城,刚大摇大摆从钱庄出来的李四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啊秋!到底是哪个小子又在想我?”
谢司等人这么着急不是没有原因的。
差李四五人前去边关送消息和银票后,他们身上便只剩下几两纹银傍身,一行九人,蜷缩在晋城唯一一家小客栈的两间房中。
若是李四再不回来,他们可能就得露宿街头了——
和十来个小毛孩一起。
若不是还要单独给这十几个小毛孩子开三间客房,他们的银两也不会用得这么快!
半蹲在城门口一处偏僻角落的谢司抬起头,视线从不远处几个凑在一堆的小孩子中一晃而过,开始思考自己这个决定到底做得对不对。
这些小孩中女孩居多,足有七八个,年纪都不大,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不过五六岁。
他们相同的特点是脸上都脏兮兮的,布满了深一道浅一道的黑色印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不太合身,像是大人的衣服改过的,上面全是补丁,布料看起来十分破旧,也不知到底穿了多少个年头。
这些人都是谢司前段时间从他们父母手上“买”来的。
确切地说,是用土豆换来的。
大的五个土豆,小的仅需三个小土豆,女孩儿半价。
和当地的百姓交谈过后,谢司才知道,原来就在不久前,晋城也经历了一场饥荒。
“易子而食”曾在这个地方某个时刻短暂地上演过。
直到叶士英接任城主之位,带着朝城派来的救济粮食一起到来,晋城的情况才算稍稍缓过来。
纯靠救济粮依旧吃不饱饭,原本的许多长工都以低价将自己卖给了煤商。
一个壮年男人,签订卖身契,仅需十两纹银。
再到后来,煤矿也不再招新的工人了,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卖不出十两的价钱。
——不过要是五两银子,还能让那些唯利是图的煤商们考虑考虑。
在这种情况下,卖儿鬻女的场景随处可见。
有些还尚存良心的父母,卖掉儿女时眼角还会残留几滴泪花;而更多的,却是眼神麻木,无甚感情地报着价钱,仿佛这种场景已经司空见惯,要卖出的不是儿女,而只是一般的货品。
就连要被卖掉的孩子,也会在讲价时使出浑身解数,尽力博得买家的喜爱,以期得将自己卖出一个好价钱。
——这样才能让父母多吃上几顿饱饭,才能让弟弟妹妹们在家中多留上一段时间。
谢司等人到达晋城的第二日,便在城门口的市场上遇上了这副场景。
几个大男人全都看得于心不忍,摸了摸裤兜,却只剩下区区数两纹银,这还是他们往后几日在晋城的立身之本。
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后无奈地别开了眼:
“这些人怎么一个个全都瘦骨嶙峋的?那骨头看起来似乎要撑破表皮凸出来了,当真是,当真是……哎!”
“我家中小弟就与他们一般年纪大,当真是看不得这副场景。”
“谢司哥,这些小孩儿实在是太可怜了,帮帮他们吧。”
……
谢司攥了攥拳,低头不语。
他到晋城来的目的,是要把土豆销售出去,是要打开边关与晋城的贸易渠道……若是再带上这几个小孩儿,未免太过于引人注目了,不利于任务进行。
况且自己已经差人带着消息送往边关去了,到时候等少夫人下了命令再处理也不迟,以少夫人的宅心仁厚,必不会坐视不管……
谢司想了又想,一个跨步,拎着背后的箩筐直接甩到了一对年轻夫妻面前:
“没有银子,拿这个抵行不行?”
“什么东西?”
探过头,看见箩筐里灰扑扑的土豆,从未见过此物的那人皱起了眉头,自是不愿同意。
谢司没说什么,直接抛给他一颗刚煮好的土豆,他们这些日子也是以煮土豆为食,是以随身携带熟土豆并不奇怪。
“吃吃看。”
那个男人瞥了谢司一眼,半信半疑地把外皮掀开,小小咬了一口,土豆的香气混合着热气瞬间涌上鼻尖。
尚未来得及感受这种奇特的香气,男人率先被久违的咀嚼感冲昏了头。
食物,这是食物,热气腾腾的食物!
他有多久没吃过新鲜食物了?
吃得太猛,一下被呛出了泪花,舌尖也被烫得泛红,男人却舍不得停下往土豆上啃食的动作。
一旁的女人吞了吞口水,问他:“怎么样,大石哥,这东西能吃吗?”
男人顾不上回话,只一味地说着:“能吃,好吃!”
周围的人闻着香气被吸引了过来。
男人疯狂啃食土豆的模样看得他们眼红,看着那散发着热气的土豆,眼中顿时迸射出狂热的色彩:食物啊,是食物!
只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才能理解他们对食物的渴望。
而那个男人在吃下大半个土豆后,也渐渐回过味来。
他摸了摸肚子,再看了看手上剩下的半个土豆,满脸不可置信——
才吃了不过这么一点儿东西,怎么就感觉到饱了呢?
——
“怎么样?把她卖给我,我再给你一个土豆。”谢司冷不丁出了声。
他手指着正紧紧倚靠在妇人脚边的那个小女孩,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土豆?原来这东西叫土豆……”叫大石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把吃剩的小半个土豆收到衣兜里,伸手把小女孩拉到自己身前,两只手挟制着她肩膀的力度很大,疼得小女孩不适的皱紧了眉头,却丝毫不敢发出声音反抗。
男人道:“这是我亲生的女儿,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老子辛辛苦苦养她到这么大,给她吃过的粮食不计其数……”
——“区区一个土豆就想打发我?起码得把那一筐都给我!”
谢司瞥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又从筐里拿出了两个土豆来,随意往男人的方向一抛。
看见这场景,男人立马松开了挟制女孩儿的手,急匆匆去接土豆。
这可是粮食啊!要是砸到地上摔坏了怎么办!
“就这两个,”谢司说,“你要是不乐意,就把方才吃进肚子里的都给我吐出来。”
谢司这话似有挑衅之意,男人一听,一张脸顿时沉了下来。
这些日子家里的粮食都紧着他吃,纵使是饥荒之际,也没让他少上几斤肥肉。和周围那些瘦巴巴、又干又柴的人不同,他当下看上去仍是身强体壮。
而谢司这穿着打扮看起来十分文气,一看就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男人打量正准备动手之际,这时,谢司身后的几个人一同站了出来。
——八个身高体壮的壮汉,所带来的压迫感是巨大的。
男人立刻抱着怀里的两颗土豆点头哈腰后退一步,变脸之快令人咂舌。
在后退之时,他顺手把一旁仿佛被吓傻了的丫头拉了出来,推向谢司等人的方向:“可以的可以的,两颗土豆就两颗土豆,多谢各位大人赏脸。大人们,这个丫头现在就归你们了,你们把她带走吧。”
“爹,娘!丫丫不想跟他们走,丫丫不想离开家!”
不过才三岁的丫头,也能从父母的架势看出她是要被卖给别人了,方才还一脸呆呆傻傻一言不发的小女孩一下哭得惨厉。
她这不哭还好,一哭,脸上顿时挨了男人一个巴掌:“哭哭哭,就知道哭,不过就是一个赔钱货罢了,能有大人愿意买你是你的福气。”
这一巴掌可不是做做样子而已,力气之大,小女孩的脸上瞬间红了一个巴掌印。
男人动作快得就连谢司都来不及阻止,顿时,九个人恶狠狠地看向了他。
那男人却还在低着头不断骂着:“一个赔钱货,打就打了……”
一抬头,一下在谢司等人迫人的目光下住了声。
丫丫还在喊:“娘!”
妇人有些不忍心地撇开了头,不敢看她。
这是她和男人的第一个孩子,养了三年,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可谁叫她命不好,生在饥荒年头,又是个不值钱的女孩儿呢?
男人一把把丫丫推到谢司身边去后,畏畏缩缩地拉着身旁的妻子就想走。
见谢司等人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句话也不多说,赶紧跑了。
三岁的丫头还不知事,见爹娘抛下她跑了,顿时哭得那叫一个天崩地裂。
谢司看了她几眼,示意王三把她抱起来哄哄。
说来也奇怪,在憨憨胖胖的王三怀里,小女孩儿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最后居然安静地睡着了,只是睡梦中还时不时抽噎几声。
后来,照顾丫丫的任务就交给了王三。
虽然王三一直试图说明丫丫在他怀里睡着与他个人的魅力无关,而是小孩子哭累了的缘故。
就这样,用同样的招数,谢司招募起了一支“童子军”。
好在丫丫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其他几个已经懂事,能自己照顾自己,不用他们多费心神,否则光是照顾这些小孩儿就有够他们头大的。
总是待在客栈里,这群小孩叽叽喳喳地吵得他头疼,谢司索性将他们带出来放放风,顺便出来打探打探晋城的消息。
这也是他们此时会蹲在城门口的原因。
.
晋城,城主府。
书房的房门半敞开着,可见一身着藏蓝色长衣的男人正背对着站在窗前。
他衣上的花纹图案简单,但观布料材质,依旧可见其不凡之处。
那男人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平淡从容,从外表上来看,他的年纪应该在四十岁上下,只是其周身平和淡雅的气度容易让人忽视他的年纪,只让人留下一个文雅形象。
可以想象,男人在年轻时也应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翩翩公子。
风从窗户吹进来,桌上打开的书卷被吹得沙沙作响,男人微微皱了皱眉,起身走了过去。
这时,门外有下人前来通传:“禀城主,城监大人来访。”
城主叶士英的脸上依旧无甚表情,他淡淡道:“传。”
没一会儿,城监徐世明就来到了书房。
徐世明到的时候,叶士英已经坐在了书桌前。
他的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叶士英手上拿着的案卷,上面所书正是底下人呈报上来的有关晋城饥荒一事。
徐世明低了低头,暗道此时来得不是时候。
叶士英是晋城发生饥荒后接任的城主,但这档事可是发生在他在任期间。
“卖儿鬻女”,在任何朝代都会遭文人大加批判之事,如今就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行过礼后,徐世明缩着脖颈不敢说话,叶士英倒先开了口:“城监这次所来是为何?可是想到了解决饥荒的办法?”
“这……”
徐世明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他要是有解决饥荒的办法,早就上报朝廷了。到时便是大功一件,顶替叶士英的城主之位也未可知,哪里还会藏着掖着。
好在叶士英也不是存心要为难他,只见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知怎的竟说起别的事来:“听说去年冬季边关也曾遭遇了一场饥荒,那地方遥远,也不曾有消息传出来,即使听闻别人说了几句,真假也未可知,竟不知边关那边的情况当下究竟如何了。”
徐世明道:“那谢卫国谢大将军至今还在边关的城主之位上坐得好好的,想必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才是。”
话音刚落,便听叶士英冷哼一声。
气氛一下尴尬下来。
徐世明这才想起,似有传闻说叶士英与谢卫国之间曾有龌龊,两人在朝堂之上向来政见不合,自己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似找补一般,徐世明又赶紧说道:“不过边关那地方,耕种条件还不如晋城,况且那次的饥荒如此严重,听说死了不少人,谢卫国等人一群武夫,哪懂如何赈灾的道理,恐怕……边关已经不剩多少百姓了。只是谢卫国势大,将事情压下去了而已。”
“边关那地方,消息传不进去,也传不出来,压个消息还是简单的,谢将军在那,边关可不就成了他的一言堂?况且君上对谢将军治理边关之事也不曾抱有希望,说得难听一些,谢卫国如今谓之朝廷,已经如同弃子一般。边关情况如何,也没多少人会关心。”
叶士英睨他一眼:“慎言,妄言君上,你这话若是传出去,死罪可免,活罪亦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