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迩把手里的铁喇叭放下，看向底下站成一堆正在窃窃私语的一群人，沉声问道，“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吗？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只能看到对方沾满煤灰印子的脸上无措的表情。
他们这些人，有的是上一任煤商手下的人，煤商把矿卖给谢景珩后，他们也随之转交到了谢景珩手上；有的是因最近的饥荒走投无路才来煤矿赚一口饭吃的；有的是附近的村落听说有煤矿在招长工便主动来报名的……
来到这里的理由各异，但此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实行这个三班倒之后，我们能有饱饭吃吗？”
一见他们的模样，谢迩就知道这些人肯定没听懂，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到时按排好的上工表上工便是了。 谢迩道：“你们放心，上什么班就管你们那一班的一顿饱饭，到时候随便吃，想吃多饱就吃多饱。”
前半句没太听懂，不过不影响他们听到后面这半句的“想吃多饱就吃多饱”。
工人们纷纷睁大了眼——这附近最大方的煤矿商人，也没有对自家工人这么好的。
要知道因为工作量大，他们这些人的饭量可不小，要是全都由煤矿主供应，那一天得花费多少粮食啊……所以最大方的煤矿主，也只能让手底下的工人吃个半饱罢了。
虽然只提供一顿，可能吃上一顿饱饭也够抵一天的辛苦了。有的人已经开始在考虑要不要一天上两个班了……到那时便是两顿饱饭，想想就能笑出声。
“上工表待会儿就会粘贴在那边的公告栏处，你们可以自行查看。到那时凭上工记录到李斯文那里领工作餐。”
谢迩把事情交待完，便离开了。
虽然他话中许多名词很是新奇，但只需稍加思考便能理解。
众人这时还沉浸在他方才提及的“提供饱饭”一事中，待“三班倒”政策正式实施时，他们才发现，原来真正的“天堂”才开始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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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刻，屋外的天黑得像墨一般。
村里人家是舍不得点煤油灯的，徐有志借着屋外的月色，摸着黑起了床。
夜深了天冷，他伸出手胡乱在床头摸着，睡觉前婆娘给他在床头放了一件棉衣，她亲手做的，嘱咐他必须得穿上再去上工。
终于摸到了那软乎的触感，徐有志胡乱把棉衣套上，又在上面再穿了一件外衣，借着月色摸黑到了厨房。
揭开锅盖，里面果不其然放着两个窝窝头。
用余火温着，还带着点儿温度，徐有志一手一个，拿着出了门。
城外是没有宵禁的说法的，只是现在夜已经深了，大部分人家都歇下了。
一路上没遇上几个人，徐有志也不害怕，拿着窝窝头大口啃食着，昂首阔步，直往矿场走去。
到了临近矿场的路段，可以明显感觉到周围热闹了许多，起码能听见人声了。
“有志，今天又上夜班啊？”有人叫他。
徐有志转头看过去，是同村的徐大为。
徐有志语气淡淡的：“哦，对啊。”
徐大为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走着，见徐有志回完话后就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了，自觉被无视的他们顿时朝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呸，神气什么？还不是一样给矿场做活的。”
“可人家是给边关做活的，就是有神气的资本。”有人回道。
一句话下来，众人都沉默了。
他们刚刚从矿场回来，干了一天的活儿，累得能倒头就睡，迈着步子都十分乏力，哪能像徐有志一样，早就在家睡了个饱，还能一手一个窝窝头一路吃着慢悠悠往矿场走。
等他们睡了个短觉回去矿场的时候，徐有志这一天的活儿已经快结束了。
凭什么？
——就凭徐有志是在为边关的矿场做活。
“三班倒”政策正式实施后，他们才知道何谓三班倒。
领着一样的工钱，一天只需要干四个时辰的活，其他时间都可自由分配。哪像他们，从睁开眼到闭上眼，除了短暂的睡觉时间，一整天都在矿场干活。
更别说边关的矿工们吃的那一顿饭了，既浓密又黏稠，他们就没见过用料如此厚实的米粥！ 边关矿工的福利如此之好，越发显得他们的待遇之差。
若是没有比较还好，大家都是一样的过法，忍忍也就过去了。可边关的那些政策一实施，让他们见了怎么能不眼红？
尤其是他们曾经还有机会享受一样的待遇——
在边关招工之际，不少人也动了念头，但边关到底是外来者，比不得在当地生活了数十年的煤商有威信，一番权衡之下，他们还是选择了在当地原有的煤矿做活。
现在回过头来看，他们当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徐有志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中，徐大为等人也收回了视线。
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徐有志这人怎么这么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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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徐有志。
来到矿场时，还没到上工的时间，这里已经来了不少工人，手上都在忙活着。
见了徐有志，他们朝他打了个招呼：“有志，安全帽在那边，别忘了戴上！”
徐有志点点头，将手上的窝窝头三两下塞进嘴里，朝那边走了过去，果真见到地上正放着一堆叫“安全帽”的东西。
这也是他们边关矿场所独有的。
安全帽是类似士兵们所戴的头盔一样的东西，由宽大的甲片制成，盛玉差人将此改良成了制作更为精细的鱼鳞甲。
战场上的士兵所用的头盔，能将佩戴者整个头部包裹其中，只留眼睛、鼻子、嘴巴呼吸，虽毫无美感可言，但胜在实用。
不似上战场的士兵，要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袭击，在矿场做活的工人佩戴头盔的目的主要是提防高空坠物或者跌倒，盛玉的改造便据此缩减了甲片用量，将头盔做成了现代安全帽的样式，也一并以“安全帽”作为称呼。
将安全帽戴好后，从旁边工友的手里接过口罩戴上，又检查了一番系在自己腰上的粗麻绳是否结实后，徐有志这才在其他工友的帮助下，运用轮轴下降到了矿井内，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根据具有煤炭资源赋存的地质地理条件，矿场中煤窑的形态有直井、斜井、平峒之分。
直井和斜井多在比较平坦的地方开凿，平峒则多在山区开凿。
徐有志所在的煤矿虽处在西山一带，但地方较为平坦，他这次所进入的矿井就是直井。
矿井的巷道布置早已准备完成，在轮轴的作用下，徐有志下到了矿井内，里面放有铁镐、木筐以及照明用的松木条、油灯等工具。
油灯是固定式的，在巷道两侧的墙壁上开凿有置放油灯的灯龛，用的平盘盛油，灯内一棉麻搓条为捻。
下到矿井内，站稳后，周围的环境虽不算亮堂，倒也看得清楚，徐有志拿了一旁的铁镐，便要开始凿煤了。
矿井之中，除他之外，另有几个一同挖煤的工友一起。
将采下来的煤装进木筐中放好，拉动麻绳，上面自有人将木筐拉上去。
采煤是个体力活，大家在挖煤过程中都尽量不说话节省精力。
渴了便喝几口自己带来的水壶里的水，矿场内有监工，但这样适当的休息一会儿是被允许的。若是做活的时间长了，还会被监工要求休息，这样的要求简直匪夷所思，起码他们在别的矿场从未见到过。
边关矿场的监工都是从边关来的，和徐有志之前遇到的只会拿着一根鞭子到处走来走去耍威风的监工大不相同，他们一个个都好像闲不下来似的，见到谁有困难都会帮把手。
“少夫人说了，大家出门在外都是兄弟，能帮上忙的就帮着点儿。”监工笑呵呵的。
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大家也都憋着口气想着多干点儿活。
虽然说他们已经和边关签订了长年合约，可谁都知道，这种合约只对工人有限制作用，若是东家想翻脸，是没有人会替他们做主的。要是被边关矿场赶出去了，他们可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东家了。
徐有志头戴安全帽，耳朵上挂着用薄薄的纱布做成的口罩，他的眼神坚毅，拿着铁镐一下一下往煤块上凿去。
这时，便听闻头顶上有人声传来：
“都停下，休息时间到了，先上来把饭吃了，吃饱了再干活。”
把手里的铁镐放好，徐有志和工友们对视一眼，拉了拉身上系着的长麻绳，给上方的人一个信号，示意他们做好了准备，没一会儿，便能感受到有一股力在把他们往上拉。
很快，到了地面上，四周依旧黑漆漆的。
唯一有灯火的地方，正坐着几个人，呼噜噜的往嘴里大口喝着粥。
边关矿场提供的粥向来稠实，那日负责人说能让他们吃饱饭，开始做活后，他们果真能随便把肚子吃得浑圆。
没有弄虚作假的米粥，也没有打粥时不时手抖的监工，更没有多吃了一口饭就恶狠狠看向自己的煤矿主，这生活别提有多自在了。
“今日喝粥啊。”
徐有志看向身旁说话的那人，他笑得乐呵呵的，一张黑漆漆的脸上露出一口大白牙。
没眼看。
徐有志转过头去，朝着舀粥的那地方迈着大步走过去了。
边关矿场的粥也是一绝，虽是用糙米熬制的，可米多水少，黏稠得很，吃进嘴里甚至能感受到米粒的颗粒感。
更特殊的是，做粥的厨子居然不吝啬于往粥里放粗盐，甚至还会加上一点儿猪油，米香中混着猪油香，说是香飘十里也不为过。
寒冷的深夜，来一碗热粥再是合适不过了！
从厨子手里接过碗，今日的米粥里居然放了野菜碎，徐有志吞了口口水，这香味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
见了他这模样，厨子也不嫌弃，反而乐呵呵的：“小心着点烫，放心吃吧，粥管够，不过别吃太饱，一会儿还有烤土豆，留着点儿肚子！”
徐有志点点头。
烤土豆也香，他喝完粥就来领烤土豆吃。
第三十八章
子时四刻, 矿场的铜锣声准时敲响。
“锵——”的一声，还有阵阵余音。
李斯文敲着铜锣从矿场上走过，嘴里还在喊着：“下工了下工了, 都从矿井里出来, 赶紧回去洗洗睡了！”
劳作了四个时辰, 即使中间还休息了半个时辰用于进食，对于铁打的身体来说也扛不住。
每天八小时的工作制, 是盛玉从建立工分制度开始就实行的理念, 一直延续到了位于晋城的边关矿场。
即使现在边关建设时间紧张, 不以过分损害百姓的身体作为代价是盛玉一直坚持的底线。
至于为何要在矿场实行“三班倒”制度, 这也是无奈之举。
一是因为晋城饥荒问题，此地的无业百姓较多，而矿场的开发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若只是白天四个时辰的工作, 完全消化不了这么多的劳动力；
二是边关建设目前对煤炭资源的需求量巨大，短期的三班倒对于人身体的损害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对于上夜班的工人，矿场还另有额外补贴。
“夜班”的上工名额甚至因此一度在工人之间形成争抢的趋势，在谢迩进行干预, 明确必须按照排班表上工后才算恢复正常。
随着李斯文走过矿场各处，还在矿井内工作的工人也被拉到了地面上。
李斯文问监工：“你们这组的人都到齐了吗？”
监工数了一遍后, 这才回答：“都到齐了。”
李斯文点点头：“那行，下工吧。”
工作了四个时辰，累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工人们这才在监工的指示下归还完安全帽后朝家的方向走去。
这是每日下工前的例行检查工作, 目的就是以防有人被落在矿井内。
煤矿里的矿井，不止是一个大型的凹洞。
在大夏, 采煤方法中有一项名叫“巷道布置”的步骤，即在发现煤的埋藏地、凿井见煤后, 还要再开两条上山或下山，这才完成了巷道布置的准备工作。然后还需再沿煤层走向挖掘运输、通风巷道，达到采煤、采掘两项合一的目的。
这样一来，煤井的范围还算比较广，若是有工人耐不住疲劳在里面打了个盹儿不小心睡着，待在煤井内长时间没人发现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这才有了这个例行检查。
其实，不仅是如此，挖煤过程中还存在很多风险，例如最常见的瓦斯爆炸、陷顶塌方、透水三种。
通风，是煤井安全生产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因为井下有瓦斯等有害气体，必须把它吹散才能安全采煤。当瓦斯含量过高时，便极易引发瓦斯爆炸。
目前最常见的通风措施有两种：一是在矿井的巷道一侧凿砌通风道；二则是将长度与直径都足够的竹子凿成中空状，尖锐的一端插入炭中，站在地面的一人扶住竹子，另一端暴露在空气中，这样，瓦斯气体则会从竹子中间往上排，不至于留在矿井内。
至于陷顶塌方和透水积水等风险，一般常见于多层开采的煤矿中。大夏的采煤技术尚未达到这种地步，不会出现采空区，所以这两种风险极为少见。
将安全帽规规矩矩放回原处，徐有志刚站起身，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唤自己：“有志，有志！”
声音很是熟悉，刚下工的徐有志大脑还迷迷糊糊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徐有志，看这边！”
见徐有志一直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那女声瞬间变得暴躁了许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