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杉手指着的方向是一个外形模样十分精瘦的小老头，此时他正弯着腰，一手拿苗，一手挖土，额上的汗滑落滴在了土里，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擦也不擦。
老头儿的动作十分熟练，红薯苗在他手上服服帖帖。
一个坑一棵苗，不过才一会儿的功夫，半垄田地就被他种满了红薯苗，苗与苗之间的距离精确得如同被丈量过，和谢杉要求的丝毫不差。
见谢杉皱着眉，脸上的表情似十分不悦，有人朝那个小老头大喊了一声：
“平叔，别种了！先去吃饭，吃完回来再种。”
哪知被唤作“平叔”的这个小老头对他的话却丝毫不予以理会，依旧弯着腰躬着背，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在了手上的红薯苗上。
那人站在一旁，看看谢杉，又看看平叔，赶紧跑了过去，一把拉住了他，语气又气又急：“平叔，大家都在等你去吃饭呢！先别管这些苗儿了！”
被这么一拉，手上的红薯苗一抖，掉在了地里，平叔赶紧捡起来，一脸心疼地仔细看了看，见苗上没有任何损伤，才松了口气。
抬起头，对着拉自己的人就是吹胡子瞪眼：“你们要吃饭自己去吃就好了，我要留在这里种苗儿！”
“平叔你快别说胡话了，昨日才吃了一顿粥，现在哪有不饿的道理。苗儿可以回来再种，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吃饱饭。”
平叔手上紧紧拿着红薯苗，一脸迟疑：“可我现在好不容易才琢磨出一点儿头绪——也不知少夫人是在哪看来的，那一定是一本神书！想出此种栽种方法的莫不是神农氏转世，精妙绝伦，实在是精妙绝伦……”
石头听不太清平叔的喃喃自语，就见他说着说着，突然下定了主意：“行了石头，你也莫要再劝，我定要留在这里解出其中奥秘，否则就算是给我山珍海味，我也是食不下咽。”
平叔的性格古板而又执拗，石头知道自己这样说他肯定不会听。
突然之间灵光一闪，石头有了主意：“今日第一日去西街食堂，少夫人许会在那，平叔你要是想知道什么，直接去问少夫人不更加方便？”
平叔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倏然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向石头：“言之有理！”
就见一个眨眼的功夫，平叔已经冲到了田埂上，和其他来栽种红薯苗的城民站在了一起。见众人不动，他还大声朝谢杉嚷嚷：“大人，怎的还不启程？莫要误了时间才好！”
谢杉嘴角抽动两下，认出他就是方才那个留着一绺胡须的小老头，没再跟他计较：“人齐了，都跟上！”
谢杉一走，方才还在说着小话的众人赶紧止住声，跟在了他的身后。
一行人拖着步伐，朝着城门走去。
临近城门，众人心中竟生出近乡情怯的感受来。
距离夷狄入侵，占领边关，已半年有余。
这半年多来，生活在城外的村民尚还有一席之地可供容身，可原本居住于城中之人，或是举家逃亡，或是被夷狄所杀。
更多的，则和他们一样，逃不掉，走不远，流亡于边关城外，成了一介流民。
如今再回到边关城中，已是另一番光景。
众人看着沿街的断壁残垣，心中莫不生出凄凉之感。
边关城虽不比别处繁华，可到底也是他们生活了数十年之久的地方，如今变成这般破败的模样，教他们如何不心酸？
方才的喜悦散尽，一行人低着头，话也说不出口，只一味低着头，跟着前人的步伐慢慢向前走着。
进了城门，穿过官道向左转弯，不过数步，便到了西街的地界。
西街地处边关城中最为繁华之地，如今目光所及之处也尽是荒凉破败之景。
西街尽头便是原先的城主府，也是除修缮过的将军府外，如今边关建筑保存得最为完善之处。
原先的边关城主喜奢靡之风，所修建的城主府占地十分之广，所用木材也尽是良木。
边关城被占领后，夷狄首领便暂居此处，所以即便边关其他地方被破坏惨重，城主府还保留有原先的几分模样。
众人站在城主府外，谢杉抬脚要进，回过头，却发现身后那群人瑟缩着脑袋，一脸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
他“啧”了一声，正要说话，此时，便听不远处一阵喧闹声传来。
众人循声看去——
只见为首一人背着手昂首阔步而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两人手上一同托着一块厚重的木牌匾，面上却丝毫不见为难之色，依旧一派轻松。
到了跟前，谢司看见谢杉站在门口还有些奇怪：“怎的，小三，还不进去？”
听见这个昵称谢杉顿时恼了，却见谢司只这么随口说了一句，就从他面前径直走了过去。
谢司侧过头，和身旁两人吩咐了两句。
两名壮汉先是把手上的牌匾小心地放在一侧，随后便有人搬了张长凳来，一人踩在长凳上，伸手去够门上的牌匾。
那块布满灰尘，写着“城主府”三个大字的牌匾就这么被撤了下来，大汉将一旁放着的用红布遮着的牌匾递给同伴，被他小心地放置在了同样的位置。
谢司稍微走远一点，看着两人的动作，摸着下巴点头：“嗯可以，左边再往下倾斜一点，不错，行了，很正。”
谢杉在旁边看得奇怪：“这是要干什么？”
谢司耸肩：“显而易见，换牌匾。”
谢杉一脸黑线：“我是说，你们换牌匾干什么？”
谢司却不直说，而是卖了个关子：“等少夫人过来你就知道了。”
说曹操，曹操到。
平叔眼尖，第一个看见盛玉，急急忙忙就朝她来的方向大喊了一声：“少夫人！”
把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盛玉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的身旁站着枝儿，两人一同朝这边走来。
谢司看了一眼身旁的谢杉：“以后对少夫人的态度放尊重点，她和你以前见过的那些高门大户的小姐不一样。”
谢杉不清不楚嘟囔两声，最后还是说了一声：“知道了。”
谢司收回视线，没再看他，朝盛玉迎了过去：“少夫人，新打造的牌匾已经挂好了。”
盛玉“嗯”了一声，抬头看去，却见红布还依旧挂在牌匾之上，她看向谢司，“红布怎的还没揭？”
谢司没有说话，而是朝盛玉做了个手势，示意由她来揭。
盛玉眼眸一转，自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也没再推辞，大大方方走上前，一手扯住红布垂下来的襟带，手上一个用力，红布就此滑落，露出崭新的牌匾来。
“边关食——堂——原是这两个字。”
有人看着，不自觉呢喃出声。
谢司站在盛玉身后略半步的位置，见众人都在看着门上的新牌匾，轻咳一声将他们的视线吸引过来，边鼓掌边道：“恭喜恭喜，边关的食堂就此落成！好了，大家也别在门口站着了，都进去尝尝我们新食堂的手艺！”
众人配合得欢呼一声，在几个士兵的带领下朝食堂里面走去。
平叔夹杂在人群中，有心想过去盛玉那边询问红薯以及起垄栽种的相关事宜，却也知道现在不是好时机，叹了口气，随人群移动的方向走了。
谢杉站在两人旁边，轻嗤一声：“你们留在城内商讨，让我去带队栽种，就商讨了这么一件事？”
谢司轻笑一声，看了盛玉一眼，没有言语，有心逗他：“食堂新建成不是大事？”
谢杉一脸不可置信，他张张嘴正要说话，就见谢司直接把胳膊绕在了他颈后，用蛮力拖着他往前走：“这可是边关的第一个食堂，怎么？不想进去看看吗？”
“哎——不是，你们一个上午就打了块牌匾？”
“那必是不可能的了，我们还品尝了一番食堂新做成的……”谢司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卖了个关子，“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十二章
进了大门，穿过前院，众人的喧闹声由远及近。
谢杉一路被谢司拖带着走着，直到来到府邸内一栋最大的建筑物前方才停下脚步。
门是大敞开着的，可以看到屋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屋内的桌子各种样式的都有，许是从各处搜罗过来的。一张长凳上坐着三五人，个个如同鹌鹑似的缩着脖颈，看起来局促万分。
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的谢杉也住了口，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屋内原本的陈设都被清空，除了长桌和长凳外，竟不剩几样摆设。
桌子与桌子之间相邻较近，间隔的空隙不大，却显得整间屋子很是空旷。
在原本的基础上，墙上增设了不少窗子，屋外的光透进来，看起来明亮而不显得压抑。
见谢杉不说话，只一双眼看来看去，谢司道：“怎么样？改造得不错吧。”
不等谢杉回答，他又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难为情，“就是简陋了几分……不过万事开头难嘛，都是如此。”
谢杉问：“这也是按照盛，少夫人的意思改的？”
谢司一脸理所应当：“自然。”
谢杉脸上情绪莫名，指着一处问：“这……这也是？”
他的语气不解中带着几分震惊，似是看到某种超越认知的事物一般。
谢司看过去。
谢杉说的是屋内最里处新垒起的灶台。
屋内最里面那堵墙，窗开得更多，灶台略数有七八个，一面窗下设有一个灶台。
一列长桌将正在灶台前忙碌的仆妇和前堂等待吃饭的人们隔离了开来。
谢司点头：“少夫人巧思，吾等不及她。”
谢司一脸的佩服，把谢杉看得不明所以。
是他道行太浅，挖空脑袋也想不明白，后厨怎么能和前堂设在一个屋子里？
坐了不过一会儿，便有阵阵香味开始传了出来。
因为离得近，那股香味更是浓郁，直直往鼻里钻，把众人的馋虫都引诱了出来。
方才便坐立难安的人们更加坐不住了，纷纷探出头，朝香味传来的方向看去。
谢杉咂了咂嘴，拉过一旁的谢司：“你就别再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今日食堂做了何种好吃的？”
没吃过此种美食的人还好，谢司在今早便尝了几口，现下闻到这阵香味，那种又滑又韧的滋味仿佛又重新在舌尖上演。
闻得到吃不到的滋味更是难熬。
谢司吞了口口水：“待后厨做好你便知道了。”
后厨出餐的速度很快，厨娘们把东西做好后，也不说话，只端来放在了将众人隔离的那一列长桌上。
不一会儿，长桌上便摆满了用大碗盛着的像是面条一般的东西。
旁边竖立着一块木牌，上书：酸辣土豆粉 1工分/碗
有士兵走上前来，坐在长桌一侧，神情严肃。
众人看到这幅场景，只敢坐在座位上窃窃私语，不敢做出头鸟。
谢司率先大摇大摆走了过去：“我来端一碗。”
那名小兵点头：“谢四哥只管端去便是了。”
随后便见他同旁边那人说了什么，在谢司端走土豆粉后，那人便在纸上划动了两下。
谢司端着土豆粉，行走在大堂，把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那味道实在是太香了，又酸又辣的滋味，闻着便让人直咽口水。刚刚出锅的土豆粉，还冒着热气，要是能吃上一口，保准能暖进心里。
谢司端着碗，土豆粉份量颇大，放在桌上时，响起重重一声。
这一声也恰好掩盖了众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谢司看向谢杉：“怎的还坐在此？直接去端便是了。”
“嗯……这，如何交易？”
谢杉问出这句话还有些不好意思，就听谢司清咳一声，状似不经意间提高了音量：“木牌上写着的，明码标价，一公分一碗。”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今个儿上午栽种红薯苗的基础工分应是两工分吧，若是有人手脚快些，得三工分也不是不可能，吃上一碗土豆粉绰绰有余了。”
谢司说完，便见竖起耳朵尖的众人一下子开始躁动起来，个个都按捺不住，在第一个人往长桌那边去的时候，其他人也赶紧站起了身，生怕晚上一步。
谢司用手肘推了推谢杉：“快去，不然又该等上一会儿了，不过这种粉熟起来很快便是了。”
谢杉瞥了谢司一眼，没有说话，迈开大步端土豆粉去了。
土豆做成粉后，从原本的淡黄色变成了白色，各个厨娘的手艺不齐，搓成的粉条有粗有细，齐齐盘卧在冒着红油的热汤中，散发出缕缕香气。
汤汁上，漂浮着两三根红薯叶，绿油油的，看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咕~”
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叫了一声。
“忍不住了，我要开始吃了！”
那人说着，夹起一筷子爽滑的土豆粉，吸溜一声便进了口，略加咀嚼，口感既柔滑又爽韧，舌尖的滋味是又酸又辣。
天气冷，其他人也等不及了，稍吹上两口气，便迫不及待夹起粉条往嘴里送。
热气与辣意一同上涌，额上很快便冒起了细汗，长久积下的寒气仿佛也随着汗珠被排了出去，周身只觉得痛快畅意得很。
“香！”
“实在是太好吃了！”
“土豆真是个好东西，昨日的土豆粥便十分美味了，没想到做成粉条后滋味更胜一筹。此等美味，便是让我等吃上十天半个月也是不会腻的。”
“美的你，还想吃上十天半个月？先看看自己的工分够不够。”
“哎，这倒也是，得更努力赚工分了。若是食堂日后再推出更好吃的东西却不够充足的工分来换，想想便让人难受！”
众人吃得摇头晃脑，同时也默默下定决心，日后定要更加努力赚取工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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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众人吃得不自在，盛玉便没再去食堂。
她和叶怀兰两人在将军府吃的也是一样的土豆粉。
“大冷天的，就得来上一碗这种又酸又辣的汤汁才好，粉也柔韧爽滑，实在是人间美味。”
叶怀兰擦了擦嘴角的汤汁，不无感慨地说下这么一句。
她往日向来只吃七分饱，今日一碗土豆粉却让她破了例，直吃到胃里有了胀意才停下。
叶怀兰看着盛玉，眼神温柔：“玉儿，我替边关的百姓谢谢你。”
谢卫国常驻边关塞外，叶怀兰到时自是也要跟着一起去的，现在留在边关城中，不过是因饥荒一事需有人安抚。
自盛玉到达边关的第二日，叶怀兰便试着让她接触民政，谁曾想，她做得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期望。
如今解决饥荒一事也指日可待。
古话说祸福相依，薛家当时如此坚决地要更换婚约人选，现在看来，焉知非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