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沈恪所担心的那般,她的心中也是忐忑的,这世上,人心,最是不可测。陇贵赵家,若是父亲尚在,想来不必这般担心,可是如今父亲早逝,她孤身一人,奔赴陇贵赵家,若是将京中的情况如实说出,谁也不知道赵家之后的选择会是如何?可是不说,她又担心被囚在宫中的病重的阿爷......
李云曦的手轻轻地握住嘉宁郡主的手,她的手很暖和,虽然人看着清瘦了些许,但是还算精神,嘉宁郡主想着沈恪应当是很好地照顾着李云曦,她忽而又想到刚刚李云曦同沈恪之间的互动,她的心头微微一颤,某些想法涌了上来,只是并未多言。
“阿姊,谢谢你。”李云曦转回头,她的双眸看着素色的床顶,幽幽地道,“四叔,怎么会这样?”
平王殿下在李云曦幼时便就待李云曦很是亲昵,李云曦性子软,平日里也比较安静,两位兄长正是孩童玩闹的时候,哪里会坐得住陪李云曦玩耍。而当时豫王殿下时常领兵在外,太子妃身子不是很好,故而平日里大多都是奶娘带着李云曦,而当时平王殿下便时不时地来,陪同李云曦读书,带着她出外散步。
在李云曦的记忆里,平王殿下是一个顶好的人。而如今骤然听闻造成这一切阴谋的人竟然会是平王,如何不令她震惊,一时间更是难以接受。
嘉宁郡主缓缓叹了一口气,这事儿,谁能想得到呢?想来出逃在外的二叔应当也想不到的,一母同胞的兄弟,平日里看着懦弱而又多有照拂的弟弟,摇身一变,竟然成了算计他的人。
“人心易变。”嘉宁郡主轻声吐出一句。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这一夜里,又是惊又是怕的,加上那突如其来的各种消息,耗费了李云曦不少心神,她的脑中乱哄哄,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嘉宁郡主察觉到李云曦略显紊乱的呼吸,她的手轻轻地拂过李云曦白皙的脖颈,轻轻柔柔的手指捏在她的侧脖颈处,少许的力道施压,李云曦只觉得眼前微微一黑,一股困意涌了上来,她甚至来不及多体会一番困倦,便就闭上眼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嘉宁郡主伸手轻轻地将李云曦面颊边的碎发拂开,而后自床榻上走了下来。
皇家里纵然是再兄友弟恭,但总归会有些许算计的,天家间的算计,大多是身不由己,而对于豫王家的李云曦,大抵是豫王保护得太好了,娇娇软软的性子,不说是生在皇家,便是寻常的百姓家,怕也是遭人欺负的份。
她与李云曦一同长大,听着李云曦一声一句乖巧的‘阿姊’,这心中的感情自然多有偏颇,她的生母早逝,并未有给她留下什么兄弟姐妹,她便真心是将李云曦当做自己的妹妹来看待的。
及至后来豫王射杀了她的父亲,她对李云曦的情绪还是未曾改变,毕竟当时的情况,她曾询问过,却是无可奈何。纵然豫王不动手,父亲也是不可能生还,而且还会更加遭罪。
但是,纵然这般理解,对于豫王,她还是无法做到坦然面对。这一次对太子妃的出手相救,并非是看在豫王的手上,而是看在李云曦的份上,她不希望李云曦也遭遇一遍她这般的父母皆亡的惨痛经历。
如今这般情况,也是为难了从来都是娇养着的李云曦。
嘉宁郡主慢慢走了出去,她行至外间,却并未看到应当坐在外间屋子里的沈恪,她心头一惊,随后疾步朝着门外走去,一开大门,便就看到坐在守在门口的沈恪。
沈恪听闻开门声,他转过身来,见到本应同李云曦一起歇息的嘉宁郡主,心头一惊,随后躬身一礼,道:“嘉宁郡主,可是还有何吩咐?”
嘉宁郡主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沈恪,好一会儿,她挥了挥手,道:“沈大人,我有些事想同你说说,便就在这院子中坐着聊聊吧。”
沈恪并不明白嘉宁郡主到底是有何事要同他说,但也不曾忤逆对方的意思,而是脚步缓慢地随着对方走了两步,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嘉宁郡主坐了下来,就着微弱的月色,她深思的目光落在沈恪的身上,注意到沈恪略微孱弱的气息,她想了想,而后问道:“沈大人,身上的伤势可有大碍?”
沈恪没有做声,他抬眸看了一眼嘉宁郡主,并认为对方便是单纯地想要问问他的伤势情况,惨白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半晌,他垂下眼眸,低声道:“多谢郡主关心,臣一切安好。”
嘉宁郡主对于沈恪的身体情况并非有那么关心,她这般询问也不过是担心后续沈恪无法将李云曦以及那一方玉玺安然送到太子殿下的手中。
此时听到沈恪的肯定回复,她也不深究,轻轻点了下头,道:“我不知道沈大人有何打算,不过如今在这城中,只怕龙鳞卫已经是遍布四处,找寻你们的踪迹了。”
“雄鹰领卫苏程玉的名号不是胡乱叫的,你可有什么章程?”嘉宁郡主抬眸看向沈恪,眼中的神色深沉。
沈恪垂下眼眸,他心中的思绪纷纷,这个问题他曾想过,如今要出城,便是及早不及晚,最好的时机应当是天亮之后,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就混出城去,只有出了城,才能有接下来的计划,若不然,困在这城中,一旦错失时机,那便是等着让人瓮中捉鳖了。
而要想成功地混出城去,那么必定是需要一些小伎俩。
沈恪抬眸看向嘉宁郡主,他的声音低沉:“想来郡主今夜的出手,已然是暴露了行迹。”
嘉宁郡主轻点了下头,今夜她出手的那一刻,便就知道会暴露行迹,苏程玉不是蠢人,自然是会立马反应过来的,只是当时那种情况下,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李云曦受难。
“我想,苏程玉更感兴趣的应当是携带着玉玺逃窜的嘉宁郡主,而非是我们这俩伤病孤弱之人。”沈恪的唇边划开一道浅浅的笑,“毕竟对他来说,我们俩这般情况是早晚都会抓到的。”
“嗯。”嘉宁郡主认可地点了下头,她安静地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沈恪略显青白的手指在石桌上微微敲了敲,而后接着道:“既然如此,便就请郡主辛苦一趟,将人引开。”
听着这一句直白的‘将人引开’,嘉宁郡主面上的神情一片冷肃,这话有一层更直白的意思,那便是让她作为诱饵,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掉,以此让他们顺利出城。
院子里一片安静,好一会儿,嘉宁郡主不由得轻笑出声。
她的眼中闪过一抹赞赏,而后开口道:“好,这事儿便就这般定下。天一亮,咱们兵分两路,由我引开苏程玉他们,随后你带着嘉乐离开。出了城以后,一切便就按着你的想法行动,到了京郊之外了,我想依着沈大人的人脉,应当是有法子寻到太子殿下的行踪的。”
嘉宁郡主面上挂着淡淡的笑,眼中的赞赏尚未退下,随之出口的话语却是令一脸平静的沈恪心头一慌。
“嘉乐妹妹是二叔和二婶的心头宝,说是掌上明珠也不为过。纵然是如今遭此劫难,但我想着依着二叔的能耐,定会平安度过的,那么等到二叔登基,嘉乐妹妹便是身份尊贵的公主殿下。”嘉宁郡主的话语很平淡,没有丝毫的咄咄逼人,但便是这般平淡的语气却仿若冰锥一根根地砸在沈恪的心头,将沈恪曾经涌动的些许情愫点点滴滴地封存起来。
嘉宁郡主的双眼看着面上极快地闪过一抹慌乱的沈恪,心头覆过一层的怜悯,“我朝,确实不计较出身,但是嘉乐妹妹届时作为二叔的唯一的闺女,有多少豪强世家盯着,又有多少重臣子弟瞅着,你若是魏大人的嫡亲子嗣,尚还有一争之地,可惜......”
这话说得直白,落在沈恪的耳中极为刺耳。他垂在身旁的手紧紧地握着,垂下的眼眸遮掩中眼中的复杂的神色。
嘉宁郡主瞅着沈恪紧紧抿着的发白的双唇,她轻声叹息道:“嘉乐妹妹心思单纯,对情爱之事尚未开窍,还请沈大人注意分寸,莫让嘉乐妹妹为难。”
沈恪勉强扯出一抹笑,而后道:“嘉宁郡主,放心。”
嘉宁郡主看了一眼沈恪,也不再多言,男女情爱之事,她懂得不多,只是出入宫中,圣上的后宫娘娘众多,看得多了,多少都还是懂了些许。
沈恪这人倒也不是说差,无论是样貌能力,都不输那些重臣高官的家中子弟,便是豪强世家里里精心培养出来的子弟,也不遑多让。念及这人出身流民,不过是运气好,能被魏大人收养,却能有此成就,更是难能可得。可惜,差就差在这出身上。
朝中是不计较人才的出身,可以说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尤其是太子殿下,更是任人为贤。但是用人,可以是任人为贤,不计出身,择胥却不能这般说了。
若是嘉乐妹妹一直是郡主之身,沈恪倒是勉强配得上,等到嘉乐郡主成了公主,一切就不好说了。更何况,她依稀记得嘉乐妹妹心中曾有一位念叨着的人,这般琢磨来,她及早将事点破,也省得往后多惹事端。
嘉宁郡主站起身来,她深深看了一眼沉默的沈恪,而后便就安静地离开院子。
沈恪坐在石凳上,夜风吹拂,他觉得有点冷,嘉宁郡主刚刚落下的话语在他的耳畔一次次地回荡,他的非分之想,那一丝悄然冒起的情愫在这一刻显得无地自容。他低着头,半晌没有动静,好一会儿才微微躬身,闷闷地咳嗽起来,一滴滴的血珠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滴落在青石板上。
许久,他才止住这一阵绵延的咳嗽,用手背拭去唇边的血迹,而后淡漠地起身行至房门口,如先前一般,安安静静地守在门口。
夜风寒凉,这一夜,大抵除了被迫陷入黑甜梦乡的李云曦,谁也无法入眠。
京中,那一座巍峨的皇城之内,平王殿下手中执着一只小巧的药碗,拿着勺子舀了一勺子乌黑的药汁,递送至圣上的唇边。
躺在床上的圣上浑身无力动弹,他的双眼定定地瞪着平王殿下,对于平王殿下送至唇边的药汁,却是半分不肯张口,
一脸浅淡笑意的平王仿佛很有耐心,他的药勺只是简简单单地放在圣上的唇边,看着这一脸怒意的圣上,他轻叹了一口气,道:“父皇,你若是不喝药,儿臣可是会很担心的,儿臣一担心,这心里便就不舒坦。”
“这些日子的相处,我想你是知道儿臣的性子了,儿臣这不舒坦了,那就谁都别想舒坦了。”
平王殿下眼中闪过一抹冷意,他轻轻地叹息道:“服侍父皇的老人没几个了啊。”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在圣上的耳边,令他不由得睁大了双眼,而站在一旁的内侍宫娥们,迅速跪了下来,浑身颤抖,半晌不敢吱声。
圣上看了一眼那所剩无几的服侍他的人,心中一颤,最后还是颤颤巍巍地将唇边的药汁咽下。
平王点下去看着圣上将药汁咽下,他满意地笑了笑,而后扯了一条巾帕,体贴地给圣上拭去唇边沾染到的药渍,他又递了一勺子过去,而后道:“父皇,你放心,儿臣怎么会想着弑父呢?这药当然不是毒药,不过是体恤父皇辛苦,想让父皇好好休息一阵子罢了。”
他自然是没打算将圣上毒死,不过是打算让圣上好好地躺在这榻上,睡上一日又一日罢了。
圣上没死,病重之下,由他主持朝政,而对太子的通缉,那都是圣上的旨意,他不过是遵循圣上旨意行事罢了。
平王殿下放下药碗,看着昏昏然睡过去的圣上,他面上的笑容收了起来,看了一眼颤抖着身子跪在床榻边的内侍和宫娥,他冷声道:“照看好圣上。”
“是。”
“是。”
随后,平王殿下走了出去,他行至书房,在书房的书案后坐下,一抬头便就看到那空一块的玉玺盒子,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的双眸紧紧盯着那一方盒子,眼中的阴鸷越发浓郁。
“殿下,龙鳞卫有消息传来。”一名内侍小步走了进来,对着平王躬身一礼。
听到内侍的话语,平王眼中的阴鸷略微消散,而后漠然道:“消息呢?”
那名内侍恭谨地走上前来,将手中的一支短短的封蜡的竹管递了上来。平王伸手接过,他随意地捏碎那封口的蜡,从竹管中倒出一支卷起来的纸卷。
平王动作轻缓地将卷起来的纸张拉平,显露出上边的黑字,双眸扫过,他的唇角忽而就翘了起来,眼中残留的阴鸷在这一瞬间都散开,他呵呵一笑,而后道:“苏程玉,不愧是雄鹰领卫。这般看来,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消息上明确点明龙鳞卫在追击嘉宁郡主的同时,意外发现了嘉乐郡主的行踪,如今正在搜捕两人。平王也想不到会有如此的意外之喜。
“看来我那侄女还是一个福大命大之人。这般倒是省了让我为难了。”平王对于得来的消息很是满意,眼中溢出了点点笑意,令他的面容看起来柔和了不少。
“倒一壶酒来。”平王招了招手,示意内侍去拿酒。
那名内侍躬身一礼,便就悄然退了出去,不过一会儿,捧着酒壶和酒杯前来,他将之放置在平王的桌上,平王摆了摆手,让对方退下去。
等到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平王才拎着酒壶站起来,他想了想,提着酒壶朝着殿外一处偏远的小院子走去,那一座小院子很是安静,极其荒芜,几乎看不出有人居住。
谁也想不到在偌大而辉煌的宫中竟然还又这么一座破旧的别院存在,它与整座巍峨的宫宇格格不入。平王走得很熟悉,对于这里的路,他仿佛是走过了千万次,到了院子里,他径直走入最角落的一处屋子,随后推门而入。
屋子里很是阴暗幽冷,推开门便就感觉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令人不由得打个寒颤。
平王自顾自地走到屋子中间,他并不在意这屋子里的脏乱与荒芜,随意地拉了一站椅子坐下,而后开口道:“喂喂喂,人呢?”
平王的话语是雀跃的,同平日里的阴沉,或者以往的懦弱是不一样的,清朗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却还是无人出现。
平王将酒壶放在桌上,他揭开酒壶的盖子,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味在屋子里飘荡,他安静地等着,良久,似乎都没有人出现,平王眉头微微一皱,他提起酒壶,而后开口道:“哎,这上好的桃花酿呐,不喝,就只能倒了。”
言罢,他手中的酒壶慢慢地倾斜下去。
便就在那醇香的酒水要倾落下去的时候,忽而间一道沙哑的声音出现在屋里,“哎哟,我的祖宗,这可不能浪费了。上好的桃花酿呢,多难得的东西。”
一只苍老的手伸了过来,将平王手中的酒壶抢了过来,而后,不由分说得将壶口对着自己,咕噜噜地喝了半壶下去,好一会儿,那人慨叹一句:“果然是好酒。”
平王看过去,那人是一名年迈的老者,看身上的穿着应当是宫中的仆从,不过那一身略微暗淡而破旧的宫装,看着有些不大对劲。
那名老仆面上褶皱略多,令他看起来异常沧桑,他的眉眼看起来很是慈祥,正是这般慈祥的感觉,将他的沧桑感掩饰住,徒留给人一抹真切的慈爱。
平王看着坐在面前的略显粗鲁地喝着桃花酿的老仆,他眼中透出一抹浅淡的笑意,这一抹笑不比往日里的阴狠,而是简简单单的欢愉。
“老余,你要是喜欢,我下次再给你带。”平王柔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