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铄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就迈步入了屋。
倚坐在床榻上的沈恪神情恹恹,面白如纸,孱弱的气息可以感觉得出他的肺脉应当是伤得不轻。
陈先生正坐在一旁写着药方,并未注意到入屋的魏景铄,他紧紧拧着眉头看着桌上的纸张,时不时地顿一下,似乎是遇着什么难题,紧皱的眉头未曾松开一刻。
“陈先生,维桢这伤,可是有什么难处?”魏景铄轻声问了一句。
陈先生放下手中的笔,叹了一口气,他在魏景铄身边任职多年,对魏景铄的脾性是了解的,也知道对方不是一个会迁怒的人,便就直白道:“二公子这伤,用药确实有些麻烦。”
听着陈先生这话,魏景铄心头一跳,神色略微黯淡,慌乱无措的感觉登时涌了上来,看了一眼似乎睡过去的沈恪,他压了压情绪,低声道:“请先生明言。”
陈先生的眉眼中闪过一抹忧愁,又执笔在纸上添了两味药,沉声道:“二公子的身子如今是虚乏无主,然而却又虚不胜补,但是伤势凶猛,药不下到位,于伤势无补,可是药下得狠,怕是又受不住......”
听着陈先生这反复的话语,魏景铄面色难看,心中的烦躁油然而生,难得失了耐性地道:“陈先生,你这意思,莫不是用不得药了?”
听得出魏景铄话语里的烦躁,陈先生沉默少许,而后叹了一口气,手中的笔最后在白纸上添了数味药,随后放下笔,看着手中密密麻麻的药方,看向魏景铄,摇了摇头,道:“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二公子用药的这段日子,每一幅药服下,都可能出现一个险像,对于二公子来说,都是一道坎。您同二公子心中都有个准备吧。”
陈先生的话语落下,魏景铄只觉得浑身冰冷,宛如冰雪淋身,脚下一阵虚软,他先前同陈先生谈的时候,便就知道沈恪的情况不大乐观,只是不曾想到会是如此糟糕的情况。
魏景铄呆呆地怔了好一会儿,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涩然道:“我明白了,还请先生多多费心。”
陈先生拱了拱手,站起身来,将桌上的药方收起来,随后看了一眼睁开眼的沈恪,轻声道:“大人,我先去熬药。二公子这儿,记得少思虑,多休息。”
“是。”
魏景铄目送着陈先生离开。他回过头来,见着沈恪微微佝偻着身子在闷闷咳着,皱了皱眉头,自桌上倒了半杯温水,走至榻边,坐了下来,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沈恪的后背,掌下的瘦骨嶙峋,令他在心底不由地重重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这段日子他这个弟弟是受了多少苦,自见到沈恪开始,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叹了多少气......
感觉到沈恪的闷咳稍有缓解,魏景铄将手中的水杯递送到沈恪的唇边,他眼尖地看到沈恪掌心间一闪而逝的殷红,心中不由地又叹了一口气。
沈恪沉默地抿了一口温水,咽下口中的腥气,稍稍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坐着舒坦点,转过头对上魏景铄的双眸,注意到其眼中不加掩饰的担忧,他垂下眼,略微不自在地道:“大哥。”
魏景铄将手中的水杯放下,视线在沈恪唇边隐隐可见的血迹处顿了下,温声道:“到了大哥这里,便不必担心了。接下来你只要好好养伤,其他的都不必考虑。”
沈恪笑了笑,“是,多谢大哥。”
魏景铄将被衾扯了扯,掩了下被角,现下其实并不冷,但是沈恪却是浑身散着寒意,他努力地想要将沈恪塞进被衾里,仿佛这般做就能让浑身发冷的沈恪暖和些许,放柔声音道:“自家兄弟,谢什么呢?对了,苏程玉这人,你打算怎么做?留着吗?”
能够在江城这一座民风彪悍的城池里站稳脚,魏景铄凭借的绝不止是自己在京城的人脉与势力。初来江城时,城中的地头蛇可没那么听话,魏景铄收治这些地头蛇的时候,用的手段可和温和二字半分都扯不上关系。
此时这话语里若有似无的杀意显得异常森冷。
沈恪发白的唇抿了抿,他依靠在床榻上,微微垂下眼,似乎是在考虑什么。自见到魏景铄开始,一直紧绷的心神便就松懈了些。至于苏程玉的处理......
“苏程玉一路上也帮了我们不少,如今他在未能寻到想要的答案之前,是不会同我们翻脸,”沈恪斟酌着言语,“自然,他毕竟是龙鳞卫,现下京中的情况不明,大哥可以对他戒备,但在对方未曾有异动之前,便就不必动手。”
“对了,大哥,天子之宝如今在我们手中。”
在城外等着魏景铄到来之前,李云曦便就一直妥当藏着的天子之宝交给了他。
听着沈恪这话,魏景铄一愣,一时之间未曾反应过来,天子之宝?那不是......
“玉玺?”魏景铄惊声问道。
沈恪点了点头,自枕头之下取出一个锦囊,从中将那一枚玉玺拿出,递给魏景铄,而后将空荡荡的锦囊小心地收了回来。
魏景铄看着那一枚玉玺,微微出神,冰冷的玉玺在掌心间闪耀着一抹森严的光芒,将他的心神拉回,他握紧手中的玉玺,将视线投向沈恪,注意到沈恪那小心翼翼地收回荷包的举动,眉心一跳,若是他没有看错的话,那一枚锦囊上绣着棠梨花,看锦囊的布质,应当是宫中女子所用之物,再想着这一路与之同行的女子......魏景铄心头浮起一丝意味深长......
“这一枚玉玺,怎么会到了你们的手中?”魏景铄低声询问。先前李云曦的讲述里并未讲到这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李云曦忘记了。
“这是嘉宁郡主交给我们的。”
“嘉宁郡主?你们同她见过了?”
魏景铄是知道嘉宁郡主从京中出逃的,毕竟平王令人追捕的那般大动作,他们放在京中的探子又不是瞎子,怎么会不知道这么一个大消息?
只是当时他们并未有多想,只以为平王是因为和亲人选缺失而这般兴师动众,现下看着这一枚天子之宝,魏景铄恍然大悟,嘉宁郡主竟然是带着玉玺离开,莫怪乎平王会那般急躁。
沈恪点了点头,低声道:“是,大抵是运气,恰好遇上了。只是当时为了逃离龙鳞卫的追击,嘉宁郡主将玉玺交由我们之后,便就去引开了龙鳞卫了。听闻曾与杜靖宇在一处,之后是什么情况,也就无从得知了。”
私下里,他曾询问过苏程玉,苏程玉轻描淡写地说在他落崖前,见着嘉宁郡主与杜靖岳在一起,再之后他落了崖,自然也就不知道对方的行踪了。
魏景铄面上的神情略微凝重,看着手中的玉玺,随后叹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难怪平王殿下会如此让人紧追不舍,也难怪你们能够逃得了。两名郡主都不在京中,狄夷即将来朝,这和亲的人选没了,他怎么会不急?天子之宝丢了,谕旨下不得,更多的人马调动不了,也就给了你们一线生机。”
“我之前就揣测着,平王怎么会压着住性子,不对各州府下谕旨搜捕你们?现下想来,不是不下,而是下不了。”
沈恪神情略微放松,他靠着床,目光落在魏景铄手中的玉玺,轻点了下头,低低地道:“确实如此。只是龙鳞卫,大抵也快追来了。大哥,他们......”
魏景铄摆了摆手,笑着道:“这是江城,你不必担心。龙鳞卫到了这儿,那也得听我的。”
话语里的自信满溢而出,江城在他的掌控之下,龙鳞卫来了又如何?若是说带着圣上谕旨的龙鳞卫,他倒是有几分忌惮,可是如今什么都没有的龙鳞卫,他又有何顾虑?
“你安心养伤,其他的事,大哥来安排。”
沈恪侧过头,忽而又开口道:“大哥,我同郡主是自丰城来的。”
“丰城?”魏景铄琢磨了一下,疑惑地道,“是自刘邕那儿来的?”
“嗯,这是他给我们的消息。”沈恪将一纸信封递了过去。信封上尚还沾染着些许血渍,应当是先前处理伤势的时候,不小心沾到的。
魏景铄的视线落在信封上的血渍,眸光微微发沉,他沉默地伸手接过,从信封中抽出信纸,目光扫过,陡然间便就眼神一沉,这一张轻飘飘的信纸落在手中,令他觉得异常沉重。
少许,他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中,抬眸看向沈恪,轻声问道:“刘邕这人并不简单,你从他那儿来,吃了不少亏吧?这伤......”
他皱了下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坐直身子,一脸严肃地道:“你这身的伤,怕是也同刘邕有关吧?”
这话虽然是问句,但是却是带着浓浓的肯定与愠怒,魏景铄曾同刘邕打过交道,自是明白刘邕这人不若明面上看到的那般忠厚仁德,那内心里的弯弯道道可不是一般人算得过来的。沈恪既然到了他的地盘,依着刘邕的心思,定然是要好好地谋算一番的。
沈恪也不曾否认,他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接着道:“他确实不简单,大哥可知道他到底是谁的人?”
魏景铄轻笑一声,而后道:“是齐王殿下的人。”
“齐王?”沈恪疑惑地看向魏景铄,他怎么都想不到刘邕那般心思的人,竟然会依附于齐王,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算,太子殿下都比齐王殿下要强上许多,若是刘邕想要大有所为,替太子殿下办事不是更好?
沈恪的疑惑,魏景铄不必问也能看得出来,他摩挲着手中的玉玺,冰冷的触觉令他的心思晃悠着飘到其他地方去,他沉吟片刻,才低低地道:“他这人的心思,不好说。是个聪明人,可是却摸不透在想什么,但可以确定一件事,这人不会叛国。”
“若不然,太子殿下也不会放任他安然多年。”
魏景铄这话说得自然,魏家本就是站在太子殿下这一边的,魏朝辉更是太子殿下的心腹爱将,对于太子的秉性与想法,他们魏家暗地里揣摩得一清二楚,太子殿下是一名光明磊落的人,可这并不代表他心慈手软。在知晓刘邕心有异想的时候,太子殿下也是动过杀念的,只是确实是惜才,这才留得刘邕一命。
魏景铄的目光落在那一封信纸上,轻声道:“他的消息倒是灵通。”
“大哥,父亲如今可安好?”沈恪小声问了一句。
见着魏景铄这一派的模样,沈恪知晓他应当同太子殿下以及父亲联系上了。故而这信上的消息,他未曾表现出丝毫的惊诧感。
魏景铄面上浮起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将沈恪心中的猜测坐实:“父亲安好,太子殿下也一切安好。你这一枚天子之宝来得正是时候,我会想法子将之总至太子殿下那儿,届时,清君侧自然就有了真凭实据。”
“如今,两位郡主都不在京中,东宫众人早就失了行踪,宫中的那一位便就失了筹码,不过太子殿下如今正在等.....等一个时机......”魏景铄轻声道了一句,眼中有些许莫名的情绪闪动。
他很快便就回过神来,看向若有所思的沈恪,注意到沈恪额上沁出的冷汗,他低声道:“行了,这些事,回头再同你说,你这一路上,带着娇娇弱弱的小郡主,想来有不少麻烦事,着实是辛苦了。现下最重要的事便是好好休息,早日将身上的伤养好。”
“不麻烦。”沈恪下意识地脱口说出。
魏景铄的双眼定定地看着沈恪,仿佛是透过沈恪清亮的眸子望进他的心底,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些许说不清的情愫,魏景铄愣了一愣,不由得问道:“维桢,你同嘉乐郡主......”
沈恪抿了下发白的唇,慌乱地别开眼,
对于李云曦的那一抹心思,他不是不清楚,或许之前还有些不明白,但是在察觉到苏程玉那一抹理不清的想法时,他心生不虞的那一刻,便就恍然大悟了。
他,心悦,李云曦。
而这一丝的情愫,动不得,说不得。
见沈恪这般姿态,魏景铄只是将目光挪开,安静地坐在一旁,并不多问,也不再谈论什么。沈恪是一个固执的人,或许是早年经历过太多,小小年纪便就父母双亡,又一路颠簸,便是最为可怕的‘易子而食’也曾经过,故而沈恪这人的警惕心很强。但是他却又是一个心软的人,面上看着冷硬无比,却看不得人受苦。
父亲将人带回,沈恪一直记着这一份恩情,对父亲,对自己,说是父子兄弟,但更确切地说,他是将自己和父亲都摆在恩人的位置上,只要是父亲的吩咐或者是自己的想法,沈恪都是第一顾虑,再难为的要求,都能竭力去做。而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沈恪暗藏在心底的一丝卑微。
他与父亲一直都未曾注意到。及至后来同世家子弟打交道中,他偶尔间撞见某些不懂事的人说的流言蜚语,他才明白沈恪一直承受着什么。他与父亲都不是懂得宽慰人的,府中又没有女主人在,生硬与沉默便就成了他们父子兄弟的相处日常。
有时,想要同沈恪好好谈一谈,可是话到嘴边,便就不知该如何言语。后来他来了江城任职,同沈恪的相处就更少了,以前在家中的时候,倒是还能多注意下沈恪的心思。
刚刚沈恪的那一句‘不麻烦’,让魏景铄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对嘉乐郡主的心思不一般。身为兄长,是既欢喜却又担忧。
“大哥,我的意思是......”沉默了许久,沈恪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唇边扯出一抹惨淡的笑,他的手触及藏在枕头下的那一只锦囊,“这一路上,也多亏了小郡主,我们才能平安到达这儿。”
“与我不同,小郡主是天之骄女,我并未尽到保护她的责任,好几次都令她身陷险境,我......”
魏景铄眼中神色温和,他摇了摇头,郑重道:“维桢,在大哥心里,你与小郡主一般,都是极为重要的,这一路上,保护小郡主,你做得很好,若是父亲在这里,也会这般认为的。”
“小郡主是天之骄女,可你也是我们魏家令人自豪的孩子,也是我们最为珍重的人,”魏景铄的声音放柔,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沈恪的肩膀,难得直白地坦言道,“私心里,我不希望你保护谁,我只想你能够保护好自己那就够了。”
“父亲,亦是如此想的。”
沈恪愣了愣,他呆呆地看着魏景铄,鼻间闪过一抹酸楚。他知道若不是魏朝辉当年心软将他带了回去,他大抵便就同那些卑微的流民一般,要么流落在外,浑浑噩噩着死去,要么便是遇着某些恶人,被人吃了。他感念着魏朝辉的恩情,便就想着让自己尽力做到最好,不要让父亲以及兄长失望。
他不知道魏景铄是看出了什么,今日才会这般直白地同他说道这些。
“郡主很好,你也很好,”魏景铄低低的声音落在沈恪的耳边,“我的弟弟,精贵着很,郡主也是娶得的。”
“大哥,慎言。”沈恪半撑着身子,身子微微颤抖,声音不由得提了提,话语里带着些许急躁,“大哥,郡主清誉,不可妄言。”
魏景铄看着沈恪因着情绪的波动而愈显苍白的面容,他伸手轻轻地将沈恪摁在床榻上,暖声道:“好了,大哥知道了。是大哥失言了。”
“这一枚的玉玺,大哥先去处理一下,你好好睡一会儿,等等大哥再来看你。”
魏景铄注意到沈恪眉宇间的疲态,也不忍心让沈恪这般强撑着谈话,便就强硬地让人躺下歇息。
沈恪知道魏景铄的好意,他如今确实是疲乏得厉害,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好”,堪堪躺好,人就昏沉起来。魏景铄伸手摸了摸沈恪的额头,掌心里浮起的些许热度,令他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低头将被衾给沈恪掩好,而后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