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换了他,此时此刻,他定然是一纸谕旨下达,坐实他们的罪名,然后再逼着父皇下旨立自己为储君,代天子监国,这般举措,便就是彻底掌握了权势,木已成舟,再下狠手,将他们变成有口难言的尸体,这就彻底成为一人之下,哦,不,若是父皇到时再‘病逝’,那么他便是万人之上了。
但是,直到如今,平王却都未曾有其他的举动,只是令龙鳞卫对他们进行追击,这就令他有些疑惑。
“罢了,你也不必顾忌什么,径直说就是了。”
丁岩武闻言,面上神情一肃,而后拱手一礼道:“既然如此,殿下,属下以为,应当召集边军,挥师入京,清君侧,安民心。”
他顿了顿话语,将那未曾说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为太子妃以及两位殿下报仇这句话他便只是在脑中稍稍一转,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他虽然是军中大老粗,但并不代表他就那么没有眼力见,太子妃并两位殿下的事在太子心里,如今是一块碰不得的伤疤,他也不敢随意点出。
太子面色淡然,他知道丁岩武说得有道理,迟则生变是行军之人都知晓的道理,现下这种情况,既然对方把握不住时机,这就给了他机会和时间。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消息,却又摇了摇头。
见着太子摇头,丁岩武只是以为太子担心兵力不足,他又沉声道:“殿下不必担心,当年圣上将黑翼军打散后并入边军里,但是一日为黑翼军,终生是黑翼军,只要殿下下令,咱们当即就能聚集回应,护卫殿下回京。”
这些年来,他们黑翼军虽然是编入了边军里,但是毕竟是精兵良将,不少黑翼军的将领如今都是身居要位,只要殿下一声令下,他们便就能拉着自己的队伍前来回应,虽说兵力有限,但也是不容小觑的。
丁岩武话语里隐含着的意思,在书房里的各位都能听得出来。太子半晌没有言语,而陈斯年却是沉吟半晌后,开口回应道:“怕是不妥。”
“嗯?”丁岩武眉头一拧,盯着陈斯年看去。
“丁大人刚刚也说了,秦楚和狄夷在边境上都有所异动,想来对方应当是听得了咱们京中的些许风声,若是此刻动了边军,便是给对方可乘之机。”
“不错,我们如今不仅仅是担心兵力不足,更是担心边境异动,若是因此边境失守,咱们就是千古罪人了。”魏朝辉面上的神情略微严肃,他看了一眼太子殿下,见着太子轻点了下头,便就知道太子如今心中的顾虑。
而太子迟迟不肯挥兵入京,一则是在防备边境虎视眈眈的两国,二则是少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可现下这般情况,莫不是要继续等着?谁也说不准接下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咱们等着,岂不是坐以待毙?”丁岩武皱着眉头,略微焦躁地道。
行军打战,丁岩武是一把好手,可是轮到这阴谋诡计的时候,这人便就明显得缺了些许想法。自然,对方也不是走着智囊团的路线,便是揣摩不出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倒也不是坐以待毙,狄夷入京,是一个机会。”在下方第二坐席处一名瘦削的男子沉沉地开口。他的身形很是清瘦,面色一片青白,看着仿佛是身子不好,面上两颊因为瘦而略微凹陷,令他看起来更是病容满面,虽然清瘦,但是那一身出众的风骨气质给他添了些许精神,眉宇间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的俊雅。
“方先生与孤所想,倒是不谋而合。”太子笑了笑,对着瘦削男子道。
丁岩武的目光落在瘦削男子的身上,这人他认得,只是名字叫什么却就不知道了,只记得是姓方。在当年黑翼军还未被散编进边军的时候,这人就跟在太子殿下的身边,是太子殿下的门客,并未入朝为官。听闻当年太子殿下曾想举荐这人入朝为官的,可是这位方先生拒绝了。而这一位方先生似乎同朝中某人有过节,具体的情况,他便就不知道了。
他抬头看着满屋子里的人似乎都明白方先生刚刚所说的话的意思,丁岩武急躁地抓了下头发,开口问道:“什么意思?”
方先生抬眸看了过去,注意到丁岩武满脸的疑惑,他的唇角勾出一抹漂亮的弧线,低低地咳嗽一声,而后道:“狄夷入京,对于现下这时候的京城,正是将那些个牛鬼蛇神都引出来。在这时候,若是京中有变故,那就自然是是可以名正言顺的清君侧。”
他并未说得明白,有些事,心里可以明白,可是嘴上却是说不得。看着丁岩武那似懂非懂的模样,方先生的眼中透出一丝的笑意,“丁大人,你便就放心吧。如今不过是等待时机而已。”
太子殿下听着房中众人的交谈,微微一笑,也不明言语,看了看天色,注意到门外有人影晃动,他开口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岩武,你先下去歇息吧。孤还有些事要同方先生谈。”
“是。属下告退。”
“是。”
“是。”
丁岩武起身对着太子殿下躬身一礼,而后就大步走了出去。陈斯年与魏朝辉则先后往外退去,只是行至门口的时候,太子忽然又喊了一声:“信芳,你且留一下。”
魏朝辉微微一愣,同陈斯年相对一眼,随后就沉默地回到房中。他并不明白太子殿下特意留下他是有何用意?
太子殿下挥了挥手,示意魏朝辉坐下,而后便就开口道:“仲年他们来信了。”
听着太子的话,魏朝辉神情一正,仲年是杜毅的字,杜毅也是太子的心腹,不过平日里比较沉默,当时太子在宫中出了变故的时候,他恰好并未卷入其中,故而如今尚留在京中,这来的消息大抵便是京中某些人的动静。
太子将手边的信纸递送出去,率先递给了方先生。
方先生接过信纸,细细地看了看,随后又将信纸递给魏朝辉,开口问道:“若是照着杜大人这信里的意思,咱们等的时机也快了。”
“说是这般说。”太子面上神情淡淡,眼中却还是透出了一抹的忧色。
“想不到汪拢真竟是藏着这般的狼子野心。”魏朝辉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放置在自己手边的桌子上。
“父皇当年待他不薄,虽然他是前朝旧臣,却并未怪罪,而是给予他高官厚禄,”太子殿下眼中闪过一道阴鸷,冷声道,“可惜最后是养了条白眼狼。”
“若是父皇知道了的话,怕是要气得从病榻上跳下来。只是,不知道孤那同胞弟弟是否能够察觉到?要知道这一位汪大人可是掌控着龙鳞卫。”
太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头忽而皱了起来,他抬眸看向魏朝辉,注意到魏朝辉那眼中同样是显露出浓浓的担忧,便就知道对方应当是同自己想到一处了。
“之前听到消息的时候,他们正在丰城,丰城离江城也不算很远了,只要入了江城,应当便就无事了。孤记得当年江城是下了大力气梳理过,江城里的龙鳞卫驻点有些特殊,不在江城里,而是在离江城最近的城郊小镇。”
魏朝辉知道太子的意思,这大抵是在安抚自己。毕竟当时护着嘉乐郡主的人可是自己的儿子,记得当初在春猎场的时候,沈恪还伤着,也不知道这一路奔波,又是这种情况?
他的心神略微恍惚,耳边就听得方先生的声音传来。
“杜大人在这信中还提到了丰城的县府令。”方先生端起手边的茶水,小口抿了一口,随后接着道,“我记得这丰城的县府令是......”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开口道:“是刘邕。应当是齐王殿下的人吧。”
太子点了点头,他叹了一口气,唇边的笑意略微淡了些:“刘邕这人,在孤还是豫王的时候,曾来投奔孤,是一个自傲而又聪明的人。”
“不过,骨子里很是桀骜不驯。”
魏朝辉并未同刘邕接触过,但是却也知道丰城的县府令是如今的各大州城的县府令中任职最久的了,倒不是说其功绩不好,相反,在他治下,丰城是安居乐业,听闻圣上曾经要提拔刘邕,然而当时丰城是万民挽留,这刘邕便就因此推拒了圣上。
“刘邕,臣记得这人当时可是得了万民伞的。”魏朝辉轻声道了一句。在朝为官,谁不想受百姓爱戴,而后青史留名。这刘邕能够做到这,可以说是这辈子值了。
方先生跟随太子的时间最久,刘邕是接触过的,对于刘邕骨子里暗藏着的高傲,他是有所了解。因此当知道刘邕居然暗地投奔齐王殿下,着实是令他很是惊讶了一段时间。
“算是老三的人,但也不算吧。”太子眼中的神色略微深沉,他扯了扯唇角道,“老三有点蠢,好掌控,刘邕大抵是看中了这一点吧。”
太子这话说到这里,话语里的森冷令屋中的两人不由得心头一颤。
他们听得出太子这话中带着一丝杀意。不受掌控的聪明人,是不被上位者所容的,太子虽然是一名心胸宽阔的上位者,但是也不会喜欢这般想要主导自己的臣子。
方先生轻轻地点了点桌子,低声道:“这人,很聪明。”
“仲年说,这刘邕,他自有办法驾驭,希望殿下能够惜才。”魏朝辉想着刚刚看到的书信,心头涌起一抹略微荒谬的感觉,倒是想不到杜毅与这刘邕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大抵是想到了杜毅那信上所言,太子面上的神情略微缓和,想了想,最后做了决断:“罢了,等仲年让人送的东西到了再说。只是,按着仲年这信中的意思,送东西的人应当是到了,怎的到了现下还未见踪影?”
魏朝辉想了想,而后道:“臣已经让人顺着这周边去寻了,若是遇着,便就将人迎进来。”
“嗯。”
太子眉头皱了下,将一纸舆图展开,而后轻声道:“孤让你们留下,不仅仅是为了仲年送来的消息,还有两件事,想同你们商量一番。”
“殿下,请说。”
“殿下,请吩咐。”
“是这江城......”
屋子里徐徐的话语飘荡开,烛火在偶尔溜进来的夜风中摇曳,屋中三人的影子也随之晃动,明明灭灭的,让人的心思也越发晃动。
逐渐迈入风暴中心的江城此时此刻却依旧是安宁的。
长廊回转,月色如水,丝丝缕缕的凉风吹散夏末的躁意,撩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秋意。入了这魏景铄的府邸,似乎一切的风雨都被阻拦在府外,沈恪难得地享受这极少有的平静。前段日子的腥风血雨仿佛是一场梦,唯有身上隐隐作痛的伤处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沈恪这两日醒的时间,第一日服药之后,他便开始时常昏睡,每次醒来,总是能见到倚坐在床边守着他的兄长,魏景铄只要见着沈恪醒来,那眼中的欣喜之意可谓是满溢而出,似乎他能醒来,就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起初他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后来,偶尔一次在昏昏沉沉间,似乎听到兄长与陈先生的争吵......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昏睡的他,曾是有可能会一睡不醒。
他睁开眼,看着安静的屋子,难得没看到守在床榻边的兄长,沈恪动了动身子,胸腔内的凝滞与窒息感稍有缓解,不若之前的沉闷,周身的痛楚也缓和了许多,只是手脚的无力感依旧存在。
沈恪撑起身子,他坐直身子,缓了缓气息,忽而听到房门有轻微的推拉声。他抬头看向房门口,本以为进来的会是兄长,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熟悉而娇小的身影。
“殿下?”沈恪张了张口,沙哑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李云曦脚下步伐一顿,她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床榻上歪坐着的沈恪,清瘦苍白,在窗外透进来的月色下显示出一抹不真实的梦幻感,易碎而又脆弱。
她静静地看着沈恪,双眸同沈恪对上,幽幽的目光穿透月色,落入沈恪的眼底,仿佛是一眼万年,明明只是不见些许时日,可是对她来说好似是经过好久好久,她的眉眼凝在水色的月光里。
“咳咳......”低低的咳嗽声打破这一刻的安静,沈恪微微佝偻身子,低下头咳了两声,略微颤抖的身子令他看起来更显单薄,大抵是睡得太多了,他的脑子一直都带着些许昏沉,此刻纵然是清醒了过来,但是倦意却依旧未曾散去。
这一声咳嗽仿佛是将李云曦凝住的心神拉回来,她骤然被惊醒,脚步匆匆地跑到沈恪的床榻边,她盯着沈恪定定地看着,眼圈一红,伸手小心地拍了拍沈恪的后背,等到沈恪略微平复了气息,她又熟稔地伸手将床榻上的软枕放置在沈恪的后背,扶着他坐好。
“殿下。”沈恪吐出一口气,轻声喊了一句。他的声音低哑,不甚好听,但落在李云曦的耳边却觉得无比动听。
“嗯,维桢,你......”李云曦抿了抿唇,而后吞吞吐吐着,只是堪堪喊了沈恪的名字,便就觉得喉咙间一阵哽咽,一股酸涩自心头窜了上来,涌上鼻间,她的眼圈不由得一红,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含糊的呜咽声夹着话语吐出,“维桢,你醒了,你睡了好久,我、我每次来,都没见你醒来,你睡得......”
“呼吸都好轻,我......”她说着话,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泪水簌簌落下,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的孩童见到了最为亲昵信赖的人,这满腹的委屈便就倾泻而出。
“殿下,没事的,臣很好,你别怕.......”沈恪的声音里还带着些许气音,他实在是太过虚弱了,就是想大声安抚人都做不到,他吃力地伸手抚上李云曦湿漉漉的面颊,冰凉的手指拭去李云曦落下的泪珠,张了张唇,想了想,而后低低地吐出一声,“阿宝,别怕。”
语气轻柔,夹杂着些许愧疚的叹息,点点滴滴地落入李云曦的耳中,安抚她最近惶恐不安的心绪,她伸手抓着沈恪的手,而后又紧张地道:“维桢,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我给你捂捂。”
沈恪看着低头抓着自己手的李云曦,应当是这两日他的持续昏睡吓着人了,他知道李云曦是一个胆小的姑娘,这一路上受到的惊吓本就多,而到了江城后,更是人生地不熟的,偏偏自己又因着伤重而昏睡不醒,连句安抚的话都未曾同她说上,也难怪她会这般害怕。
“阿宝,我没事。”这一声‘阿宝’落在李云曦的耳中,慢慢地浸入她的心头,而后一点点地抚平她的惶然,她握着沈恪的手未曾松开,沈恪的手白皙袖长,掌心间带着些许薄茧,本该是带着暖意的手,此刻却还是冰冰凉凉的,手背的青筋在苍白的肤色下显得异常清晰。
李云曦垂下眼,她的双手拢着沈恪的手,仿佛这般握着,便就令她这两日空落落的心神安定下来。她低低地道:“维桢,你睡了好久。”
“可能是太累了,现在不是醒了吗?”沈恪扯了扯唇角,勾出一抹浅浅的笑,温声安慰着。
李云曦就坐在床榻边,屋子里很安静,便是沈恪的声音很轻微,带着气音的虚乏声音仿若是带着情愫的浅吟低唱,落入李云曦的耳中,一丝悸动在心头微颤,令她有些手足无措,却又心满意足。一时之间,她所有的话语都被融在了心头,张不开口,出不了声,她垂下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榻边。
屋子里只有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很安静,却也很温暖。
沈恪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此时天色也不算早了,窗外的月光铺满了庭间,他轻声问道:“殿下,怎么这时候还不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