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咏老将军今日恰好是休沐, 他与许呈平日里其实并不算是至交好友,只是相处得也还算好,倒是同身侧坐着的近卫军统领唐鸣交情甚好。
而唐鸣与许呈颇有些许渊源, 具体的情况, 王咏也不曾多探究,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而今日许呈递了帖子邀请,王咏本是没打算来的,但是帖子里提到了唐鸣,又隐晦暗示说是有要事相商,王咏想着今儿左右无事,便就赴了约。
见着许呈入了花厅,王咏和唐鸣便就起身, 回了一礼, 唐鸣与许呈毕竟是带着些许血缘亲信, 故而率先开了口:“立信, 今日邀了我与王老将军来,是有什么要事相商?”
唐鸣素来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也不拐弯抹角,便就直白地询问。
许呈抬眸看了一眼唐鸣,他挥了挥手,示意仆从换了茶与点心,接着道:“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事关重大,我却也没有真凭实据,故而才这般隐晦地请了两位大人来府一叙。”
话语间,仆从换了新茶,茶香幽幽弥漫在花厅中,而后那些仆从便就沉默地退出了花厅,许呈看着唐鸣和王咏两人端起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口,他的眼神微微闪烁,随后接着道:“我怀疑,如今圣上已然被平王殿下囚禁在宫中。”
许呈的话语一落下,唐鸣的脸色微变,倒是王咏看起来还算镇定,但是眼中的神情也是一片严肃。唐鸣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而后开口道:“这事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唐鸣没有反驳,只是神色凝重地询问了一句。其实这段日子,京城里的诡谲局面,他们并不是没有察觉,只是那毕竟是圣上,又加上发生了太子殿下这般乱事,他们自然是不敢随意趟入浑水。
从龙之功,从来都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
许呈微微垂眼,他沉默少许,随后拱了拱手,道:“这,恕我不能说。”
他想了想,而后又轻声道:“这件事,我已经同汪大人说了,汪大人说今日他便会入宫求见圣上。”
许呈复又沉吟片刻,站了起来,对着唐鸣和王咏躬身一礼,沉沉地道:“唐大人,王将军,今日相请,下官是想请两位大人与下官一同入宫,一探究竟。”
听着许呈的话,唐鸣稍稍一愣,半晌没有开口,他转过头来,同王咏老将军对上视线,王咏眼中透出一抹焦躁,唐鸣知道王咏是圣上的老部将了,是跟着圣上一路拼打出来的,对圣上极为忠心,此刻听闻圣上可能被囚,这心头自也按捺不住那一份不安与担忧。
唐鸣定定地看着许呈,忽而间,花厅外似乎传来了一阵婉转的鸟鸣声,将花厅内的凝滞打破。
“好。”
“好。”
唐鸣和王咏两人忽而就应了这么一声。
闻言,许呈低垂着的面颊边勾出一抹极为浅淡的笑。本来按着唐鸣和王咏两人的谨慎做法,定不会这般大喇喇地同意许呈的请求。可是今日却也不知道怎的,他们俩却是异常地好说话,异常地任由许呈牵着鼻子走。
许呈直起身来,看了一眼天色,而后对着若有所思的唐鸣以及王咏,道:“两位大人,依着下官来看,等酉时之后入宫最为妥当,不会引得他人注意。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酉时之后?若是再耽搁点时间,怕是会撞上落宫门的时候,是不是......
唐鸣与王咏两人沉默半晌,似乎是觉得这个时间并不恰当,然而却在自己开口的时候,莫名地就又应了下来:“好。”
许呈听着两人的应答,紧绷着的心弦顿时就松弛了下来,果然如公子所言......那么现下便就是等着瓮中捉鳖了。
他的眼中晕染开一层自得的笑意,却也不知道相爷那一头是否都布置妥当了?
而这时候,已然入了宫的汪拢真正候在殿外,等着平王的召见。他同汪承业一前一后地站在殿外,目光扫过这宫中的一草一木,而后低声道:“一眨眼,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汪承业听着汪拢真的话,他的视线扫过这一座殿宇,如今这皇宫其实同前朝的模样差了许多,当年乾明帝放了一把火后,那一座极其恢弘贵气的宫殿损毁得很是严重。尤其是那座乾正殿,几乎是烧塌了。
后来,这座宫宇重修了一番,大抵是百废待兴,国库空虚,这修缮便也就紧着朴素的方向走,与前朝的金碧辉煌相对比起来,着实是少了些许气派。
汪承业的眼中闪过一抹浅浅的惆怅。这一座宫宇他很熟悉,毕竟是他出生的地方。
“是的,很久了。久到我都快忘记它原来是什么模样了。”
汪承业的声音幽幽的,透出一丝说不出感觉的森冷,好似是感慨,却更像是怨恨。
听出了汪承业话语里的怨愤,汪拢真长叹一声,略带关切地安慰道:“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况且,很快,这又是你的了。”
“成王败寇,”汪承业怔怔地看着殿外飘落的叶子,他垂下眼,幽然道,“士之过,非战之罪。”
“嗯?”汪拢真似乎是听不清汪承业后边说了什么,他稍稍侧头,视线落在汪承业的面容上,复又问了一句,“什么?”
“没......”
“大人,殿下有请。”一名内侍从内殿匆匆行来,恰到时间地打断了汪承业的话语。
闻言,汪拢真便就收回心思,而后转头看向汪承业,轻声道:“望舒,走吧。你该去收回你的东西了。”
“是。”
天色一点点地暗淡了下来,京城里的一切便就如往常般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劳累了一日的百姓自然是就都回到安身之地,随后便是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只是若是有人注意一番那座朴素的相爷府,便就会发现今日这相爷府中异常地安静,府中黑漆漆一片,除了大门口悬挂着的朦胧灯笼外,这府上竟然再无亮色,就好似人去楼空了一般。
若是有人从半空中俯下而看,便就惊诧地发现在相爷府空荡荡的大院中,却是沉默地站着一排排盔甲着身的卫士,他们很安静,只是配备着的武器散发着凌然的杀意,好似在等着一声令下,便就开启血腥的杀戮。而这相爷府毕竟不是寻常的府邸,这班人马暂时未有任何人发现。
安静的京城大道上,一辆马车晃悠悠地行进。车上坐着的正是白日里在许府做客的唐鸣以及王咏。两人脸上的神情甚是严肃,仔细看去,会发现唐鸣以及王咏两人的眼中时不时地会有一丝的走神,就像是睡迷糊了那般。倒是陪同坐在一旁的许呈,面上看不出丝毫的紧张神色,反而透出来一股轻松。
许呈的目光落至马车的窗子外,那一辆不知从何而来的板车从小巷子里缓缓推出,吱吱呀呀的,将这京城大道上的安宁打破,马车上的唐鸣忽而又回过神来,他觉得脑子有点疼,自到了许府之后,他便就觉得这脑中总是蒙蒙的,一股说不上来的迟钝感从脑中开始弥漫开来,令他时不时地晃神。
这一次又一次地恍惚中,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是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可是当他想要认真去想的时候,却又很快就觉得迷糊起来,他抬眸看了一眼似在闭目养神的王咏时,心中的怪异感就更明显了,他隐隐举得平日里的王咏不是这般安静的姿态,往日里他们私下里都喊王咏为‘大老粗’,便就是因为这人爱唠叨又大嗓门,这般安静的感觉,倒是有那么几分......说不出口的违和感。
越是想着,越是觉得脑子乱哄哄的,到了最后便就是一阵隐痛感传来,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随后目光也落在了窗子外,在那一辆板车错身而过时,一股浅淡的铁锈味传了过来,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住,他本就是在胡思乱想,脑中的念头也是漫天飘着,只觉得那好似......血的味道?
唐鸣脑中忽而浮起这么一个念头,他不由得将注意力落在了那一辆已然推过的板车上,突然间觉得那板车有些奇怪,正当他想要认真地看一看时,忽然听得许呈的声音传来。
“唐大人。”
“什么?”唐鸣抬眸看去,一时间突然就忘记了自己前一刻的关注点。
而王咏老将军好似乏累了一般,他靠在车壁上,闭眼养神,半句话都未曾发出。
“唐大人,若是确实是平王殿下囚了圣上,那咱们当如何做?”许呈意有所指地问道。
唐鸣并未回答,许久之后,才缓缓道:“自然是要为圣上解围。”
许呈并不在意唐鸣的回答,他的视线落在已然推过的板车上,他的眼神很好,可以看到那板车下滴落了点点滴滴,不必上前细细分辨,他就能猜出那是人血。
而那辆板车,是出自相爷府。
无他,只是那推车的佝偻男子,他曾在相爷府中见过。故而才打了这么一个岔。
那辆板车安稳地出了城,而后便就操着近道往那幽冷荒芜的乱葬岗行去,乱葬岗里有一闪一闪的幽光出没,森冷的风吹拂而过,平白给人一股鬼气森森的感觉。
那推车的男子,到了乱葬岗后,哆嗦着从车旁取了一柄铁铲,沉默地开始铲土挖坑,然而这坑还只是浅浅的一层,突然不知从哪里席卷而来的白色碎布飘了过来,意外却又巧合地贴在他的脑袋上。
本就做贼心虚的男子,惊叫一声,而后什么都顾不得便就是拔腿往回跑,连滚带爬地远离了那一座葬送了不知多少性命的乱葬岗。
呜呜呜的风一路吹来,越发凶猛,呼得一下将那遮掩在泥地上的黑布吹了开来,露出黑布下一具鲜血淋漓的惨白尸体。
作者有话说:
这一两周着实是太多加班了,所以来不及写。先把写的这一部分放上来。
第90章 谋乱
要开始了。
当那道仓皇逃开的男子身影隐没在黑暗中后, 野狗的吠叫在暗夜中越发清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冷冽的风中传了过来......
而这一切都同行进入宫的马车无关,同马车里下来的人无关, 许呈若有所思地回看了一眼越发暗沉的天空,随后转头对上唐鸣疑惑的双眼, 低声道:“王将军,唐大人,请。”
王咏抬头看了一眼那一道厚重的城门,他的眼中透出些许恍惚, 稍作停顿, 才在许呈的再次催促中往里行去,心头浮起一抹异样的情绪, 空落落的,仿佛是浮荡在风中的飘絮,毫无方向。
他沉默地往宫中行去, 与唐鸣一前一后, 两人均是不言不语地低着头。
许呈在前方带路,倒也奇怪,今夜的皇宫特别安静,一路行来,竟是连宫娥与内侍都极少见到。这般死寂的气氛很不对劲,然而唐鸣和王咏两人仿佛是未有所觉,只是安静地跟随着许呈往前。
及至到了宫宇大殿门口,一直以来都未曾说话的王咏突然停下脚步, 开口道:“许大人, 你是从何时背叛圣上的?”
王咏的话语来得突然而又突兀, 唐鸣的双眸很是暗淡, 可以看得出来他此时已然是被人迷了神思。
听到王咏的话语,许呈似乎很是惊讶,他转过身来,看向对方,对上王咏的眸子,他沉默少许,眉眼上的讶异是因为想不到这时候王咏竟然还能有自主意识。要知道他在招待两人的茶中下了蛊药,鸟鸣声是诱发的信号,只是唐鸣和王咏这两人素来心智坚定,因而才会磨蹭了这么许久时间。
然而许呈本以为一路上一言不发的王咏已然是沉入了蛊的控制,却想不到对方竟然还有不少自我意识。虽然有些麻烦,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许呈面容上依旧是一派的平静和轻松,他缓步走了上前,轻笑一声,道:“王老将军,不愧是军中名将,果真是心性坚韧。”
“谈不上什么背叛,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罢了。”许呈并未给出明确的答复,他伸手轻轻晃了晃,很快便就听到一阵诡异的铃声轻飘飘地流了出来,那是从许呈缠绕在手臂内侧的铃铛上传出来的。
随着铃声的响起,王咏尚算清明的眸光慢慢地涣散开来。
许呈笑了笑,轻声道:“两位大人,圣上有请。”
王咏和唐鸣两人漠然地往里行去。许呈看着两人略显僵硬的步伐,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而后伸手抚过手臂上的铃铛,叹息道:“可惜这惑心蛊用不得圣上及其血脉上,不然倒也不必这般麻烦......”
大殿内的气氛一片清冷。
先前得知汪拢真请见的时候,平王殿下心中涌起一抹惊诧,这段日子以来,汪拢真仿佛是心中有愧,极少入宫觐见。大抵是不想见到那位对他有提携之恩的圣上。
故而今日看到对方主动请见,令平王略微不解。
圣上倚坐在床榻上,面上的神情一片平静,他抬眸看向沉思不语的平王,沉沉地道:“老四,将人传进来吧。”
他想亲口问一问这一位由他一手提携上来的前朝遗臣,为何要背叛他?
平王深深地看了眼圣上,他对着身边的内侍挥了挥手,示意对方将殿外候着的人领进来。等到汪拢真入殿的时候,平王的目光落在紧随其后的那名青年,心头涌起一丝疑惑,这人是谁?
他毕竟不是什么得宠的皇子,在人脉上还是有少许不足,这一次若不是得了汪拢真的助力,这一通‘谋逆’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完成。
汪拢真对着圣上躬身一礼,低声道:“臣见过圣上,圣上万安。”
而汪拢真身后的汪承业却是未曾有任何的举动,他坦然地站着,目光掠过床榻上瘦削苍老的圣上,又扫过椅子上坐着的平王,眉眼里带着丝嘲讽。
只是,这一缕的嘲讽一闪而逝,情绪来去得极快,让平王觉得自己好像看错了般,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容易自我怀疑的人,他可以肯定这一名青年对他们确实是有着不敬的意味。
汪承业没有自报家门,汪拢真便也未曾介绍,无论是圣上还是平王也都未曾问询,但是殿内的气氛却是越发凝重。
“当不得汪相这一句万安,也算是拜汪相所赐了,朕如今哪里是安得了?”圣上讥讽地沉声道。
“只是,朕倒是不知道,朕是哪里对不住汪相了,竟然让你如此狼心狗肺。”
圣上的声音很平淡,但是话语里却依旧能够让人听出些许愤懑的恨意。他自诩对这汪拢真并未有任何的对不住,不仅如此,如今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哪一样不是他赐予的?可是这汪拢真不仅不感恩,更是反咬了他一口......
汪拢真依旧是一身的谦卑风度,他上前一步,拱手一礼,缓声道:“圣上,您对臣,很好。但很可惜,臣一直以来都是乾明帝的臣子,先帝虽然有诸多不好,但那总也是臣的学生。”
“乾明帝......”听到汪拢真提到这么个人,圣上嗤笑一声,他斜睨了汪拢真一眼,眼中的讥讽之意越发浓郁,这段日子,他染了风寒,现下身子是越发虚弱,低低地笑了一会儿,便就不由得咳嗽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来,哑声道,“那人不是死了?汪相如此忠心于他,当初怎的没有殉国,而是第一个就降了?”
汪拢真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道:“臣当时也是事急从权,也是如此,才保得先帝的一丝血脉。”
圣上闻言,眉目一愣,他微微眯眼,轻声问道:“你是说,那个前朝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