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从李云曦的屋子里走出时,魏景铄的面上复又覆上一层浓浓的忧虑,纵然李云曦如此通情达理,但是这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他并非有十全的把握,太子殿下与他赌得不过是一个时机。若是赌错了,那么到时候便就是城破人亡......而维桢那一头,他的心头沉甸甸的,不是完全没有维桢的消息,只是那传来的只言片语,令人更是忧心忡忡......
“维桢,阿兄只愿你能够保重己身。”叹息声在空气中飘荡消散,魏景铄手握成拳,朝着长廊的另一头沉沉行去。
“维桢,你要平平安安的......”
“维桢,醒醒......”
“维桢......”
在晃晃悠悠的黑暗中,沈恪只觉得昏沉的意识中传来纷乱而嘈杂的声响,远远近近,熟悉却又陌生,一声声的,将他涣散的意识一点点地扯回来。
他茫然而吃力地睁开眼,昏暗的光线落入他迷蒙的双眼里,他的眼前白蒙蒙的,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清晰起来,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一点一点的,左右摆动,很快,在他的意识完全回笼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是周身上下传来的痛感,由外及内,如刀割,似斧凿,最后凝成了针刺感,深深地扎在他的五脏六腑间,令他不由自主地痛哼一声。
是在马车里?疼痛将他的意识彻底唤醒,沈恪挣扎着起身,绵软的四肢让他险些跌落下去。
一只手轻轻地扶住他,熟稔而又小心地避开他身上的伤,扶着人坐稳,随后开口道:“还是先躺着吧。你伤得太重,能够捡回一条命,是你运气好。现下你这身子,可经不起折腾,老郑费了不少劲才把你从黄泉路上扯回来的......”
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沈恪就着人的力道,勉强靠着车壁坐稳,他侧头看去,骤然发现身旁的人竟然是当初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大娘,他张了张口,疑惑的话语尚未出口,便就感觉到一股尖锐的痛楚从肺腑间传来,令他不由得佝偻身躯,低低的咳嗽声带着血花呛咳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
林大娘看着沈恪费劲咳嗽的模样,她的面色微微一变,翻手从药包中抽出数根细细的银针,而后迅速扎入他身上的几处大穴,银针入体,好一会儿,身上的痛楚一点点地缓和起来,内腑间的不适感倒是消退了不少。
林大娘看着唇边沾染着血迹的沈恪微闭着眼,稍稍喘息着,她将银针缓慢地收了起来,随后从药瓶里倒出两枚药丸,又取了一盏温水递了过去,道:“沈公子,这药,你先服下。”
沈恪倒是没有什么迟疑,对方若是要害他,倒也不必这般费劲。依着他现下的身子情况,便是一个三岁孩童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的。
“你也别问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呢,对你之前发生的事,并不了解。也就是前天夜里,有人将濒死的你送到了一处药铺,而那药铺恰好我和老郑都在,若是其他人,我和老郑也就不搭把手救人了。沈公子同我们也算是有缘了,所以......”林大娘停顿了一下,她想了想,随后接着道,“京城里风雨将至,我和老郑呢,不想搅和进去,因此匆匆忙忙地就出了城,公子你的情况,若是放置不管的话,怕是熬不过一夜,我和老郑一合计,便就带着你一同离开了。”
林大娘抬眼看了下若有所思的沈恪,轻叹了一口气,道:“其他的事,我觉得你别管,也别多想,现下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养伤。等养好了伤,你再琢磨那些事儿吧。”
她不曾多问一句沈恪的身份,以及沈恪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沈恪身上的伤,她和老郑都看过,那是刑讯留下的伤处,对方下手狠辣精准,而沈恪体内残留着的某些吊着一口气的药,让他们更是明白,下手的人是一个老道的刑讯高手。
这种刑讯人手,一般都是出现在官府之中的,她和老郑两个人这大半辈子经历的事儿多了去了,就是不曾多问,也能够明白沈恪搅和着的事是有多么复杂,他们老了,只想着平平安安地度过晚年,救人一命,不代表他们想将自己都搭进去。故而也就不曾多嘴询问。
沈恪缓过气来,此时自是明白自己能够脱身,定是有人出手相救,至于是谁,总归不是敌人。若不然,怎么可能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救人?汪拢真的府邸,可不是那么容易来去的。
“多谢。”沈恪咽下口中的药丸与温水,或许是银针的作用,也或许是药效开始发挥,他倒是没有先前那般难受,只是浑身依旧是乏力得很,他靠着车壁,看了一眼马车窗外。
窗外是一片郁郁葱葱。阳光洒落,晃悠的马车,行得很稳,大抵是驾车的人功夫好,这般稳当的行进,也让沈恪没那么难受。
林大娘伸手递了一块干净的细棉布过去,沈恪茫然地看向林大娘,他很累,伤痛感现下是并不明显了,但是喘不过气的感觉却是时有时无,令他有些呼吸急促。
“擦擦血。”林大娘开口轻声道。
沈恪低头看了一眼蹭了一手的血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虚乏地伸手接过细棉布,而后一点一点地擦去唇边的血迹,以及手上沾染到的斑斑血迹。
林大娘继续开口道:“你这伤......”
她想了想,随后又道:“对你来说,情况很糟糕,便就是现下保得住一条命,往后啊......”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似乎是听不清。
“往后,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往后......”
沈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语入了他的耳,他沉默少许,才慢慢抬起头来,看向林大娘,沙哑地问道:“大娘,我们这是在哪儿?”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开口说话了,可是实际上他的声音低微地仿若是风中飘落的落叶,细碎的声响几乎让人听不到。
林大娘本身的功夫不错,这才勉强听到了沈恪的话语,她看了一眼马车外,而后道:“咱们现下是入山了。我想想,哦,咱们是从香翠山那一头进的,现在应该是到了红云谷一带了吧。”
沈恪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不过是短短的一阵失去意识,竟然已经是出了京城,甚至入了京郊的群山。
自醒来开始,他的意识一直都很飘忽,故而显得异常迟缓,他想了想,才哑声道:“我得回京。”
“回京?”林大娘眉头一皱,她沉沉地道,“等你伤好得差不多,自然可以回京。”
“不,我......”沈恪摇了摇头,正要张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起,郑老一脸严肃地探进身子,低声道:“有人来了,别出声。”
第94章 为臣之道
为臣者,当不疑,不躁。
听得郑老的话, 林大娘默契地停了话头,沈恪本就没有什么力气,此时只是勉力靠着车壁, 他的目光透过窗子望了出去。
大抵是他们运气好,他们的马车停靠在山道上, 靠边的地方恰好是拥挤的树丛,密密的将他们的马车遮掩住。而同他们一侧的山道,就在他们下行处,可以看到一行队伍沉默地前进。
队伍的行进速度并不慢, 但是却可以看得出来队伍中兵卒的疲乏, 应当是急行赶路而导致的。他们身上的盔甲同现下朝中兵马的盔甲略有不同,当然不是军中之人, 或许一时之间是察觉不到的。
沈恪虽然不算是军中之人,但常年在太子身边,对军中之事倒也是比较熟悉的。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支队伍并不是如今朝中的任何一支属军。或许应该说并不是当朝兵马。
他勉力撑着身子靠近车窗, 视线落在有序前进的队伍身上, 眉头微皱,直到这一行队伍行过,他们有惊无险地避过一劫,但马车并未有任何动作,而是在原地停滞。
良久,沈恪才张了张口,哑声道:“劳驾,送我回京。”
不过是一句话, 却好似耗尽他的力气, 他靠着车壁低低地喘了一口气。郑老拧着眉头看了一眼沈恪, 他坐至沈恪的身边, 伸手拉过沈恪的手,手指搭上腕脉,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沉声道:“等你好一些以后,我们就送你回去。”
他想了想,便就又接着道:“如今这京中并不安宁。”
郑老眼中带出一抹浓浓的担忧,只是在松开手的时候,这一缕情绪便就又隐没了下去,他望着双唇发白的沈恪,小声道:“静养个三五个月,便就会好一些。现下别提内劲,也别瞎操心。”
沈恪并不在意郑老说的什么,他只是想着要回京。刚刚行过的队伍......他还有事要做......他迟钝地看向郑老,轻轻地道:“谢谢,但我必须回去。”
郑老同沈恪的双眼对上,他的眉头拧了起来,感觉到沈恪的固执,他面上的神情越发紧绷,半晌没有开口回应,倒是林大娘率先开口道:“沈公子,你身上的伤着实是折腾不得,况且咱们出京后,那京门就封了。”
“你便是要回京,也是进不得城的。”林大娘看了一眼满面严肃的郑老,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了,自然是明白郑老此时心头蕴含着的不虞之意,好不容易将人救回来,再看着人这般不听劝,半分不珍惜自个儿的身子骨,自然是心中不快。
林大娘叹了一口气,接着劝道:“便就是不为着你自己着想,也该为你的亲人想一想。你若是出了事,他们定然是心中担忧。”
“还有,上次那个小姑娘......”林大娘的眉眼一柔,“那个讨喜的小姑娘肯定是会很担心的。”
听到这话,沈恪眼中的神情微微一怔,唇边勾起一道极淡的弧度,而后闭了闭眼,睁开眼看向林大娘,坚定地道:“我知道,多谢两位,可......还是劳烦您们送我回京。”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气音,若不是此时太过安静,只怕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而正是听清了他的话语,郑老脸上的神情更是难看,他坐直身子,道:“你这人,怎的就听不懂呢?一则你现在这满身的伤,来回奔波着实是吃不消,二则京城里乱象丛生,咱们好不容易避开了,自然也就不要这个档口再撞回去。”
郑老与林大娘并不想回京,京城中的些许渊源,他们并不想再搅和进去,更何况如今京城里明显出了变故,他们及时脱了身,当然是更不会想回去。
沈恪虽然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但还是敏锐地可以察觉到郑老和林大娘两人话语里隐含着的不愿。
他坐直身子,低声道:“抱歉。”
言罢,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扶着车壁,勉力往外行去。看着沈恪踉跄下车的身影,郑老气恼地冷哼一声,一把拉住打算去拦着沈恪的林大娘,别开脸重重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膝,冷声道:“走!我倒是看你能走到哪里去?”
对于沈恪的伤病情况,他作为大夫,自然是最为清楚的,能够捡回一条命,那已经是沈恪的运气了。现下别说是长途奔波,便就是下马车,都是一件费劲的事。若不然,他们驾着马车带人离开的时候,又怎么会小心翼翼地驭车慢行......回京?拖着那么一副身子,又能走多远?
林大娘皱了下眉头,她忍不住拍不了下郑老的手,道:“你这老头子,和病人置气什么?”
话才说完,一道沉闷的落地声从马车外传了进来。
郑老眉心一跳,与林大娘相对一眼,便就利索地掀开车帘子往外行去。
“我就说,我就是说,走不了的吧......你这小子怎的就这么犟......”
“你还唠叨,刚不拉着我,我不就将人拦下了......”
“药,把车上的药拿来,不能落针了......”
“好,好,我晓得。”
压着嗓子的焦躁的对话在山道上回荡开,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浅淡的血腥味......
日头西斜,朦胧的光线洒落下来。
“信芳,怎么了?”陈斯年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四周驻扎下来的营帐,随后将视线落在站在一旁似乎是在神游的魏朝辉。
魏朝辉闻言,他眨了眨眼,而后目光朝着周边扫了下,看向驻扎在中间的一座营帐,随后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陈斯年同魏朝辉是多年好友,虽然魏朝辉口中说着没事,但他心头思量一番,便就能猜到魏朝辉此刻心中的想法,也是,无论是京城还是南境,如今的情况都不大妙,而......
他的视线落回魏朝辉身上,伸手轻轻拍了拍魏朝辉的肩膀,低声道:“走,现下这一时半刻的也走不了,咱们一起去喝喝茶。”
魏朝辉看了一眼陈斯年往前走的身影,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就跟了上去。
“明旭说已经在查了,应当很快会有消息的。”陈斯年伸手倒了一杯茶,而后将茶杯推送到魏朝辉的面前,轻声道,“况且,仲年在,他的门路也多,不会有事的。”
杜毅之前就给他们传了消息来,故而沈恪失踪的事,他们倒是知道,只可惜人不在京中,纵是知道这情况,却也是无能为力。
魏朝辉听着这话,他端起茶杯,小口抿了一口,而后垂下眼,叹声道:“博裕,我这心里挺不踏实的。”
他本就是个内敛严肃的人,有事也不会同人说道。只是这些日子是真的心头慌得很,故而今日才会这般失态。他握着茶杯,温热透过杯壁传至他的掌心,平日里他嘴上不说,但是其实两个儿子中,最为担心的便就是维桢了。
看着不远处来回巡视的兵马,魏朝辉勉强压下满心的愁绪。
陈斯年也是当爹的人,怎么会不明白魏朝辉的担忧。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殿下,还在等时机。”
“我知道。”魏朝辉放下茶杯,他转过头来,看向陈斯年,听得出对方话语里的安慰,他扯了扯唇角,低声道,“我是谋臣,你个大老粗,同我说什么时机。”
陈斯年听得这话,他轻笑一声,而后长叹道:“也是,我这脑子怎么比得过你这搞谋算的。”
“殿下,怕是现下也是心中急得很。”
陈斯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间又道了这么一句。
魏朝辉沉默半晌,他垂下眼,遮掩住眼中的复杂情绪,轻声附和着:“是呢,殿下心中也是着急。”
“只可惜,这一出瓮中捉鳖,必须要等......若不然,怕是要功亏一篑。”
陈斯年听得这话,他眼中的眸色略沉,随后开口问道:“信芳,你说,殿下是真的在等时机,还是想要借机......”
“慎言!”魏朝辉面色微冷,他急声打断了陈斯年揣测的话语,而后朝着周边看了看,注意到并未有人到来,他复又极其微弱地道,“博裕,殿下要考虑的是大局,自然顾虑便就多了点。为人臣子,当不疑不躁。”
陈斯年定定地看着魏朝辉,稍许,他点了点头,拿起手边的茶杯,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低声应和道:“对,还是信芳你通透。”
“倒也不是通透,不过是为臣之道罢了。”魏朝辉自嘲一笑,他随手给陈斯年又倒了一杯茶,“等此间事了,我想着是应当该给孩子寻一门亲事。博裕.......”
“我知道,我知道,待一切平复了,我让夫人好好寻寻......可惜我家是没闺女,不然啊,和你当亲家可就好了......”陈斯年笑着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