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咏老将军?”陈斯年没有注意到魏朝辉前边说到的‘维桢拿命铺下的路’,他的注意力被后半句的王咏殉国一言吸引,遂轻声问了一句。
魏朝辉嗤笑一声,低低地道:“虎父犬子,若不是他那一根独苗,倒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你以为这京郊大营的兵马,是如何调动的?王咏怎么会那么轻易地将调令交出?调令是从他儿子手中取得的,王咏心甘情愿入局,便是为了救他儿子一命,保他王家安康。”
陈斯年心头一惊,今日魏朝辉所言的,俱是他未曾听闻的消息。他眸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魏朝辉,半晌,才低低地道:“这些消息,你是从维桢那儿得来了?”
京中的情况,他们都是局外人,那么这些消息又是从何而来?他念头一转,模模糊糊地有了些许想法。他走近魏朝辉的身边,坐在了大石头边,凑着魏朝辉,低语道:“维桢入京后,不仅仅是为了替殿下探路,是吧?”
魏朝辉面上的神情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勉强点了点头,道:“维桢还有其他的任务......”
“你如今这担心维桢,莫不是更担心的是维桢的任务未完成,你现下未曾收到消息,我想你这寝食难安的不是维桢自身安全的消息,而是维桢递来的消息吧?”陈斯年转过头来,他好似是第一次认识自己这足智多谋的好友,心头涌起的气恼令他略微有些口不择言。
“难怪你不担心殿下今后会对你猜忌!你这天大的从龙之功,足够给你挣得一份免死金牌了。”陈斯年的这一份恼怒中,不仅仅是气魏朝辉的隐瞒,更是心疼自家随同沈恪一起回京的儿子。
陈斯年纵然是武将,可也不是莽夫。魏朝辉的话说到这里,他又如何不懂这一环又一环的局是什么个情况了?魏朝辉是拿着两个儿子,一南一北地设了套,南境的魏景铄配合着‘引狼入室’,等到时机成熟,再来一套‘关门打狗’,而进京的沈恪步步为营,同杜毅合作,在汪拢真的眼皮底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再来个‘以身犯险’,拿到殿下需要的......
魏朝辉听得陈斯年的话,他抿紧双唇,握紧的双手,指节发白,他低垂着头,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博裕,我......那毕竟是我的儿子。”
“无论是韫之,还是维桢,他们两人在我心底,都是一样的。”魏朝辉缓缓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向高远的天空,眼底透出一抹无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为人臣子,当为君分忧解难。”
“殿下给维桢下了密旨的。”
魏朝辉知道在旁人眼中,沈恪同魏景铄终究是不一样的,所以太子殿下才会对沈恪下了密旨。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而他便是不愿让沈恪他们去冒险,却也是无法拒绝。此后,他只能尽可能地将这一切谋划好,尽快地结束这糟心的风风雨雨。
“江城是诱饵,也是战场,但是,毕竟小郡主在那儿,再险,总也还是有转圜的余地,可是维桢,”魏朝辉将脸埋进双掌之间,他的声音闷闷的,“这孩子死心眼,我知道,既然下了任务,任我再三叮嘱他要保重自身,也是无用的。”
“他落入汪拢真的手中,”魏朝辉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除了当时伤重无力逃脱之外,怕是也存着些许探知汪拢真那藏匿起来的人马的心思......”
“我是晓得那孩子的性子的,若不是确实无法将消息递出,那么此时此刻不会依旧音讯全无。”
“他素来不喜欢让人担心。”
“可是如今......”魏朝辉的肩膀微微颤动,“作为一个父亲,我确是失责的。”
作为一名臣子,他对得起与他有知遇之恩以及提携之意的太子。
陈斯年见着魏朝辉这番失态,他重重叹了一声,而后伸手轻轻拍了拍魏朝辉的肩膀,心头的愠怒在此刻消散,在心底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后便就陪着人安静地坐着。两人沉默着,低垂着眼,面上的神情沉沉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及至夜幕降下,微凉的山风扫过,陈斯年张了张口,正想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出从山道外传来,径直地朝着营地冲了进来。
“咳咳,多谢两位。”沈恪眼前一片雾蒙蒙的,他恍然地朝着某个方向望去,那儿分明是点着烛火的,可是在此时沈恪的眼中,周边是一片漆黑。
他眨了眨眼,靠在床榻边上,一脸平静地道:“真是麻烦两位了。只是林大娘她......”
“你倒是半分都不关心自个儿这情况,”郑老将搭着脉的手收了回来,拧着眉头,道:“放心吧,她身手不错,不过是替你送份消息,这不是什么难事。京城现下肯定是进不去,你确定送到京郊外的那一座茶铺,会有人接应?”
沈恪的反应略微迟钝,他听着郑老的话,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嗯,带着信物去,那儿自会有人交接。只是辛苦林大娘跑这么一趟了。”
若是他的身体情况允许的话,他并不想要将郑老以及林大娘牵扯进来。可惜自他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便就发现重伤是一回事,更糟糕的是他现下什么都看不到。这般情况下,他便是想回京也做不到了。
郑老对上沈恪毫无神采的双眼,轻叹一声,无奈地道:“你这是中毒。”
沈恪不由得一愣,中毒?他低头思忖,想了想,可是一时间也想不到是何时中的毒。
“严重吗?”
第96章 生死攸关
他等得够久了。
听着沈恪到如今才问出的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严重吗’, 郑老只觉得一阵气结,他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沈恪,对上沈恪茫然的双眸, 又想起对方此时是看不到他的,心中这一口气更是郁结, 遂又开口道:“你都看不见了,你说严重吗?”
沈恪侧了侧头,他认真想了想,开口问道:“那还能活多久?”
郑老倒是没想到沈恪反口就是这么一句活多久, 他冷哼了一声, 站起身来,去将桌上的药端过来:“十天半个月的吧。”
沈恪抿了抿唇, 这话入了耳,倒不是怕,只是陡然升起一股惆怅感, 他想着当时离开的时候, 还同李云曦约好了,一定会回去的。如今看来,是要失约了。
若是知道他死了,阿宝会哭的。
他低下头,面上的神情怔怔的,思绪纷乱。忽而间只觉得手中被塞入一只温热的瓷碗,苦涩的药味随之飘来。
“先喝药,你好好养养, 我回头琢磨琢磨, 你这毒, 我现下一时半会儿得摸不出是个什么毒, 只是摸着脉来看,毒性绵延,却又不算浓烈,而这绵延的毒性虽说是耗着你的生机,可是却又奇特地撑着你这一口气。”郑老摸了摸自己下颔处的胡须,惊奇地接着道,“倒是挺有意思的,老朽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奇怪的毒了。”
沈恪愣了一下,听着郑老这话,他略微迟疑地道:“您刚刚说十天半个月......”
郑老沉默少许,他的视线落在沈恪苍白的面容上,哈哈一笑,道:“倒也不是那么绝对,你先喝药。我试试,死马当活马医嘛。”
话语里莫名透出一丝的心虚感,说来倒是也怪他自己医术不够精湛,当时替沈恪诊治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缕怪异的毒,便就耽搁了些许时间,现下这毒发作出来,确实是棘手了不少。
沈恪低头慢慢地喝着药,他恍然想起这身上的毒是怎么来的,大抵是在汪府中,那一条细鞭上沾染着的......半晌,等到药喝得差不多了,郑老将碗取走时,沈恪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郑老顿了顿脚步,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他将手中的药碗放置在桌面上,而后低声道:“先好生养着吧。”
沈恪吃力地躺下来,他睁着眼,眼前的一切都是漆黑的,他不知道现下是白日还是黑夜,也不知道外头的情况到底如何?只是心中的担忧愈发浓郁,他的面色很苍白,带着一丝灰败的气息,毫无焦距的双眸让他看起来更是死气沉沉。
身上的伤势,或许是郑老的药用得好,也可能是他的感知很迟钝,故而到现在,他并不觉得有多么疼痛,取而代之的是呼吸不畅的感觉,他闭上眼,思绪不断在沉浮着,京城里的局势应当是在汪拢真的掌控之下,此时王咏老将军应该是入宫了,只是不知道一切是否就如他们盘算得那般顺利......而南境,阿宝还安全吗?
江城的城墙之上,一身素服的李云曦站在城头处,她远远地看着城门前方,那儿驻扎着黑压压的一片兵马,袅袅的烟雾在夕阳的余晖中融入逐渐昏沉的夜幕之中。
“殿下,该回府了。”身后的婢女往前走了一步,看着背脊挺直,身形单薄的李云曦,小声提醒道。
李云曦姣好的面容在余晖之中,呈现出一抹矜贵的冶艳感,这一段日子,她的心中充斥着对父兄娘亲的担忧,更有对沈恪的担心,日夜难眠,加上敌军对江城的攻势,更是令她寝食难安。
嗅着空气中残留着的灰烬硝烟,以及那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李云曦清瘦的面容上褪去了过往的天真,眉间带着一抹坚毅,少了些许的怯弱。
“今夜,是不是还会有夜袭?”李云曦轻轻地道。
跟随在她身后的婢女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向李云曦的双眸中带着不解,婢女对战场的一切并不了解,她只是听从魏景铄的命令,跟随在李云曦身边,照顾好李云曦。
此时,听着李云曦的问话,她下意识地转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站着的兵士。那一名士兵也是魏景铄派来保护李云曦的,他想了想,上前一步,拱手一礼道:“回殿下,今夜,听闻有大雾,雾重不利于咱们的视野,敌军怕是会趁机夜袭。”
李云曦的手紧紧握了起来,她低声道:“怕是不少将士又要搏命了。”
那名兵士听着李云曦的话,他稍稍一愣,但很快便就回过神来,对着李云曦恭敬地回道:“马革裹尸,青山埋骨,对我们来说,这样的归宿并不算差。”
“......”
李云曦沉默许久,她静静地站在城头上,城墙下是斑驳红黑的血迹,尚还有些许来不及收走的尸体倒伏在地,偶尔有野狗入地,撕咬与犬吠声,交错成一支可怕又可悲的葬歌。
她咬着牙,最开始,魏景铄将她藏在府中,大抵是怕伤着她,也怕吓着她。可是到了后来,战事越发紧张,魏景铄也就没有时间关注她,只是安排了人好生看顾。
然而在某一日,李云曦无意间听到府中有婢女哭泣,似在替家中父兄担忧,她也不知道素来胆小的自己是怎么想的,竟敢在战事稍缓的时候,出了魏府,不同于往日里的热闹,街头巷尾上清冷了不少,空气里弥漫着不是软和的人间烟火,而是残酷冰冷的腥风战火。
她顺着街道走至城墙处,便就看到了那满布血迹的城楼,以及城墙上伤痕累累的兵卒们......
那一晚,她回府以后,噩梦伴着高热突袭而来,梦中是可怕的残肢断臂,以及痛苦哀嚎......她满面泪痕地从梦中喃喃着沈恪的名字醒来......
在这一刻,她从未这般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以及生命的脆弱。
身边没有最为依赖的人,李云曦除了在夜晚里偷偷地埋在被衾间哭过数次之外,白日里便就再也未曾哭过。她以为自己会受不了,会逃避,会躲在魏府中惶然无助,可是战事起来后,她却是随同医女们一起前去救治受伤的将士,还会去探望慰问坚守城池的将士们。
李云曦看着伤痕累累的诸位将士,心中翻涌着一抹说不清的情绪。
“郡主。”一道清冷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将李云曦恍惚的心神拉扯回来。
李云曦转过头来,便就见到依兰姑娘一身疲惫地走了过来,她身上还带着些许铁锈味儿,衣角处也沾染着不少污渍,应当是从伤兵营刚刚出来的。
“郡主,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依兰走近李云曦的身边,她看了一眼身形消瘦的李云曦,眼神柔和地道。
李云曦轻轻点了点头,随同依兰往回走,路上走得不快,她低声问了一句:“依兰姐姐,你害怕吗?”
依兰到江城的时候,正是战事胶着的时候,李云曦怎么都想不到丰城竟然会全力支援江城抵御敌军,也想不到那一位让人捉摸不透的刘邕居然会让依兰姑娘赶赴江城。
依着她对刘邕的印象,那并不是一个如此大方忠心的臣子。
依兰脚下的步伐始终平稳,脸上的神情也是一片平静,她抬眼看了一眼四周,目视前方,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语带歉意地道:“郡主,之前舅舅......”
她停了一下话语,似乎是在斟酌出口的言语,叹息道:“舅舅多有得罪之处,还请郡主见谅。”
“怎么会不怕呢?虽说南境时有摩擦,但这般血腥的大规模的战事,自我有记忆开始,从未遭遇过。”依兰垂下眼,看着自己纤细修长的手指,那手指上还有些许未能完全洗净的血色,她的眼中闪过一抹黯然,“兴亡,皆是百姓苦。我是一名医者,如师父说的那般,总该做点医者该做的事。”
依兰突然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看向李云曦,一脸认真地道:“郡主。”
“嗯?”李云曦心思重重地往前走,突然听得依兰这般严肃的话语,她疑惑地看了过去。
“郡主,若是将来,”依兰略微有些紧张,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声音越发轻微,“将来太子殿下顺利登上宝座,看在我曾助过殿下的份上,还请殿下说个情,对舅舅过往之事,既往不咎。”
李云曦不由得一怔,她定定地看着依兰,突然间心头涌起一个念头,低低地问了一句:“依兰,你是瞒着你舅舅跑来江城的吗?”
依兰知晓李云曦聪慧,然而未曾想到李云曦会如此快就领悟过来,她咬了咬牙,轻点了下头,闷闷地道:“我到了江城,舅舅才知道。如今战事打得火热,舅舅也没法将我捉回去的。”
李云曦安静着随同依兰往前走,她想了想,半晌才开口回道:“若是刘大人不曾有错,株连之罪自然是不复存在的。阿爹他并不是一个嗜杀之人,他......素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既然他派了小杜大人到刘大人身边,那便就说明阿爹没想着杀刘大人的。”
她的声音轻轻的,对于自己的父亲,李云曦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若是真的起了杀心,那么当时就不会只是派遣小杜大人来了。
依兰闻言,她悬着的心稍稍安定,而后看向李云曦,注意到李云曦眼中一闪而逝的惶然,她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李云曦的手,温声安慰道:“太子殿下,洪福齐天,定然会安然无恙的。”
李云曦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勉强的笑,点了点头。她自然知道这是依兰在安慰她,阿爹那一头的情况又怎么会如他们所言的那般平顺,若是一切安好,那么现下阿爹便就应当是率兵回援了。
如今她只希望,他们能够一切平安......
“确定现下还是平安的吗?”嘉宁郡主沉着脸,凝视着一脸疲惫的太子殿下,反复问道,“既然如此,咱们应当即刻回京,营救祖父。”
太子沉默了许久,在嘉宁郡主的视线之下,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见着太子殿下这般回复,嘉宁心头一惊,不由地想到了这段日子以来的某些流言蜚语,她坐直身子,微微前倾,冷声道:“太子殿下,无论您是何种想法,那毕竟也是您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