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您先吃饭,吃完饭我再跟您说。”盛景道。
“成。”
盛河川把疙瘩汤吃了,盛景先去洗了碗,又沏了两杯菊花茶,到盛河川面前坐下。
“爷爷,在选择专业的时候,我就跟您说过,我认为,计划经济终究会被市场经济所取代。经济改革的号角已经吹响,可见我的预料并没有错。”
盛河川点点头:“是的,没错。”
盛景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谈下去,而是问了盛河川一个问题:“您的工作,进行得顺利吗?阻碍多吗?”
盛河川看了她一眼,又点头:“顺利,但阻碍也很多,困难很多。其中艰辛,用在险滩上逆水行舟来形容比较恰当。稍有不慎,就船翻人亡。”
盛景摊了摊手:“您是老革命,以前还担任过这方面的领导,是老资历;大学学的是这个专业,是内行;您还是站在最高的位置上,是领导者和决策者。您都觉得困难重重。我大学毕业后去国家部委工作,您觉得我能干出什么成绩?”
盛河川就只有盛景这么个后辈与亲人,他又对盛景打从骨子里疼爱。父母爱子而为之计深远,他对盛景也是一样。
所以工作之余,他时常会考虑盛景大学毕业后的就业问题。盛景说的这些,他自然深思过;年轻人一腔热血,想短时间内就做出一番成绩的热忱,他也很能理解。
他认为盛景身上最难得的不是聪明有谋略,而是她既通人情世故,又有一颗赤子之心。这是在十年动荡中看过许多世间黑暗的盛河川特别珍惜的。
他不希望看到盛景这颗赤子之心与满腔热忱,被沉疴积弊的名利场所湮没。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点头,又问,“那你想去企业?”说着又补充了一句,“经济放开,企业想来也是要改革的。”
盛景摇头:“企业的积弊,比机关单位还要厉害。这不是经历阵痛就能改好的,必须进行凤凰涅槃。我资历浅,进企业同样也没有话语权。”
“那你有什么想法?”
盛景又没回答他的问题,重新提了一个问题:“知青,一直呆在农村肯定是不行的。没考上大学的那一批,会强烈要求回城。知青大批回城在所难免。”
盛河川没觉得她又跳跃一个话题是在回避自己的问话,他的思维迅速跟上,想了想,点头:“你思虑的对。”
“这么多的闲散劳动力,没有工作,也势必会给社会带来不安全的隐患。”盛景又道。
盛河川没有再接她的话,而是静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市场经济,除了小摊小贩,也有可能会有私营企业出现。我们会跟国际接轨,到时候也会有外资企业出现。”
盛河川脸色严肃起来,警告盛景:“私营企业这种话,以后别提了。”
“我知道,我就是一个预测。”盛景道。
关于姓资还是姓社问题,是需要争论才会有结论的。私营企业就算能出现,最初也有规定,雇佣职工不能超过八人。她想要建立自己的企业,还早着呢。
“我想说,比如关叔那个小馆子。如果国家允许他光明正大的经营,他就得雇人帮着洗菜切菜,也得雇人帮着跑堂。他既创造了经济财富,给国家交了税,同时也给那些没工作的人提供了工作机会。这样的个体经济多了,社会上闲散人员少了,社会是不是也就更安定了?”
盛河川不抽烟,但他现在很想抽一只烟。
盛景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已听明白她想要表达什么意思了。
不过他没有接话,而是示意盛景继续往下说。
“现在国家还不允许这样的经营出现,但我感觉这是社会发展的趋势。而且,国家要发展工业,必须到国外购买机器和技术,那就需要外汇。外汇从哪里来?这就需要出口产品。什么产品能出口创汇呢?”
“所以,如果在国情允许的情况下,我想成为一个企业的话语者,想通过自己的努力生产出能出口创汇的产品,能为没有工作的人提供就业岗位,也想用创造出来的利润去帮助山区那些想读书却因家贫而不得不辍学的孩子。”
盛河川凝视着盛景,目光变得无比的柔和与慈祥。
别人搞私营经济,是想赚钱给自己和家人享受。而他家盛景,心里想着的是国家与穷人。哪怕是为了她这颗难得的赤诚之心,他也要大力支持。
他道:“爷爷支持你。只要国家允许,你就大胆地去做。”
盛景笑了,笑容很甜:“谢谢爷爷。”
她特别庆幸,能遇到盛河川这样开明睿智的老人。
她还想说什么,外面传来了夏老太的声音:“老盛,老盛,这几人说来找你,我问他们是谁也不说,拦也拦不住。”
盛河川皱眉,朝外面看去;盛景则站了起来。
她正要出去,就见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看向盛河川的目光满是激动:“爸,我回来了,我终于能回来看您了。”
说着他朝盛河川扑去,“扑通”一声跪在了盛河川面前,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声音哽咽地又唤了一声:“爸爸。”这声呼唤十分动情。
跟他一起进来的是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女人,以及三个孩子。
最大的男孩儿十三四岁,另一个女孩儿小他一两岁。最小的男孩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一家五口衣着整洁,男的都是的确凉上衣,涤纶西裤;女人和女孩儿都穿着布拉吉。显然经济状况不错。
盛河川在男人进门的时候就错愕了一瞬,随即就冷下了脸。
这会儿看男人跪在他面前涕泪横流,哭得比宋津东的儿子宋慎方回来时看到硬挺着等自己回来才咽气的老父还要伤心,他心情没有任何波澜。
他目光冷冷地打量着男人,问道:“你谁呀?”
男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惊愕地抬起泪眼,满脸不敢置信:“爸,我是文骥啊。我老得您都认不出来了吗?”
第93章
◎被一只鞋子砸中脑袋◎
他摸摸自己的脸, 苦笑一下,泪水再次滑落, 声音哽咽:“也是。我当年被迫离开北城去南方, 一去十年。这十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掂记爸爸您。可迫于无奈,路途遥远,我没办法回来看您老人家。现在我调回来了。爸, 我们再也不离开您了。”
说着,他抹了一把眼泪,转身朝儿子、女儿招招手:“智远, 文思, 快过来给爷爷磕头。”
“可别。”盛河川摆摆手,脸上露出一抹嘲讽,“你们姓吕不姓盛, 千万别叫我爸爸和爷爷, 我当不起。”
盛文骥原名吕鑫,母亲在生他时难产死了,五岁时父亲病死了,伯伯一家虐待他。
盛河川当时跟妻子离了婚,打算一辈子不再结婚。见吕鑫处境可怜,便收养了他,并给他改名为盛文骥。
当年盛河川一出事, 盛文骥就跟他划清了界限。担心被牵连,他干脆带着老婆孩子调到了上海,并改回了自己以前的名字。
盛河川没想到他脸皮这么厚,竟然还敢到自己面前露面。而且相处二十几年, 他怎么没发现这个养子的演技这么好?
听到盛河川知道自己改了姓名, 吕鑫又高兴又担忧。
高兴的是盛河川仍然还关注着他, 可见他心里一直掂记着自己这个儿子。如此一来修复父子关系就容易了。
担忧的是盛河川既然知道他改了姓名,就应该知道他在上海,甚至可能知道他在什么单位。这样一来,他前面说的那些苦衷就成了谎言了。
看来得直接认错才行。他小时候盛河川可是说过,犯错不怕,怕的是犯了错还死不承认。
“爸,您别这样。我知道我错了。”吕鑫痛哭流涕,“当年我糊涂,受了别人的蛊惑。那时智远和文思还那么小,一个四岁,一个两岁,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他们跟我们一起被批/斗下放,这才犯了大错。您打我骂我吧,呜呜呜,我真的错了,爸您原谅我吧……”
“爷爷。”两个大孩子显然事先被交待过,上前一左一右地抱住盛河川的胳膊,撒娇似地摇了摇。
“爷爷,我是智远啊,您还记得我吗?我爸爸妈妈犯错,都是因为我,您原谅他们吧,好不好?”
“爷爷,文思好想你,爷爷您看文思长这么高了。我妈妈说,当年在这里时,我还是小不点,您总把我抱在怀里坐在廊下的摇椅上看哨鸽。”
看吕鑫利用孩子打感情牌,盛河川的脸色就更冷了。
他没理会摇晃他胳膊的两个孩子,对吕鑫冷冷道:“你做了什么心里清楚。当时是什么样的,我也懒得再跟你描述一遍。我只明确地告诉你,现在想再来当我儿子,晚了!哪怕是亲生的,在遇难时弃老父而去就不能原谅,更何况你不是亲生的。”
“你我的父子之情,在十年前就已断了。覆水难收,你也不要妄想再来当我儿子。如果你还想保有你现在的工作和职位,就赶紧带着你妻儿离开这里。否则我会把当年你如何忘恩负义的事跟你们领导说说。”
吕鑫不敢置信地抬起泪眼,痛苦地叫了一声:“爸……”
他抹了一把泪,转头看向盛景:“您是因为有了她,才不要我们的吗?她是孙女,以后是要嫁出去的。您年老了身边也没个人伺候,何苦把儿子和孙子赶出去呢?
“我抚养你二十几年,让你读了大学,给你娶了媳妇。如果没有我,你可能都活不到长大。但到头来我得到的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的背离。”
盛河川说话的时候语调冰冷,但情绪上十分平静:“我与你恩断义绝是因为你没良心,跟任何人无关。吕鑫,我现在数到三,数到三时你再不离开,我说到做到,一定会打电话给你领导,我会让你周围的人都知道你是怎样的人。”
说着他眼睛微眯,开始数:“一……”
吕鑫仓皇起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话。可盛河川不紧不慢吐出的“二”让他害怕了。
二十几年的相处,他太了解盛河川的个性了。办事干脆利索,从不拖泥带水。他既说给自己领导打电话,还真说到做到。
“好好好,我走,我走。”他连滚带爬地起身往门口跑,走到门口才放了一句狠话,“爸,您别后悔。要是老了没人伺候,您才想起我,那时候别怪我不认您。”
“滚。”盛河川吐出一个字。
看到马文丽和三个孩子还呆呆在站在那里,盛河川冷冷看她一眼:“还不走?”
马文丽忙不迭地拉着自己的小儿子出了门,智远和文思也连忙跟上。
吕鑫大学一毕业就跟马文丽结婚了。因为盛河川单位的房子窄小,没地方让儿子结婚,盛河川才买了这处房子。不过当时跟他们住在这处宅院里的都是各大部委的干部,不是现在大杂院里的这批居民。
但什么事能瞒得住夏老太?
站在门口听了两耳朵就知道这一家子竟然是盛河川原来的养子一家,夏老太就不停地朝外面招手,招来了大杂院里许多人站在门口听动静。
这会儿吕鑫一家子往外走,就陷入了人民的海洋,接受老百姓唾沫的洗礼。
“哎哟,这就是那个白眼狼啊?老盛多好的一个人啊,不是亲爹妈,还把他养那么大,给他买房子,给他娶媳妇,结果一落难就被这白眼狼抛弃了。现在老盛发达了,这人竟然又腆着脸回来。还当老盛是眼盲心瞎的人,还上这个当啊。”
吕鑫一出来,夏老太就骂上了。
她冲在最前面,一来是看不上吕鑫这样的人,二来也有讨好盛河川的意思。
要是盛河川伸一把手,她孙子夏中杰的工作不就有了吗?
其他人就单纯多了,就是纯粹地替盛河川抱不平。
王大妈朝吕鑫啐了一口:“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用着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真当别人是傻子呢,由着你糊弄。”
“可不。我说你们快省省吧。小景那孩子不知有多好。就算她以后嫁了人,也不会不管盛大爷的。倒是你这种人,现在盛大爷官复原职了就来讨好,等他老人家老了动弹不得了,你不得把他抬到野地里自生自灭?就是我都能看明白的事,盛大爷他能不明白?”陈坤也对吕鑫指指点点。
方七吃过晚饭就去胡同口乘凉吹牛去了,听到消息就往回赶,正好在大杂院门口遇上了吕鑫。
“你就是盛文骥?”他指着吕鑫问道。
吕鑫一看这老头儿气势汹汹的,就知道不会有好事。
大杂院这些人虽然一个个对着他喷唾沫星子,却没有累及马文丽和三个孩子,就知道这些人是有底线的。他此时就不打算顾着妻儿了,想着自己赶紧跑,逃离这里。
结果他脚下还没来得及动弹,大杂院追出来骂他的人就抢答道:“对,就是他。”
方七年轻时走南闯北,也是有点武艺在身上的。否则方勇刚也不会屡建军功,当上了副军长。
方七跟盛河川相交莫逆,对于盛河川养子的事比大杂院其他人都了解,也更唾弃这人。
眼看着吕鑫要跑,他脱下鞋子就朝吕鑫砸去:“我打死你这白眼狼。要不是老盛,你能活着?你能读大学?你能娶媳妇?你早下去跟你亲爹妈团聚了。老盛对你有大恩,你不思回报,反而恩将仇报,我打死你个畜生。”
吕鑫被一只鞋子砸中脑袋,却顾不得疼痛,更不敢还嘴,跑得飞快。第二只鞋子呼啸而来时只砸到他的背。之后他就跑出了百米之外,很快拐进了一个小胡同里。
没有了吕鑫吸引炮火,马文丽也难逃被骂的命运,夏老太、王大妈、马桂英几个妇女指着她又骂了一通。
毕竟盛河川落难被养子抛弃时,马文丽已嫁给吕鑫了。如果她能劝一劝丈夫,或许就不是眼前这局面。没准吕鑫跟养父断绝关系还是她窜掇的。反正她也不无辜就是了。
不过看在三个孩子面上,大家骂得没那么狠。方七捡了鞋子回来遇上马文丽,也只是冷哼一声,没有说什么难听话。
盛景在吕鑫一家离开,邻居也跟在他身后离开后,捧了桌上的菊花茶给盛河川:“爷爷您消消气,为这种人不值当生气上火。而且有一点我要声明,以后就算我嫁了人,我也不会不管您。就算我工作忙不能时时伺候在您身边,我也会请人照顾您的。”
盛河川摆摆手:“你不要受他话的影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年轻人要把重心放在工作上。相对我而言,国家更需要你们的贡献。我以后动弹不得了,就像你说的,请个人照顾我就可以了。”
说到这里,他幽了个默:“我这也算是给那些没工作的人提供了一个工作的机会。”
盛景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
盛景以为李建设回去后跟李鸣放商量,至少也要隔两天才能再过来。
结果第二天一早她打着哈欠出门,正想趁早去挑一担水,迎面就对上了两张放光的脸。
她这个哈欠就卡在了嗓子眼里。
“你、你们……”她目光呆滞了一瞬,抬头看了看天。
现在没什么娱乐,她被迫早睡早起,十点前睡下,六点过点起床,十分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