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太监不像那个杨伦，长的就一副不苟言笑干脆利落的模样，毕恭毕敬的领着二人到了未央宫的佛堂，敲了三声，门后里面传出来一声：“进来吧。”
管事太监推开门，扑鼻而来的是呛人烟火味，抬眼看去满满明澄澄的火光和金灿灿的经幡，拈花微笑的佛像下跪着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单薄佝偻身影。
他跪的姿势很低，身子伏下，头磕在蒲团上，虔诚无比。
第八十六章 佛前婚事
陆明绯和齐云开抬腿迈进去，在他身后跪下请安。
“云开叩见皇叔父。”
“明绯叩见陛下。”
前面跪着的皇帝动作迟缓的从蒲团上抬起头来，本就不算丰满的脸颊在这三年时间里似乎又消耗瘦了一些，木然的眼神转身回头看着两个正当韶华的年轻人时，露出一点久违的神采，温和笑道：“来，你们两个到我身边来。”
齐云开和陆明绯看了看他身边两个蒲团，站起来一左一右到他身边跪下。
齐颉直起身拿起供台上放着的鹅绒毛刷，用它掸了一遍佛像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今天叫你们来，是想说说你们两个的婚事。云开虚岁十九明绯虚岁十七，普通人像你们这个年纪，孩子都该呱呱坠地了，是这两年朝廷事情又多又乱，我也自顾不暇，平白耽误了你们俩。”
“皇叔父何苦这样说，您心里一直惦念疼爱我与明绯，我们两个也打心底里敬爱您，我们之间便如父亲和儿女一样，父亲一切打算自有道理，无需向儿女解释。”
齐颉闻言呼吸停滞了一下，手按在心口不自在的揉了揉。不过很快接着慈爱笑道：“云开这几年历练的越发老练成熟了。”
陆明绯歪歪头看了看齐云开，跟着笑道：“是啊，我也觉得世子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板着脸了，比以前笑的时候多了些。”
“有小明绯你的一份功劳，整天活蹦乱跳乐乐呵呵的，谁见了你不心情舒畅啊？”
齐颉说着想从蒲团上站起来，但估摸着是跪久了腿麻了，一下没站起来，又跪了回去。
齐云开和陆明绯见状赶紧过去把他搀扶起来，本想扶着他出去坐会儿吸口新鲜空气，齐颉却摆摆手。
“等会儿，你们俩先给佛祖上注香。”
齐云开和陆明绯谁也不信这个，但齐颉发话，不得不照做。一人从供台上拿了一注香，放在长明灯里点燃，端起胳膊捏着香高举到眉间，对着莲花座上慈眉善目的佛祖拜了三拜。
“礼成。”
齐颉在后面看着两人拜完，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陆明绯和齐云开震惊的转过身去看他，齐颉也惊诧自己刚才怎么没控制住，张口说了出来，怔了一下失声笑道：“老了，脑子不灵光，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出来了。”
齐云开看了一眼还傻愣着的陆明绯，心里窃喜一笑，上去搀扶住齐颉往外面走。
“就当是皇叔父金口玉言，提前为我与明绯证婚了。”
“这这这……”
陆明绯虽然来前努力做好了心里准备，却还是被他们爷俩这行为给吓到了。她明显还是不能坦然接受自己真的要嫁人了。
“明绯？”齐云开回头叫她。
“啊？”陆明绯抬头看他。
“跟上。”“啊……好。”
她走出去绕到齐颉右边扶着他，三个人头顶华盖慢慢走在细雨中，一直走进未央宫正殿廊下，齐颉却不着急进去，看着外面千丝万缕的蒙蒙细雨，呼吸着带有青草泥土芳香的气息，享受的微眯起眼睛，让宫人把茶桌搬到外面廊下，叫齐云开和陆明绯和他一起围坐在桌前。
小火炉里煮着年前收集起来的雪水，透过气孔冒着热腾腾的水汽，等到里头热水沸腾起来顶起盖子，宫人拿起来倾进紫砂壶里，洗过一边茶后再注入开水。等了不多时，便倒出来三杯澄红干净的茶汤。
齐颉和齐云开拿起来喝了一口，陆明绯不爱喝茶，只是稍微抿了一点。
“儿女婚姻大事，照理来说最该由双方父母参与见证。但是小明绯母亲走的早，陆候忙于西北军事，无暇操办。云开他爹……”
齐颉放下茶杯直摇头，“他成年累月的把自己关在房里求仙问道，才懒得理会红尘俗事。所以我想着你们两个不回各自的家准备婚事也好，就在长安，我吩咐下去，让宫里给你们风风光光的操办。等哪日你们可以回家了……”
他正说到兴起，却在说到让他们俩回家的事上忽然凝噎，叹着气摇摇头清涩一笑：“回家再说回家的，总之我想的是先把婚期定在今年年底前，让太常寺掐算个黄道吉日。”
他一手拉起齐云开一手拉住陆明绯，欢喜拍板道：“就把你俩这对金童玉女的婚事给办了，也是了却我一桩心愿。”
齐云开喜从中来，笑得春风十里。
“云开多谢皇叔父安排。”
“明绯……谢陛下安排。”
“好了。”
齐颉拍了拍两人手背，对陆明绯和蔼的说：“我还有些事情和云开说，小明绯先回去玩儿吧。”
陆明绯点了点头，看了齐云开一眼，他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陆明绯站起身告辞，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她一走出未央宫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闷闷不乐的走在宫道中。
嫁人这个事情吧，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个美事，嫁了人后，像操持后院、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这些担子就名正言顺的落在了她身上。当然也不是指这些事情毫无意义或者特别糟糕。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多了几份沉重责任。
她这个人啊，将近十七年来，过惯了恣意张扬的日子，一下要从一个无忧无虑的自由人变成深庭后院的某某夫人，怎么想怎么不痛快，她没什么好办法说服自己，完成这样的角色转换。
陆明绯一脸憋屈的停下脚步，抬起伞沿仰望着被高高宫墙挤压成一条灰线的天空，长出一口浊气。
她看着天，抬腿慢慢悠悠没有目的的往前走，这时一线天空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向下俯冲，陆明绯眸子里倒影着它不断扩大接近的影子。眨眼之间，额角碎发被它扇起的一阵风扑乱。
“下雨天你还跑出去玩。”
陆明绯伸出胳膊，紧紧在头顶上盘旋的白羽褐斑的家伙立刻下来站住，扑腾两下翅膀收在背后。
“现在知道累了，羽毛打湿飞不动了吧？”
第八十七章 扶风
它转转脖子，黑如点墨的眼睛对着她眨了眨。
这就是当年陆明绯过生日时齐云开送的那颗蛋，当时还以为只是只普通的小鸡或小鸟。直到它羽翼渐丰生出一身点缀着粼粼褐斑的白羽，尖喙似钩，白爪如玉，伸展翅膀一飞冲天，陆明绯才知道这是漠北奉为图腾的鹘鹰。
鹘鹰矫健凶猛，行如闪电，是帮人捕猎的最好搭档，万两黄金都难求一只，煞是珍稀少有。多少达官贵人渴望不可得，然而陆明绯年纪轻轻就得到一只专属于自己的鹘鹰，而且还是鹘鹰中最高品相的白玉爪。
也许是自然造化神秀，这小家伙很有灵性，破壳而出的第一眼见到陆明绯，三年以来全是在她的照顾下成长，也就独对她信赖有加，每天不是在天上飞就是在陆明绯头顶上盘旋，累了就站她胳膊或肩膀上，旁人但凡没事闲的想碰一下它身上那每一根都透着桀骜不驯的羽毛，被抓烂皮肤都是轻的。
“扶风。”
这是它的名字，陆明绯说要给它起一个既要威风凛凛又要逍遥快意的名字，冥思苦想半个月，最终还是齐云开通古博今读书多，帮她敲定下这个名字。
她感觉胳膊被它压的沉酸痛，冲着它皱皱鼻子，“你是不是又胖了？”
“我当是谁在这儿，原来是明绯姐姐。”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陆明绯抬起胳膊放飞扶风，回头看向来人，微笑点头道：“给公主请安。”
齐心尧抬头看向扑棱翅膀在陆明绯头顶上方盘旋的鹰隼，语气酸酸的。
“明绯姐姐把扶风养的真好，听说它还是只白玉爪呢，连父皇都没有这样好的鹘鹰，明绯姐姐身为晚辈，倒是先占上了。”
陆明绯对她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见怪不怪，只是依旧礼貌的问：“公主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我若是想请明绯姐姐参加我的宴席，明绯姐姐来吗？”
自打三年前她生日宴，陆明绯跟那些贵女们闹了个天翻地覆之后。虽然后面道了歉，勉强算是给各自了个台阶下。但从那以后齐心尧设宴几乎也就不再请她了。陆明绯一见她们那样矫揉造作攀比富贵的样子就觉得辣眼睛辣耳朵，巴不得她们把她当成透明的，才好再也不去参加这些狗屁宴会。
但不知道齐心尧今天是又抽什么风，再次开口说请她去她的宴。
“瞧把明绯姐姐纠结的。”
齐心尧掩唇娇艳一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透着精心雕琢过后的娇贵傲慢。
“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不过……”
她从身后打伞宫女手里拿过伞柄，施施然然走近两步，停在陆明绯身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发现了个沧海遗珠，天生一把好嗓子，已经安排到父皇的御用梨园里唱戏了，唱的还是旦角儿呢。你有空，可以去看看。”
“什么？”
陆明绯不解她的意思，齐心尧抬手做了个拨弄琴弦的手势，“昔日号钟是为谁所断弦的？”
她对她眨了一下眼，“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陆明绯随意轻松一笑，“我不知道公主说的是谁。”
“是吗？那偷偷托给掖亭狱送饭的厨子照顾他的人是菩萨咯？你何必遮遮掩掩不承认呢？敢作敢当才是你一向的作风啊，既然默默照顾他三年之久，总不忍心看着他现在每日抑郁寡欢吧？”
陆明绯眼瞳瞥向她，“你什么意思？”
“听说他因为在御前得了父皇青睐，而被其他人排挤。想想也是，一个从掖亭狱出来的贱奴，还是亡国战俘，能活着见到父皇一眼都是三生有幸，竟然还获得他的垂青，一个卑贱到尘埃里的人后来居上，谁能甘心呢？谁又不眼红呢？估计着满宫上下，怜惜他的只有你了。”
看陆明绯仍然不为所动，齐心尧接着捡着她脆弱的地方来攻击。
“怎么，就快要如愿成为漠北的世子妃了，一向不在意他人眼光的陆明绯也开始学会避嫌了？”
她说「世子妃」这三个字的时候咬牙切齿，恨不能眼前站着的陆明绯立刻原地消失，再也别回来。
“去看看吧明绯姐姐。”她皮笑肉不笑的在粉唇边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陆明绯沉默片刻掀起眼皮，直勾勾的盯着她。
齐心尧被她异瞳盯的心里发毛，拔高声调壮自己的胆子。
“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陆明绯双眼毫无避讳的不曾挪开分毫，嘴唇轻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
“一直以来，公主都在处心积虑的让世子厌弃我。三年前你的生日宴上故意挑拨，让我和那些人打起来、杨伦想借号钟琴引诱那个南越战俘，求到你身上时你便知道他的心思，帮他借到号钟，然后叫我过去解救那人。这两桩大事，还有其他件件小事，但凡能让我任性抓狂暴露缺点，你都会紧接着把世子找来，让他看看他的未婚妻子是多么嚣张跋扈，让他烦我厌我，最终提出解除婚约。”
齐心尧做的事被她毫无保留的扒了个彻底干净，却丝毫不觉得羞愧难当，冷笑一声：“你现在才知道吗？真是蠢到家了。”
陆明绯摇摇头，“不，只是一直以来无法理解有人将自己大把大把的好时光浪费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上。所以也不敢相信你是有计划、有目的的在做这件事。但是现在相信了。”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微微前倾身体在她耳边低声笑道：“你才是那个蠢到家的人。”
齐心尧画着精致妆容的脸都气皱巴了，难以置信的指着陆明绯颤抖道：“你敢说我蠢？”
陆明绯淡定的吹起了扶风落在衣服上的一片细小羽毛。
“话糙理不糙，更多的是想让公主明白其中道理。”
“道理？好，本公主今天就教教你，什么是道理！”
她说着高高扬起巴掌，照着陆明绯脸蛋呼了过去。
陆明绯早有预料一般，撑着伞向后退了一步。
第八十八章 她们的未来
齐心尧用力过猛还打了空，重心不稳向前栽去，踉跄一下出了个丑。于是更加恼羞成怒，转头怒喝自己的侍女：“你们都瞎了不成！”
两个宫女立刻围上来，但还没接近陆明绯身前，就听见天上一声刺耳鹰唳，扶风白色闪电般的身影迅速席卷到眼前，扑腾着强劲有力的翅膀，用对待捕杀猎物的犀利眼神看着她们。
“怕什么，一个牲啊！”
齐心尧大声说话声引起扶风注意，飞到她头上忽闪两下翅膀，尖锐爪子轻松划破了伞纸，吓得齐心尧花容失色丢下伞，两个宫女连忙壮着胆子捡起伞去打它。
陆明绯在一边抱着胳膊看热闹，“连根头发丝都没碰上她的，你们打什么呢？”
“陆明绯叫你的畜牲滚开！”
求人还这么横，陆明绯更想捉弄她一下让她长长记性，假意叫了两声，扶风不理，假装无可奈何的样子摊摊手：“你看它生气了，不听我命令。”
“啊啊！”
齐心尧吓得不顾形象的抱着头上窜下跳，提着裙子和两个宫女落荒而逃。
陆明绯在后面看着她们被扶风撵的狼狈的身影，开心得意的笑了一会儿，才含指吹了声口哨，远在前面的扶风听见哨声立刻停止追赶，盘旋一圈飞了回来，落回陆明绯肩膀上。一人一鸟迎着隐约从云间透出光亮的西天太阳渐渐远去。
陆明绯心事重重的回到逢花台，一进门就看见两个端庄优雅的女子对坐着下象棋。
她惊喜的对着那个看起来更加温和的女子叫了一声：“静芸你来了。”
甘静芸听到她叫自己抬起头来，眉眼弯弯笑意温和。
“你回来了，快来，我做了你爱吃的定胜糕。”
她对面的陆明纤也道：“快洗个手过来吃，静芸专程冒着雨送来给你的，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好。”
陆明绯把扶风送到鹰架上，一转身，金瑶就在身后端着一盆温水，她简单洗了两把接过毛巾擦了擦，走到桌前和她们两个一起坐下吃点心喝酥酪。
陆明纤把刚下完的一局象棋复盘归到原始位置，问了陆明绯一句：“你一直在清风书屋读书读到现在吗？”
“没有，陛下找我和世子有事，我们俩在未央宫待了会儿，回来路上又遇到心尧公主。”
她把半块粉乎乎的定胜糕塞进嘴里嚼着，“跟她多说了两句，耽误了些时间。”
陆明纤秀眉一挑，“只是说了两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