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出乎意料的，陆明纤很平静，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因为她自作主张跟着齐云开出兵镇压流民作乱而暴跳如雷，只是咳了两声平淡道：“照顾好自己。”
这给准备好挨骂的陆明绯整的不知所措，还以为她姐被谁夺了舍呢，目光来回在她脸上试探逡巡。
“那个……姐姐，你……怎么这么平静？”
陆明纤坐在桌边慢慢的剥着南瓜籽，“你都先斩后奏了，我说也是无济于事，不若如了你的意，让你在嫁人前最后出去逛一圈，完成你的心愿，免得婚后在内宅里不老实。”
陆明绯嘿嘿一笑，从床上跳下来，鞋都不穿，跑到陆明纤跟前搂住她脖子，刚想和她腻歪一会儿，却被陆明纤躲开，甚至往远处推了推她。
“姐……”
陆明绯还从未在撒娇的时候被她拒绝，像这样被她推出去两步的情况更是从来未见。
“姐……你是不是心里还是生气？还是齐云开跟你说了别的什么？哦，他和你说了我私下照顾南越战俘的事情了吧？姐你可要相信你妹妹，我光明磊落问心无愧啊！”
陆明纤轻笑一声摇摇头，“不打自招，人家世子殿下说的隐晦，本来我还没反应过来，现在你这么一说，全都明咳咳咳……”
她忽然一连串不停歇的咳嗽，咳到脸色通红喘不上气，陆明绯赶紧上前给她拍背顺气，又给她倒了一杯水来润喉。
“怎么了姐，怎么咳嗽的好像比以前还重了些？吴太医不是说只是受了寒潮之气，服用几剂柴胡汤就好了吗？”
陆明纤喝完水好了些，至少能不被咳嗽打断说话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那么容易？所以我日常叮嘱你要照顾好身体，你可放在心上没有？”
“我姐说的话我自然放在心上。”
她拿起刀想给她削个梨，怕拿到这个不好吃，还特意切下一块尝了尝，竟然意外的水灵香甜，赶紧把剩下的皮全都削掉递给她。
“姐这梨好吃，我听说吃梨还能生津润肺，正对你的症状，你快尝尝。”
第九十六章 不分梨
“傻丫头。”
陆明纤看着梨没有接，眼底藏着一点不易察觉到的放不下和舍不得，温声道：“哪有把梨分开吃的？多不吉利。”
陆明绯一下反应过来，「分梨」即是「分离」，噢一声从善如流：“说得对，我们可不能分离，这个我吃，我再给你削一个。”
陆明纤用手绢捂了捂口鼻，“对了绯绯，前些日子来的家书在你这这儿放着呢吧？还有地方没？没弄丢吧？”
“家书我怎么会弄丢？”
陆明绯放下削了一半的梨，走到床边，掀开床铺底下的第一个暗格，拿出一叠厚厚的信纸。
“今年一年的家书全都放在我这儿，我都保存的好好的，给你你看。”
陆明纤接过来，抚摸着信纸上熟悉的笔迹有些神伤。但看见上面所写「新嫂贤淑」「操持府务井井有条」「家中一切具好」等字眼时，脸上又回归一点笑意。
“你想不想见见我们的大嫂？”
“我当然想了。”
陆明绯满怀憧憬的望着窗外，“我觉得大嫂一定是个特别厉害的女子，操持后院什么的不在话下，前线也敢陪着大哥上，我们忠靖侯府能娶到这样的媳妇真是天上的娘亲在保佑。”
她握住陆明纤的手满面笑容：“有这样好的大嫂，大哥现在过的肯定很好，连带爹和二哥都受用，姐你也不用总是记挂着府里了。等再过个两年，大哥大嫂生了孩子，府里添了新丁，就更热闹了。”
陆明绯搓搓手眼里满怀期盼，“到时候我们俩就是当姑姑的人了，等我们回了西北，我天天带着我侄儿或是侄女东跑西逛，让他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西北啊？”
陆明纤垂眸掩藏住一丝苦涩，“快了，再等等。”
“嗯……也是，世子今天说了，等我们大婚后请奏陛下回漠北一趟，那他能回漠北，我们也能回西北对不对？啊好想回家啊，爹做的肉夹馍我都忘了什么味儿了，大哥大嫂的喜酒喜糖也没讨到，回去得让他俩给我们补上，二哥一准儿天天闷在房间里画图研究，等回去了非把他推出去晒一下午的太阳。”
陆明纤静静坐着听陆明绯兴奋激动的喋喋不休，看着她身上散发着的充满希望的未来光辉，那种来日方长所带来的幸福感和无限可能让她心里得到几分欣然慰籍。
“姐？”
陆明绯看她一直侧着身体不说话，甚至都不看自己，皱皱眉头感到不对，起身来蹲到她身前，忽然仰头对她做了个鬼脸。
陆明纤一下被她逗笑了，赶紧用手绢捂着脸把头别了过去。
陆明绯两手攀着她膝头摇了摇，“姐啊姐，你有心事就和我说啊好不好？”
陆明绯停住笑，依然用手绢捂着下半张脸，“我哪有心事。”
“那我怎么觉得你这两天闷闷不乐的，甚至还有点惆怅？”
“净瞎说，是不是我太久没有拎着耳朵教训你，你不习惯了？”
陆明绯仔细想了想，恍然明白，用力点头。
“对劲儿，好像问题就在这儿。”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本来是觉得你长大了，也都快嫁人了，再天天对你耳提面命不合适，这才处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多事情任由你自己去做了。结果你倒好，给你梦寐以求的自由，反倒又不习惯了。”
陆明绯嬉皮笑脸的一头扎进她怀里，闻着她身上一直陪伴着自己的熟悉安心的淡淡冷香，撒娇道：“哎呀人都是这样有点贱贱的嘛，你总唠叨我的时候我虽烦恼，但是你不唠叨我，我反倒怅然若失的。所以能不能劳动姐姐大人适度把握一下，折个中？”
陆明纤哭笑不得的把她从怀里拽出来，故意装作烦她的样子摆摆手。
“走开走开，没见过谁家妹妹像你这样烦人闹腾的。”
“可她们也不叫陆明绯啊。”
“行了。”
陆明纤拿她没办法，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既然你耳朵欠磨，那我就唠叨两句，这次跟着世子出去，诸事务必小心。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也要听世子的话，他不会害你。顺便就着这次机会，仔细观察世子生活的习惯，好为婚后日子做做准备。男女之情来的热烈去的也迅速，你现在虽然是他心头之好，但是过个十年二十年便是另外一说，在那之前务必要让自己于他来说，所能创造的价值利益是任何人都无可替代的。你也要时刻记住，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西北忠靖侯的女儿，若有犯你者，必除之而后快，只要忠靖侯府不倒，你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陆明绯小鸡啄米似的乖巧点头，听她说完扬眉一笑。
“这才是我那和尚念经般唠叨的姐姐呢。”
“少没正形，跟你说的你都听清了吗？记住了吗？”
陆明绯肃然做了个抱拳的手势，“忠靖侯幺女陆明绯得令！”
“好，可以了。”
陆明纤好像嫌她过于闹腾似的赶她走。
“你出去转两圈吧，这两天不是没见着芸姑娘吗？去长乐宫找她说说话吧。”
“啊？我不才回来没多久吗？”
陆明纤无情道：“够了，已经开始烦你了。”
陆明绯戏精上身捂住心口，一副痛彻心扉的样子。
“姐，你为何待我如此薄情？”
“嘶，你走不走？不走把你三年没绣完的那十二仕女图拿出来？”
“哎好，我马上走。”
陆明绯麻利的从地上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门口，转身对着陆明纤挥挥手跳出门槛。
陆明纤跟在她后面慢慢走在到廊下，看着那轻松洒脱的背影走出逢花台那座圆圆的月亮门，转身回首时，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轻轻叹息一声。
她低头，恰好注意到墙角石砖缝中一株孱弱干枯的瘦梅，走到近前观察片刻，那瘦梅败叶枯枝，所有生命力好似都随着雪花般一起留在了去岁那个冬天，难以再在这个艳阳高照的春日生长存留。
第九十七章 桃花乱
陆明绯出了逢花台，脑子里想的全都是陆明纤刚才的咳嗽，想着一会儿见完甘静芸回去的时候去膳房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枇杷和梨，亲自盯着人给陆明纤炖一碗枇杷梨羹润润肺。
说起膳房她又想到自己曾花钱委托照顾南越战俘的厨子，他之前本来好好的替自己办事，后来不知怎么，就渐渐不听差遣了，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连钱都不要。
陆明绯还只当他是厌烦了不愿再做了。直到齐心尧那天把她拦住说南越战俘成了皇帝的御用戏子，她这才猜到那厨子大概其是归顺于齐心尧差遣下，所以才与自己断了联系。
人往高处走，这也无可厚非，而且其实陆明绯还挺感谢他的，起码人家实实在在的帮自己照顾了南岳战俘两年多快三年，免去她对于那人的担忧，算是帮了她忙让她安心。
就这么一路东想西想，晃晃悠悠的来到长乐宫，走到宫门口宫人说甘御史夫人来了，皇后和她还有甘静芸在说话，毕恭毕敬的请她先到偏殿用茶。
陆明绯坐一会儿便觉得无聊，看长乐宫的海棠花开的正好，便自己走出来观赏，赏着赏着好像听见几声严厉斥责声从皇后会客的中堂里传来，好像是在说什么必须马上安排、嫁给太子之类的话。
陆明绯听了心里立刻有了数，这是在商量甘静芸和太子的婚期，御史夫人进宫怕是就为着这个来的，听着里面商量的一来一回，几乎板上钉钉了，甘静芸这时候却忽然打开门走了出来。
陆明绯正搁那里借着赏花的掩护，聚精会神的听墙角，一听见有人开门出来，连忙抬手压低花枝送到面前假装陶醉。
甘静芸一下就看见她在干什么，悄悄用手绢按了按微微发红的眼角，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肩膀弯眉一笑：“抓住了，你偷听墙角。”
陆明绯听见她的声音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瞄了一眼门口，拉住她往远处走了走。
“什么情况，你娘亲进宫是来和皇后定你与太子的婚期的？”
甘静芸笑的清苦，“是啊，说是先定在九月中旬，最好要赶在你与世子的婚期前头。”
“这么急？”
陆明绯一下叫出来，惹得几个正在洒扫的宫人往她们这边看过来。
她赶紧压低声音，接着问：“可是我前两天见过太子殿下，我瞧着他脸色煞白煞白的，整个人都快瘦成纸片了，还在日日操劳公务，皇后娘娘不先说让他修养调理一阵子，反倒催着你们成婚？”
甘静芸垂眼黯然神伤，“也许是……时间来不及了。”
“啊？”
陆明绯疑惑不解，“什么就来不及了，陛下皇后正当壮年，你和太子殿下更是年轻，什么就时间来不及了？”
“等等。”她说完觉得哪里不对，猜疑问道：“不会是太子殿下身子不好了吧？”
“没有没有。”甘静芸直摇头摆手，“可不敢瞎说，这些日子皇姑母带着我日日去照顾陪侍太子，他还说感觉着自己身子更轻快了呢。”
陆明绯放下心，“吓我一跳，我就说，太子殿下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后天又积压劳累。但凡让他歇歇外加药食调理，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只是苦了你。”
她拉着甘静芸的手忧心忡忡道：“太子固然尊贵，你嫁给他之后，直接就是太子妃，再然后就是皇后，母仪天……”
她话说一半忽然停下来，甘静芸奇怪的问她：“怎么了？”
“没事。”
陆明绯摇摇头，“我说这话怎么那么耳熟，齐云开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都被他给带歪了。总之，我是心疼你早早的被人安排好终身，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我知道。”
她凑近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你对太子只有表妹对表兄的敬重，没有一丁点儿的男女之情。但是静芸，你一定要记得我说的，既然无可避免，那便迎难直上，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呢。”
甘静芸失声轻笑，嗔怪她道：“我一个女子，当什么英雄啊。”
“女子怎么就不能当英雄了？诶，我跟你说。”
她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了自己要跟着齐云开出兵镇压流民叛乱的事情，甘静芸愣了半天神，缓过来先是全力劝导陆明绯太危险了不要去，后来又被陆明绯一通言之凿凿，说什么行万里路，出去寻山见水长眼界的激昂澎湃之词弄得心思动乱，竟也生出一点与她同往的冲动。但也只是这么想想，她可不敢付出实际行动。
陆明绯与甘静芸在外面把话说完，看天色已晚，夕阳西下，就没再去多留，和甘静芸告别后独自往回走。
她记得要去膳房要一碗枇杷梨羹，抄近道从揽月湖那边走，倒映清影的湖水微波粼粼，她抬头看见一点残血夕阳渐落东山之下，暮色苍茫降临，一阵微凉晚风吹起，摇动夹岸桃花簌簌落下，粉红花瓣如同蝴蝶般随着缠绵飞舞，落到化叶亭里，轻轻栖息在里面长身玉立之人的黑发青衣上。
陆明绯凝视一会儿，心里有种强烈的感觉，告诉了她这背影是谁人。
她鬼使神差的走上通往化叶亭的长廊上，与那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望过去，四目相对，两两无言。
其实也很正常，他们俩的缘分本就起于一场一瞥惊鸿的美貌。虽然她帮过他救过他，可最后也随着齐云开的强势无疾而终，说来两个人连话都没说上过几句，更不提是否性情相和。
而现如今他被皇帝看中留下，虽说唱戏有唱戏的苦，但总比掖亭狱那个永世不得出头的地方好上百倍，起码有个盼头，日子比以前好过了，她大概其也帮不上他什么了，莫不如从起天涯陌路，也免得齐云开心生怀疑，对自己和他都不好。
陆明绯眼睛望着他，脚步却在往后挪动，对面那人好像看穿了她的举动，冷冷清清的呵笑了一声，好听的迷人耳朵的声音传过来。
第九十八章 你别哭
“怎么，连句话都不愿跟我说？我是瘟神吗？”
陆明绯唉了一声，停下往后退的脚步，就知道自己跟他还有一段「孽缘」尚未了结。
“你……这两年过的好不好？”
他冷笑一声，“我过得好不好，你难道不清楚？”
他脱离亭盖下黑暗荫蔽，一字一句一步步向她走近。
“陆明绯，陆千金大小姐，你到底想怎么样？”
陆明绯疑惑的歪了歪头，“你这话说的怪，什么我想怎么样？”
“为什么一次次帮我、救我，暗中派人照顾我三年。但是又刻意回避我，三年以来你明明有时间有机会来看我，但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来？为什么如今谋面，对我视若无睹，形同陌路，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对我？”
陆明绯摸了摸鼻子，“这个……我说我是菩萨，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信吗？”
他走到近前，一身清风吹的桃花入怀，轻薄的青衣衣摆随风飘摇，愈加衬得他如一尊易碎琉璃的花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