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开自顾自给他躬身请过安,转身坐在后面的窗下椅子上闭目养神,静静等他读完经上好香。
“来了?”
齐云开闻声睁开眼,看着看着他父亲撑着蒲团从地上颤巍着站起来,用不甚灵便的腿脚一步步向他挪过来,衰鬓斑白刺眼。
他打量着他开口:“这几年父王老了很多,按理说像您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清心寡欲求仙问道之人,应该越活越年轻才是。”
老漠北王扶着扶手缓慢坐下来。
“病魔缠绵,谁能招架的住啊?”
“父王几十年如一日求神拜佛,虔诚如您,神明也该显显灵,帮您渡此难关才是。”
老漠北王一笑摇摇头,“我们即便缘分再浅淡,你心里对我再有埋怨,也终归是父子俩,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齐云开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父王哪里的话,儿臣不过是担忧上亲身体,绞尽脑汁想帮您而已。”
他侧头看着佛龛里被融融暖光辉映着的佛像,轻蔑一笑。
“瞧着神佛是不打算帮您了,儿臣觉得还是要我们自己来尽尽人事,我们偌大一个漠北王府,却人丁不旺,凋零冷僻,许久没有喜事,阴损之气聚集。久而久之,伤了您这位一府之主的阳气。依儿臣来看,要有一件盛大的喜事来冲一冲才好。”
老漠北王手指转动着那只细腻如羊脂玉的白瓷杯子慰然轻笑。
“看来你是真喜欢忠靖侯家的小丫头,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娶她?”
“我们是从小就有御赐婚约,如今也到了嫁娶年龄,父王您也需要一件大喜事来压一压病魔祟气,天时地利人和,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看不尽然吧。”
老漠北王挑起眼皮看着他,“你和忠靖侯小丫头有婚约不假,可你们二人终究还是没摆脱长安质子的身份,你又是平乱的半途擅自回来,这追究起来已经是一道不小的罪名了。如今又要抛开宫里的安排在王府成婚,将天家朝堂威严置于何地?”
齐云开气若悬河道:“父王放心,儿臣自有说辞。”
“你拿什么说辞能应付的了有心人的挑拨?”
“当然是关切到他们自身的利益。”
齐云开撑着膝头上身前倾,眼神一丝不乱的对上老漠北王的质疑。
“漠北富庶,不说国库,朝廷里有大小多少官员都眼馋漠北的赋税和年关的岁贡?现下王妃所做的事情必定已经传回长安,您身体又每况愈下,朝廷里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清,谁才是漠北未来的主人。官场里混久了,人都成精了,知道我早晚是漠北王,与其从中作梗让我记上一笔仇,不如顺水推舟卖我个人情,如此以后漠北的肉羹他们也好分的到一杯,或者有求于我,也好意思的张的开口。”
老漠北王抚掌微笑着点头,“好,好,见你这样有本事,看得清局势,为父也就放心多了。”
“那父王对于我这几日安排迎娶绯绯入门,一定是鼎力支持了。”
“漠北王当然支持,我们漠北有钱,有粮草有骏马,西北有兵,有最精良的明光铁骑,漠北西北两家结亲,共同荣耀昌盛,这样的好事何乐不为?”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声调也变得低沉婉转。
“可是云开,作为你的父亲,我得告诉你,明绯,她是个胸有沟壑、心怀天下的孩子。她的心在万里江山,在浩天厚土,或许将来真如预言般的那样,是个能撑起一方天地的人物。可唯独,不是个能陪你携手白头,地久天长的良配。”
齐云开眼神一僵,朝他射出两道寒光。
“父王难道是病糊涂了?”
他沉不住气的反应被老漠北王尽收眼底,老漠北王重重叹息一口气。
“从你坐这儿我们父子俩说了这么多。哪怕是朝廷问责你都不怕,一提到她你却慌了。这事儿……”
他啧啧摇头,“可难办了,你是真的动情了,你把她放心上了。你恐怕要重蹈我当初的覆辙,一个最爱自己、最是薄情的人,对一个没有把你放在心尖第一位的女人动了情,以后只要有她在一天,就有你心凉的一天。”
齐云开心里面好像有一块最敏感,遮遮掩掩怕被人看见、甚至自己都不敢揭开看一眼的地方被他发现触碰到,莫名的慌乱感促使他搭膝盖上的手骤然收紧成拳头。
“父王真是病重,都开始说胡话了。”
老漠北王把他的小动作看的一清二楚。
“好,刚才是糊涂话。现在为父来和你说点清醒实际的。我且问你,明绯答应和你在漠北成婚了吗?那小丫头心里很有主意,倘若在长安成婚,场合中立也就罢了,可你现在把她带到漠北,西北陆家人那边都还不知情,她会就这么依顺你的意思,在漠北王府完成她一辈子的婚嫁大事吗?”
“这就是父王多虑了,儿臣已经派人去西北请忠靖侯府的人了。”
“你倒是想的面面俱到,只怕府中这几日上下操劳,婚宴都快准备好了吧。”
“也罢。”
他端起已经放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连声咳嗽了好一会儿,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正常的血色。
他盯着杯底残留的一抹橙红茶汤凉声道:“既然你意已决,那就放手去做吧。反正不管做与不做,人都是要留遗憾的。又何不趁着年轻,放肆大胆一些。”
齐云开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一些,起身对他行礼告辞。
第一百三十七章 西北出大事了
齐云开走出门,发现凌摩正一脸焦急的等在门口。
凌摩追随他多年,是个和他一样稳重沉着之人,露出这种表情,想来是出事了。
齐云开给他使了个眼色,凌摩跟着他走出院子,主仆二人在翠竹丛生的偏僻一角站定。
凌摩打量四下无人,开门见山道:“世子殿下,西北出事了。”
齐云开迈上青苔点点的石阶的脚一顿,回过头来凝眉看看他。
“怎么回事?”
“您让属下带人前往西北去请忠靖侯和陆家人。但属下到了西北才知道,忠靖侯府原来为弥补火药原料硫磺的供应不足,近两年一直暗中与滇南的一个管理硫磺矿的官员来往交易,现在被滇南朝廷发现,派使臣去长安告了忠靖侯府一状,长安朝廷官员集体弹劾忠靖侯陆如晦和指挥使陆光恕,各种各样的罪名全都给扣上了。现在若不是犬戎和山戎又来骚乱边疆,需要忠靖侯和指挥使带领明光铁骑镇压,只怕是那二位已经在被押解至长安的路上了。”
“还有……”
凌摩欲言又止,齐云开撇了他一眼,“说吧。”
“属下刚接到长安那边的人的消息,说是滇南不依不饶,要朝廷偿还他们的硫磺。不然就十倍赔偿买硫磺的钱,钱和硫磺都拿不出来,就送个公主过去北和亲。可殿下知道,如今宫中适龄公主只有心尧公主一位,倍受宠爱,陛下和皇后怎么可能会把她送到滇南嫁给那年过半百的滇南王?更何况是去……屈居为……侧夫人。”
齐云开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所以呢?朝廷送谁去了?”
“绯姑娘的姐姐,明纤姑娘。但是据说好像是明纤姑娘自愿去的,应该是想牺牲自己,换得忠靖侯府满门平安。”
凌摩咬紧牙握起拳头,“这都是属下消息不及时,倘若滇南去长安朝廷我便能当即知道,立时禀告殿下,以我们漠北财力,堵上他们那张嘴也不成问题,破财消灾,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齐云开冷冷嗤了一声,“过去?哪有那么容易。你当真以为这件事全是滇南在捣鬼?只怕是我们大梁朝廷里有了想除掉西北陆家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故意翻出这件事来,将陆家一军。”
凌摩震惊的瞪大眼睛,“殿下的意思是,长安朝廷里有人借刀杀人,想毁了陆家?可不说别的,以犬戎山戎为首的戎人部落何其凶残善战,这么多年若不是陆家人带领明光铁骑守卫边疆,长安怕是没有今天的太平日子。”
齐云开笑的讽刺,“他们才不管陆家人的劳苦功高,只要有人挡了他们的路碍了他们的眼,便要连根拔起才高兴。”
“这样一来可麻烦了,倘若绯姑娘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姐姐被送出去和亲,以她的脾气,还不得马上跑回长安大闹一场?您筹备这么多日的婚礼,定然是办不成了。”
齐云开嘴角那点最后的讽刺笑意都凝固退却,幽深的黑眸里冷的让人心寒。
“陆明纤这一着棋已经走到了死局,无可挽救。但忠靖侯和陆光恕尚有挽回余地,又有一个好女儿去以身折罪,掉层皮,我再帮他们一把,陆家还是能稳坐西北,继续延续战功荣耀。”
凌摩无奈的叹了口气,“其实忠靖侯府私下买滇南的硫磺也是为了充实弹药库好抵御外敌,明明是保家卫国,却要被人诬赖陷害。果然官场宦海即修罗炼狱,人心鬼蜮,恐怖如斯。”
“心里有数就行了,记住要管住嘴,今日的事情不得让第三个人知道。”
凌摩立刻点头称是,犹豫片刻又问他:“那绯姑娘呢?陆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婚礼还要继续吗?”
齐云开几乎毫不迟疑的道:“自然继续,我现在最关心的想要的只有她,与陆家人何干?”
“可是陆家人肯定过不来了,到时候您怎么和绯姑娘……”
“诶齐云开!你怎么在这儿呢!”一声脆生生的呼唤让凌摩赶紧把嘴边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回头只见陆明绯披着一件银狐裘,白色柔软的风毛簇拥着她干净粉白的小脸,笑容洋溢的朝他们走过来。
“凌摩也在啊,但你们站这儿干嘛?”
陆明绯环顾一圈周围冷冷翠竹,一阵凛冽的风夹着竹叶上凝结的寒霜吹过来,冷的她打了个哆嗦。
“这儿多冷啊,阴冷阴冷的。”
她转头看向齐云开,见他没说话,以为他还在因为昨天晚上的事生气,主动殷勤的上去嘘寒问暖,见他穿的不多,手凑过去贴着他袖子下的手背摸了摸。
“你看,手果然不是热的。”
她拉了拉齐云开袖子,讨好笑着说:“走吧世子殿下,我们吃早饭去,虽然晚了点,但是也得吃,不然我觉得我扛不到中午。还有凌摩。”
陆明绯看向一边目光不敢沾她半寸凌摩。
“走,凌摩,我们吃个早饭去。”
凌摩想都没想下意识的拒绝,“不不,多谢世子妃好意,属下已经吃过了。”
他瞄了一眼齐云开表情,赶忙低下头。
“那……属下就不打扰了,属下告退。”
“欸……”
他转身走的飞快,陆明绯想挽留都没机会,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奇怪的挠了挠额角。
“怎么了这是,见我跟见了鬼似的。还有他刚才叫我什么?世子妃?已经叫的这么顺口了吗……”
她嘴里叨咕着,转头对上齐云开一双柔情似海深的眼睛。
“你这……”
陆明绯手指微颤着指了指他,“你想干嘛?”
“绯绯……”
齐云开闭眼长叹一声,悲通万分道:“我父王……时日无多了。”
“啊?”陆明绯一下瞪大眼睛,赶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安慰道:“你别急别急,我刚从漠北王那边出来,看着是……是有点精神憔悴,但是一定还有办法,至少能让老王爷……”
“绯绯!”
齐云开握住她手打断她,“没用的,父王病入膏肓,即便是大罗神仙来也无力回天。他说人早晚有一死,可是走前如果能亲眼看见我们两个拜堂成亲,吃一盏儿媳妇敬的茶,也算了无遗憾,含笑九泉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成婚
“啊?这……我这……”
“绯绯。”
齐云开眼中蓄好的一滴晶莹泪珠恰到时机的从眼睑下滴落,顺着白皙线条流畅的脸颊落下,看的陆明绯慌了心神。
“齐云开你……我是想我们回长安会更好……”
“算我求你了绯绯。”
齐云开泪眼朦胧,祈求着她。
“是你说的,我和父王虽然亲情淡漠,但终究是父子。如今他生命走到尽头,我只是想尽尽多年都没尽到的孝道。人死如灯灭,难道你忍心看着我以后每天都要承受着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吗?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不想让他抱着遗憾离开。绯绯,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
陆明绯为难的人低下头,“可是我就嫁这么一次,我也想让我父亲兄姐……”
“这个你放心,我已派人去西北请父亲和大哥二哥了,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一定能及时赶到参加我们的婚礼。”
陆明绯眼神噌的亮了,“真的?我爹和大哥二哥已经往这边来了?”
齐云开微笑着点点头,“是,来了。”
陆明绯高兴之后又有点失落,“可是我姐,她还在长安。”
“没关系的绯绯,明纤姐姐一向看好我们俩。即便不能来观礼,知道我们终于把婚事办成她也高兴放心的,而且我们还会回长安。到时候再去给她补上一顿喜酒也不迟。”
话说到份上,陆明绯再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无奈笑了笑。
“你已经想的这么周全了,我再不答应,也显得太多事矫情了。话说你也真是有本事,私回漠北这么久,长安那边别说来抓人了,竟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他们何必和自己的摇钱树聚宝盆过不去呢?”
齐云开两手扶着陆明绯肩头,看着她的脸,笑意止不住的在嘴角化开。
“我们马上就是夫妻了,绯绯,你高兴吗?”
陆明绯看着他眼中快要溢出来的对未来的憧憬渴望,怔怔点点头,笑了一下。
“高兴啊,我高兴。”
齐云开上前一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你放心,以后我会把你照顾的好好的,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愁,我会让你金尊玉贵,万人之上。而你只要永远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就够了。”
他抱的很紧,陆明绯感觉身体被他两条胳膊和精壮的胸膛勒的有点喘不过气,心里也因为他眼里对自己那样巨大的殷切期待而感到压力。
她不想在他好不容易大胆的把心剖出来给自己看的时候泼他冷水,更不忍看他失落失望,只好任由他抱着自己,视线越过他肩膀去看地上枯腐竹叶里一只跳来跳去寻找食物的小鸟。
小鸟白头墨羽,长的灵巧可爱,倒是可以够得上抓进笼子里观赏豢养的品相,每天好吃好喝的喂养着,肯定不用它像现在这样在寒风落叶中艰难觅食。
只是它会愿意吗?她想它应该是不愿的。
三天后。
漠北王府上下张灯结彩,满是清净寥落的府中大小房屋都铺天盖地挂上了大红绸子贴上了红窗花,乐人们吹拉弹唱一刻不息,来往祝贺道喜的人络绎不绝,每个人脸上或真心或假意都红光满面洋溢着喜气,整个王府好似陷进一场狂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