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让人操心呢?”
他说着牵着她手走进屋子,屋里桌上摆了一堆精致点心果脯,都是她以前在宫里爱吃的。
陆明绯一看问他,“怎么弄了这么多好吃的?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吧?”
“不是特别的日子也得让你吃好喝好。”
他给她倒了一碗茶水,“尝尝这个茶,清爽,不涩,适合你的口味。还有这个定胜糕,还是当年那个御膳房老师傅做的,等你一回西北可就吃不到了。”
陆明绯喝了一口茶水掰了一点定胜糕在嘴里慢慢化开,糕点的甜糯和差茶水的清香一齐下肚,对比之下,让她想起那段难熬的日子。
“是啊,西北什么都没有,在军营里头更是天天早糙米饭,中午馒头加一大碗瓠瓜汤,天天的给我吃的够够的。但后来有一回吧,我和其他人一起去断雁山埋伏戎人的骑兵,趴在雪山上一动不敢动,冻的腿都打不了弯了,还饿,肚子里空空的上下蹿凉风。那时候就想着这次打完回去,一定要吃它四个馒头喝三碗瓠瓜汤,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只要粮食,别管好不好吃,那都是上天的恩赐。只要有就得多吃,不然可能就没下顿了。”
齐云开心疼的皱眉柔声道:“可即使过着这样不安定的日子,你也还是要一直守在西北,甚至一定要封忠靖侯。绯绯,你真的想好了吗?一旦封侯,你处境只会更加艰难,朝中越来越多的官员针对孤立你,加上你是个女子,想要真正坐稳这个位置,很难。”
“总得试试,长久坐不稳七八个月、一年,总还是能凑合的过去的吧?再说封侯的事还八字没一撇呢,封侯之后的事情拿到现在讨论,为时尚早。”
“现在已经有一撇了。”
齐云开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今天去见了陛下。”
陆明绯眼睛蹭的亮起来,“他同意了?”
齐云开点了下头,“嗯,有个条件,他要你手中半数明光铁骑。”
“什么?!”
齐云开早料到她会有这么大反应,“这个条件别说是你,对于任何一个用兵作战的人来说都如挥刀斩断臂膀,不可能轻易割舍。”
陆明绯垂眸沉声问:“这是齐思书的意思,还是朝廷里那些和我不对付的人的意思?”
“都有,明光铁骑战斗力惊人,有绝对的服从性,试问朝廷里谁人不想得到一支这样的军队?尤其现在幽燕二州流民之乱又起,势头看起来不比前几年那次弱,王师也好地方守卫也罢,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不听命令,打起来直往后跑,根本不堪大用。所以,朝廷就更希望把明光铁骑调过来用。可一方面明光铁骑是陆家三代人辛苦培养出来的队伍,你不愿交出一兵一卒,另一方面,朝廷这些年给西北的东西实在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待遇苛刻,明光铁骑对长安没有好感。虽会忠诚于陆家,却未必肯听长安的号令。”
陆明绯扶着额头,低眉出神盯着茶杯里的一片茶叶,如一叶小舟在水面摇晃沉浮。
“要一半的明光铁骑,果然是个天大的代价。”
齐云开覆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劝道:“所以还是让弗离袭爵,我会全力帮你争取指挥使的位置。虽然不是忠靖侯,但实际你仍然掌握着西北最高权力。或者你直接明白告诉我,为什么非要做这个忠靖侯,别跟我说是爱这个虚荣名号,你不是这样的人。”
陆明绯抬起眼看着他出声一笑,抱着胳膊往椅子靠背上一仰,笑的没心没肺。
“错了,我就是这样的人。这么说吧,我刚进军营的时候只是个无名小卒,天天挤在队伍里,听着台上将官和我大哥的号令,没人拿我当回事,我就和一粒沙子一样不起眼。后来拿钱收买了一百八十四营,老孟啊百瑞啊都听我指挥。再后来是陆校尉,现在是小陆指挥使,你知道当我站在台上,望着下面那么多人对我跪拜服从,一呼百应,心里那种……那种志得意满……”
她靠在椅子上吊儿郎当的晃着脑袋,“啧,只能说权力这玩意儿确实让人上头,而且对它的渴望无休无止,我现在迫切想听别人尊称我一声,小陆侯。”
齐云开啧一声:“你是不是诚心想气死我?”
陆明绯嘿嘿憨笑两声,起身走到他身后从背后抱住他,脸埋在他颈窝里。
“怎么会啊。我是认真的,齐云开,你去告诉他们吧。”
她顿了顿,接着道:“我,同意了。我封侯之后,明光铁骑,我会给他们一半。”
齐云开始料不及,“什么?你同意了?”
“是。”
他抓住她胳膊把人拉进怀里,陆明绯坐在他腿上,脸一直埋在他胸口前不肯抬起头。
齐云开捏着她脸把她头抬起来,她没哭,只是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黯淡无光,像一张褪去鲜亮色彩的旧画。
“绯绯,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明绯摇摇脑袋,又鸵鸟一样把脸埋进他胸前,淡淡道:“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罢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辞长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西北忠靖侯府人丁凋敝,嫡孙年幼,幺女陆明绯,勇毅果敢,一心系国,克己为公,杀敌有功。朕今破例,以册印,封忠靖侯。望汝、行忠靖侯之职,履忠靖侯之责,赤胆忠心,靖远镇边,不可负朕与群臣殷殷期盼,钦此——”
齐思书身边的太监收起圣旨付给陆明绯,“小陆侯,恭喜了,请接旨吧。”
陆明绯穿着官服跪在逢花台的青石板上,封侯这么隆重的事,在她身边的不过只有逢花台满庭开过季的黄花和凋零落地的花瓣。
就连宣旨的太监也只是随随便便派来一个小太监。人倒是热情,就是一看新手,旨意宣的磕磕绊绊,两个人面对面一站一跪。除此之外再无旁人,严肃庄重的场面敷衍潦草的像是在过家家一样。
尽管这样她还是认真的得做好每一道环节程序,低着头伸出手接过圣旨,终于也如愿以偿的道了一声「微臣」。
她站起来,把圣旨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终于心满意足的把圣旨收起。
送走宣旨太监后,她哼着小曲躺在逍遥椅上,悠闲的摇着,看着墙外西落日光,余晖照在墙头琉璃瓦上反射一片特别耀眼的白光,闪的她睁不开眼,却仍然固执的看着那块光亮不肯移开视线。
陆明绯捋了捋自己身上的官服,是面料柔软光滑,腰带上点缀的玉牌触手生温,脑袋上的乌纱帽有点硌着后脑勺,但她还是舍不得摘下去。
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戴到头上穿到身上的官服,她还想再多穿一会儿。毕竟下次再把它们穿上身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也许是永远都穿戴不上了。
她想着这些,随着黄昏微风在摇椅上慢慢的摇晃。
这时齐云开从外面走过来,站在逢花台门口外,看见她静静躺在那里,单薄的身体套着宽大的官服,把一纸明黄色圣旨握在手里,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手慢慢松开,从腹前滑落垂在椅子边上,手里的圣旨应声落地,滚了一圈,沾染一地尘埃。
彼时一阵风起,站在树稍上的麻雀拍着翅膀飞走了,呼啦啦的振翅远飞声让他心脏忽然抽搐了一下,只那短暂的一秒钟,却疼得致命。
他本想把手放在左胸前,想了想,还是放下手,走到陆明绯身边,俯身把圣旨捡起来,轻轻握住她手,却触碰到一片冰凉。
“绯绯?”
齐云开有点忐忑的叫她一声,陆明绯闭着眼没有任何回应。
他立刻慌了,摇晃着她肩膀,“绯绯!”
“醒醒!你怎么了!”
“嗯?”
他叫她第三声,陆明绯才迷迷乎乎睁开眼,朦胧睡眼疑惑看着他。
“你怎么了?”
虚惊一场,齐云开长松一口气,柔声问他:“怎么睡的这么沉?天快黑了,进屋去睡吧。”
陆明绯含糊嗯了一声,没动弹地方,把两条胳膊往上一伸。
不用说,齐云开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一弯腰把她横抱起来,陆明绯两手抱着他脖子,安心的贴着他胸前衣服闭上眼睛。
黄昏到清晨,一夜无梦。
第二天上午。
齐云开和陆明绯两人整装待发,行至玄武门时,甘静芸遥遥从后面赶过来叫住他们。
陆明绯回头,看见她下了马车,提着裙子匆匆跑来,挥手叫她名字。
她翻身下马,快步和她奔赴到一起。
“怎么走的这么匆忙?”
甘静芸泪眼婆娑,看着她脸依依不舍。“都来不及告个别。”
陆明绯帮她伸手擦去眼泪轻声笑着说:“怕你又伤心难过,就没说。”
“连个再见都来不及说才让我难过。这次一去,什么时候再回来?年底会回来吗?”
陆明绯缄默不语,只道:“尽量回,但西北那边一向不安定,那帮操蛋的异族就喜欢大好日子找不痛快,我要是没回来,那也正常。”
甘静芸擦了擦眼泪,仍用微红的眼睛望着她,“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打仗?”
陆明绯勉强一笑,“快了,就快了。”
甘静芸握住她手,莞尔一笑,眼泪同时崩落,掉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
“我等你回来。”
陆明绯眼渐渐弥漫一丝薄雾,“好。”
她慢慢松开甘静芸的手,也慢慢的转身,背对着她走向待发的队伍前,上到马背上回头,视线约过侍卫们重重叠叠的肩膀和高耸的方戟望回去,甘静芸清瘦细弱的身影孤零零倒映在眼中。
秋风起时裙角在风中摇动,让她想回想起最初见她时的情景,也是在这样一个高而狭长的宫道中,坚挺冰冷的石砖用生硬的线条框住这样一个温柔的像水,像一缕轻纱一样的姑娘。
她当时就想,这样的姑娘,不该属于这冰冷冷的宫墙内。
短暂的出神,她很快回过神来,看见甘静芸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保重。
她也微笑着回她:你也是。
齐云开看了眼天,对陆明绯道:“我们该出发了。”
陆明绯点了点头,又回头望了一眼,那边仍是只有甘静芸一个人的身影。
“别等了,他不会来了。”齐云开道。
陆明绯仰头望了望天,轻声叹了口气。
“我们走。”
出了宫门刚走出长安城,天色越来越暗沉,看天边乌云沉浮翻滚,风沙卷着枯草吹起,应该是有一场暴雨要来。
他们一行人在雨来之前找着一座小庙,里头只有一间正房,左右两间偏房,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忙着把外面晾晒的衣服往回收,见着这一行着装整齐尤其领头的年轻的一男一女气度不凡,忙招呼他们进来客气招待。
齐云开叫他们不用忙,带着陆明绯去供着佛像的正屋转了一圈。
陆明绯看着他点高香举到眉间,虔诚的对着台上的佛像三次躬身,笑问:“你不是不信神佛吗?”
齐云开把香插进香炉里,双手合十又是一拜,完成一系列流程,退回到陆明绯旁边,才道:“以前太高估自己了,如今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我无法掌控把握的,超出我能力的那一部分,只能求神佛可怜庇佑。”
第二百三十章 最后的提醒
“比如呢?”
陆明绯问,“哪一部分是你不能控制的?这世上还有你漠北王无能为力的事?”
齐云开回眸看着她,静如一潭古水的眼睛泛起层层涟漪。
“老、病、死,还有你。我以前总以为人定胜天,可现在却越来越感觉到无能为力,绯绯,算我求你,你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至少……你要平安。”
陆明绯故作糊涂,轻巧一笑:“我多平安啊,我这不是好好的站在这你面前吗?你倒是真应该担心担心老病死的问题。毕竟谁也逃不过去,你现在呢就要好好的保养自己,争取长命百岁,安泰无恙。”
她走到他面前抬手笑嘻嘻的捧着他脸,欣赏着如玉班般净透光洁的皮肤上剑眉乌目高挺的鼻梁,指尖慢慢细细勾画着五官的线条和脸型轮廓,眼睛深深望着,似乎要把他的模样一丝不差的永恒刻画在心中。
放下手的那一刻,她眼神里好像猛然狠心斩断什么,转身扑通一声直直跪下,对着面前神像重重磕了一个响亮的头,在心里虔诚默念:菩萨啊,求你保佑齐云开,让他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齐云开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伸手扶她,“起来,做什么把头磕的这么重?膝盖也碰疼了吧?”
陆明绯摇头,“这不是想向菩萨表表表我的诚意么。”
“嗯,你这一个响头换别人都快磕晕过去了,确实够有诚意,菩萨都没听过磕的这么响的头。”
陆明绯也傻傻的笑,“那就好。”
屋檐下大雨滂沱,雨声淹没两人对话,雨幕遮住房间内两人身影,一簇碧竹叶凌乱飘摇下来,沉寂烟雨仿佛凝固住了时间和人,只有远山上空的云汽蒸腾聚散。
可是时间,它仍然一刻不停的在走着。
陆明绯和齐云开相伴走出三分之二的路程,走到历阳关之前的一座古县前不得不分别,走前齐云开给陆明绯脖子上挂了一只护身符。
陆明绯把脖子上挂着的红线扯出来,红线下面坠着一枚翡翠戒指。
她笑着冲他摇了摇那枚戒指,“我有这个就够了,你不就是我最有用的护身符吗?”
齐云开笑了笑,把截止拿来看了看,温润细腻的质感还残留着她体温。
“什么东西到你手里就容易坏,我当时给你这枚戒指的还有顾虑,怕没几天就被你弄碎了,没想到不仅没碎,你反倒把它温养的更细润了。”
“那当然了,这可是你娘亲留给你的唯一物件,很珍贵,我当然会好好珍重保管它。”
齐云开把护身符挂在她脖子子上,捧起她脸与她额头贴着额头。
“都不重要了,我最珍贵的只有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受伤,好吗?”
陆明绯闭着眼点点头,“好。”
齐云开缓缓松开她,慢慢的向后退了一步,微笑着说:“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陆明绯原地不动,摇摇头,“每次都是你看着我的背影,这次你先走,我送你。”
齐云开点了点头,“好。”
他上了马背,回身看了她一眼,陆明绯冲他摆摆手,齐云开勒着缰绳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再次转身向前,身后的队伍跟在他后面。
陆明绯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咫尺的距离是她快不跑过去可以赶上的近,也是路遥车慢,一生无法追寻上的遥远。
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风吹着凌乱的发丝,凝望视线也在被漫天沙粒中被打断,身边的小黑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脑袋一歪在她头顶蹭了蹭。
陆明绯伸手轻轻拍了拍它头,低声呢喃道:“你好歹也是万里挑一的良驹,本该好吃好喝跟着他在漠北过日子,现在跟着我,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