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侯?”
吕溪宁端着药从外面走进来,一看眼看见她怕趴在桌上动弹不得,连忙放下药过去扶她。
“侯爷没事吧?来,慢点慢点。”
他小心翼翼的把她扶起来送到椅上,找了条毯子给她盖好,又把炭盆的火苗给捅的旺旺的送到她脚边。
陆明绯一看啧一声,“烧这么旺得多费炭啊?军营里有多少碳架得住这么用?”
吕溪宁把药端过来给她,“您就别操心这个了,王爷不是又从漠北拨了一大批新物资给您吗?”
陆明绯拿过药捏着鼻子把那一碗熬的黑浓的药汤灌了下去,不敢回味那刺激味道,忙把吕溪宁准备好的白水抢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
“真难喝啊这玩儿。你刚才说什么?漠北王送东西来是吧,你倒是知道的挺清楚,最近还和他有往来?”
吕溪宁坦诚道:“一直没断过,每次就八个字,一切安好,请勿劳心。”
陆明绯满意的点点头,“挺好的,就这么跟他说。”
“可纸终究保不住火。”吕溪宁担忧的瞄了一眼她右胳膊,“小陆侯,你这条胳膊……”
陆明绯掀起眼皮淡淡就看着他,“你说跟他说这这件事有用吗?他医术比你高超,能起死回生吗?”
“不能……”
“那不就对了,人各有命,这就是我的命。”
“可漠北王爷对您那样关心照顾,这么大的事,您瞒的滴水不漏,到最后没有任何挽回地步时才让他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凑合一天算一天吧,晚点让他知道就少难过一天。”
她说完抬头,看着吕溪宁,初见时还是个孩子长相。如今稚嫩眉眼长的端正,身条也抽开长成男人模样。她忽然笑了一声。
“以前总也不注意观察,现在才发你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不是当初唯唯诺诺,说句话恨不得钻到裆下的溪宁了。”
吕溪宁被她一夸,兴师问罪的气势马上蔫了,不好意思低了低头。
“没有……我本来也和小陆侯差不了几岁。我……”
话音未落惊讶的发现陆明绯走到面前,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很平整,却掩不住微微泛黄的痕迹,看的出来,应该是精心藏了很久。
“这封信你拿着,再有些日子,我就不在西北了。也可能,不在任何地方。到时候他找我,你就把信给他。”
她故作轻松拍了拍他肩膀,“不许偷看啊,不然做鬼半夜去敲你窗户。”
吕溪宁拿着信呆呆看着无字信封,苦涩道:“这是给漠北王爷的……小陆侯,你这是成心难为我啊……”
陆明绯侧过身去看鹰架上站着的扶风,“本来是想难为它的,但再聪明也只是只鸟,我担心它送不到,你又嘴严,心里藏的住事,就只好让你去做处理我身后事的倒霉蛋了。”
「身后事」三个字如钢针一样扎在绿溪宁心上,他艰难的开口,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向万劫不复,却喊不出声音来叫住他。
“回去吧。”
还是陆明绯在良久沉默中先开了口,她看着他轻声道:“你放心,无论我要做什么,我都会保着你们的平安。”
“绯姑娘……”
眼泪刷的从吕溪宁严重落下来,他膝盖一弯扑通跪地,颤抖着小心翼翼的捏住她衣服一角。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起来。”
陆明绯弯腰把他扶起来,耐着性子温言道:“我出身名门,万千宠爱,得到过那么人的爱护,快二十年来,实在过的很恣意舒心。我享受到了普通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荣耀和任性,现在也该吃一吃苦头了,这样才公平。这一次我不想拖累任何人,你们能独善其身,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溪宁,你医术好,人也聪明,记得帮我看顾好弗离,还有姜清,还有……齐云开。”
吕溪宁擦了一把眼泪,喉头哽咽着说:“是……”
陆明绯展眉一笑往外推推他肩头,“这回你真该走了,我还一堆事没办完呢。”
她挥挥手往外赶人,吕溪宁走出门的前一刻把眼泪擦干净了,回头望她一眼,走了出去。
陆明绯在他走后缓慢转过身,迈出两步,身形一摇晃赶紧扶住椅子,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吸走。
她顺着椅背滑落半跪在地上,感觉到一阵恶寒与恶心,胃里翻江倒海,有东西往上一涌,一张嘴吐出一滩乌红在地上。
本以为是把药吐出来了,伸手一抹嘴角,摊开手一看,一片刺眼的红。
还来不及震惊,那种感觉又卷土重来,她赶紧伸手捂住嘴,猩红的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她狼狈无力的半跪在地上,凝视着地上和手里的血,一片惨淡与狼藉,寒气顺着冰冷的地面侵袭着她身体,那些血迹跟着也慢慢凝固。
许久许久,她才撑着椅子勉强站起身来,走到铜盆前想洗手洗脸,却发现盆里的水早就冻成了冰疙瘩。
她收回手,仰头长长叹息一声,嘴里呢喃道:“冬天又到了,不能犹豫,得抓紧了。”
永正二年十一月初七,一场大雪不期而至,在苍茫风声与熹微中,淹没了整个西北军营。
陆明绯身负一身银甲,站在整装待发的军队,萧萧寒风吹动头顶上被雪覆盖飘不起来的军旗,八千人的队伍黑如乌云,集结在此,凝望于站在台上的她,将军将士一言不发,神色肃杀冷峻,气氛庄重肃穆。
第二百三十四章 最后的交代
陆明绯身负重甲,从厚密云层之上隐约漏下来的凛冽阳光宅照在她银甲泛出凛冽寒光,她眉宇紧缩,神情沉重,手中紧紧握着悬挂在腰间的佩刀,垂眼望着下面望着下面的军队。
这些人几乎都是她一手带起来的,当日西北一场空前决战不仅让她失去了父亲和长兄,守卫西北的王牌明光铁骑也受到了重创,主战力损失殆尽。她只能从新开始招募丁壮,万幸应召者无数。但不幸的也是这些人基本全都上一代明光铁骑的后代。一家一户世世代代,这些朴实的百姓在这片贫瘠薄弱得土地上不曾享受到一天安居乐业平淡幸福的生活,反而前赴后继战死沙场。
陆明绯每每听见看见军中出现年轻的似曾相识的脸庞,听见他们讨论说谁谁的父亲祖父战死于哪一场战役,看见亲自练起来的新兵穿着先一辈的旧战袍,就感觉心如刀割。
曾经他们的父亲兄长跟着自己的父亲兄长们战死。而现在,自己也要带着他们前往赴死。
手中刀柄被她攥的越发的紧,心中是如何反复无穷的纠结挣扎翻江倒海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几遍再纠结她也知道最终的选择和答案,是已经走进夹道的马,没有回头路和其他任何出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
“兄弟们。”
她哑然发声,意识到自己声音哀沉,在这个应该热血沸腾的时候显得丧气不合时宜,马上挺起腰杆调整过来,拔高声调道:“兄弟们,今天把大家全都集合在这里,是有两句心里话想说说。我相信你们心中都有数,全国上下的军队。属我们西北明光铁骑最厉害,也属我们西北明光铁骑最苦。我身为忠靖侯,没能维护住你们的利益,提高你们的生活条件,是我对不住大家伙儿,我在这儿,给兄弟们赔个不是。”
她抱拳郑重其事弯下腰,朝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底下众人惶恐无措,不光因为高高在上的忠靖侯竟然向他们这些无名小卒行礼,更是因为平日深知陆明绯的桀骜刚烈,习惯了这位不知天高地厚带着匪气的主儿骄傲的宁折不弯的气度,现在她突然低眉折腰,像是被大雪压弯了腰的青松,让他们这些下面仰望依仗轻松的细草嗅到了一丝危险来临的气息。
乌云滚滚像是宣纸上晕染的墨迹,渐渐扩大落下来,几乎压在了众人头顶上。
整个西北军营,也沉寂凝固得如一副定格画面。
肃穆无声的气氛压的陆明绯喘不过气,她深吸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也来不了接着说下去的口。
而就在这时,她眼见下面与灰黑天空快要连成一片的军队矮下一半,他们纷纷跪下,眼神坚毅,异口同声,声音响彻云霄,也震撼了她的心脏。
“末将愿死生追随小陆侯!”
“末将等愿死生追随小陆侯!”
陆明绯一瞬间身体紧绷住,感觉到浑身血流排山倒海的翻涌起来。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茫然无措,一身骨立形消,撑不起他们对她性命相托和绝对的忠诚和信任。
“都起来。”
她强撑着病体疼痛,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薄汗,努力撑着身体不被身上沉重甲胄压倒,还要继续用尽力高声道:“你们,家中父母年迈孱弱的,孩子不满十二的,父亲兄弟是明光铁骑的一员且战死沙场的,现在是家中唯一丁壮的,都出列。”
话毕底下没有一丝风吹草动,陆明绯拔高声调再次道:“我说了,符合以上条件的,都出列!咳咳……”
她胸口一时气忍不住咳嗽起来,感觉到鼻孔里有熟悉的温热液流出赶紧转过身,百瑞冲上台来扶住她已经严重超负荷的身体,看见她手从鼻子上拿下来一掌心的鲜血时,心脏咯噔一声。
“小陆侯!”
陆明绯立刻抓住他胳膊使了个眼色,低声虚弱的道:“别声张……把这边稳住,我先回……”
眩晕恶心感铺天盖地而来,没来得及把最后的话交代完就晕了过去。
醒来是被刺鼻的汤药味呛醒的,一睁眼就看见一圈人围在自己床头,个个面色沉重,见她睁开眼有的别过头擦了擦红眼睛,有的强行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围上前把她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小陆侯,您先把喝药了吧。”
吕溪宁把熬的比往日更加浓稠的药汤递给她,陆明绯伸手却没有接住,而是把药碗推了回去。
“你们都知道了?”
姜清好不容易才憋回去的眼泪唰一下涌出来,扑通一下跪在陆明绯床前。
“绯姑娘你糊涂啊!你都样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嘘,小点声。”
陆明绯看了一眼龚喜,示意他把她扶起来,接着道:“为什么不告诉你们?因为我是忠靖侯,西北坐镇挑大梁的人,我垮成这样让大家知道了,只会闹的人心惶惶,散成一盘沙。”
“可是!对了,漠北王!王爷一定可以救你!龚喜,溪宁!你们还等什么,快去漠北给王爷送信啊!”
龚喜抬腿迈出一步还真的想去,被陆明绯一个眼神镇住定在原地。
“我看谁敢去他面前胡说?不只漠北王,我的事情,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在我死前,你们都把嘴闭严实了。”
“龚喜,姜清。”陆明绯看了看两人,“我现在的确有事需要你们去漠北求见漠北王,这件事只有你们去我才放心。但是我需要你们把我中毒太深命不久矣的事情烂在肚子里,绝口不对漠北王提起,你们能做到吗?如果做不到的话,我也找不出什么更合适的人去了,那只能搁置下这件事,白白让我多添一个遗憾。”
龚喜跪下,按着姜清的头,一起给她磕了个响头。
“末将知道,小陆侯是放不下弗离小公子,您想让我和姜清护送他去漠北,也是保全了我们两个以后的周全。小陆侯用心良苦,您这辈子的恩德,龚喜无以为报,请小陆侯放心吧,我们一定将弗离小公子安全送到!”
“说什么呢!要走你走,我不走!我死也要陪着绯姑娘!”
“你只会给她添乱!”
“那也比大难临头弃绯姑娘于不顾、贪生怕死强!”
“你说谁贪生怕死!”
“谁要躲到漠北去我说谁!”
一直没说话的老孟皱眉啧一声,“行了,还嫌不够乱是不是?小陆侯。”
第二百三十五章 带病出兵
老孟走过去,挨着陆明绯,慢声和言,非常可靠的样子道:“这些事情您就放心吧,我会安排好的,您不用操心,只管放心大胆的出兵就好了。”
百瑞一下支棱起来瞪眼道:“怎么就放心大胆的出兵了!小陆侯现在身体这样还怎么带兵?”
老孟侧头,语气带着斥责,“你还不明白吗?侯爷是要趁着自己最后时日,最后为西北、为梁国赌一把,趁着现在戎人力量较为薄弱,带找少量人马,直取敌方脏腑。成则灭掉戎族,为西北大梁永绝后患。败,则牺牲那一万八千人马……和小陆侯自己……”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一万八千兄弟和小陆侯是可以当做赌注随随便便去牺牲的吗!”
百瑞难以置信的看向陆明绯,“小陆侯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陆明绯平静望着百瑞,“如你所说,我要把自己和一万八千兄弟当做赌注豪掷一把。若是成了,西北和大梁以后就此高枕无忧。”
“可要是败了呢!”
陆明绯扭过头仰面看着屋顶,“那我就是拖着一万八千兄弟送死的千古罪人。”
百瑞瞳孔震惊的颤抖一下,老孟搭上百瑞肩膀,“百瑞,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凭什么能得到小陆侯如此重用?真的是因为我们两个有资历吗?不是啊,是我们西北无人可用了,更何况现在明光铁骑被朝廷分去一半,我们兵器粮草武器火药日益匮乏,整个西北军营的战斗力一直在朝着下坡路走。这般态势我们心里有数,戎人心里也清楚。所以才不断骚扰边境试探实力,最近一段时间又偃旗息鼓,你以为是他们怕了我们不想打了?他们这是彻底了解到我们西北实力衰微,在磨刀霍霍准备给我们最后致命的一击!所以小陆侯她必须趁着自己最后的日子去赌这一把,赢了是意外之喜,输了也实属正常,只要能给戎族造成一定程度的打击,给西北争个喘息之机,这次出兵,就算成功了。”
百瑞和其他人都站在原地愣了好久,他们谁都没想到西北的情况已经坏到了这种地步,更没想到陆明绯原来一直以来都在顶着这么大的压力。
“好了。”
陆明绯淡然开口,“该干嘛干嘛去吧,我自己安静待会儿。”
姜清在床前抓着她手,泪眼婆娑直摇头,“绯姑娘我不走,我陪着你。”
“你陪着弗离就是陪着我了,去吧,帮弗离把东西收拾收拾。”
她拿开她手,叫了龚喜一声,“龚喜,带姜清走。”
龚喜应了一声,扶起姜清,搀着她往外走。营帐里还剩下百瑞老孟和吕溪宁三人,陆明绯看了他们三个一眼,摆了摆手。百瑞还想说什么,被老孟制止,连拖带拽的拉出去。
独剩吕溪宁一人站在营帐里头,他看着陆明绯把胳膊搭在眼睛上,静静的毫无声息的躺着,心脏阵阵刺痛。
曾经那样明媚阳光的忠靖侯府四小姐,终究还是在西北的风沙与朝廷的诡谲中将那股子热烈嚣张的劲头消磨殆尽。
他叹了一声,把自己研制的止痛丸药膏药从药箱子里拿出来,放在陆明绯床头,躬身朝她行了一礼,悄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