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绯没有听到他脚步声，因为在她朝三人摆手的时候就觉得浑身疼得要死，那是右臂痛彻骨髓的疼痛蔓延开来的结果。她又痛又累，终于在疼痛和日夜疼得无法入睡的精疲力竭中倒向后者，急促呼吸声渐渐均匀，紧皱的眉头松动开来，沉沉昏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梦。
梦见好多人，陆明纤、韩信芳、陆光意、陆如晦、陆光恕……很多人在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迷迷糊糊又欣然向往，追随着声音前往声音来的地方。
就在声音近在咫尺，好像伸手可得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声声急促的呼唤：
绯绯！明绯！陆绯绯！
声声歇斯底里，她却一直都没有回头，也已经回不了头了。
西北军营最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戎装整齐，端坐在书案前，做好了一去不复返的准备。
该送走的人陆陆续续全都送走了，最重要的是陆弗离，现在应该早就已经抵达了漠北，到了齐云开那儿，只要一到他那里，她就完全放下心，军营这里也有老孟和百瑞看顾。如此看来，暂时是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想完这些，她慢慢睁开眼睛，一手抓住枪杆，手指慢慢收紧，服下吕溪宁留给她的最后一剂汤药，霍然起身走到外面，一万八千将士已经整装待发，她最后清点一遍，把家中唯一男丁、有老婆孩子年迈父母的都拽出来。但总是前脚刚把人从队伍里拽出来，后脚人就又站回队伍里去。反复几十次，陆明绯终于拽不动了。
更不让人省心的是她好不容易送走的姜清和龚喜，这俩人又骑马在她出发前赶了回来，双双在她面前跪下，势必要和她生死相随。
陆明绯劝不动，没拒绝也没同意，提起枪翻身上马，身后军队与她一齐跨马提枪，黑甲在破晓熹微闪动冽冽寒光，军旗在半空中猎猎飘荡，群马一声嘶鸣，铁蹄踏过紫红冻土，空留下一行被风沙一吹覆盖就杳无踪迹的脚印。
“为了西北万世太平！兄弟们，杀！”
“冲！取敌将首级者重重有赏！”
砰！咚！轰隆！
一颗颗炮弹雨点一般快而密集的从天上落下来，一落地就激万丈土块石砾，巨大爆炸声冲击着耳朵和心脏，脚下大地都在止不住的跟着颤抖。
第二百三十六章 功成身死
陆明绯一马当先，在炮火中穿梭，不断有炮弹落在在她身边，炸开的泥土碎石捶打在盔甲上，贴着脸擦过去。她感受不到一丝疼痛，眼睛如鹰瞄准兔子一般，直直盯着在敌军掩护中撤退的中年男人。
那是犬戎部落首领提尔，也是戎人和其他民族部落联盟的掌权者。一直以来率兵和西北正面交锋的都是这个男人。他是一个出色的将领，也着实是西北的劲敌。
杀了他，虽不能永绝后患，但是至少能重创犬戎，给西北争取一丝喘息之机。
陆明绯心头的血流狂动燥热，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专心致志的、一心一意只想干一件事的纯粹简单的快感，一把刀憋向她坐下马腿，她勒起缰绳，让黑一跃准确跳过羁绊，提起手中长枪挡住向她砍过来的刀，用力一挑把刀打飞，回手直戳对方心脏。
“茶卡金！”
在众侍卫簇拥下撤退的男人看见亲信死于陆明绯枪下，发出一声悲嚎，和着震耳欲聋的炮火声，瞪着陆明绯怒吼道：“无耻的女人！你竟敢偷袭！”
陆明绯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偷袭」两个字不知怎么倒是听的一清二楚，一边杀敌一边回吼：“兵不厌诈不懂吗！”
男人目眦欲裂，“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一群人高马大的戎人围上来，陆明绯明显应付不来，险些被打落马背，好在关键时刻龚喜和几个手下脱开前面包围赶来，龚喜手里抄着引燃的火药包高声叫着：“侯爷闪开！”
陆明绯咬牙扛着架在头顶上的刀，看见他来奋力借枪杆弹力弹开刀，左手收枪右手从腰间拔出佩刀削掉对方头颅，鲜血从齐齐斩断的脖子中喷撒而出落了一片血雨，恰在这时火药包引线燃尽从龚喜手中脱手而出掉在敌方中间。
陆明绯调转马头指挥小黑飞起一跃，只听一声震碎耳膜的轰隆爆炸声，后背铠甲被炸飞的泥土击中，回头一看刚才活生生的人已经炸倒半片。
提尔还在剩下的人掩护中逃窜，他的一部手下骑着马在陆明绯前面挡成一堵人墙，陆明绯和几个手下寡不敌众，怎么都闯不过这道防线，几个回合下来虽杀敌几人，可提尔也马上要跑没影了。如果没能杀了提尔，那这一次出兵即是功亏一篑，没有多大的意义。
她心急如焚，却见龚喜嘶吼着，纵马朝着敌军中心跑去。
那一声嘶吼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疯狂，她看见一只手拿着枪。除了枪杆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正在嘶嘶的冒着火光和白烟。
陆明绯太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了，陆光意特别改良过的火药配方，装进一个小小的纸筒容器里，只有一个炮仗大小，却能发出十万个炮堆叠在一起的威力。
“龚喜！”
她脑子跟不上反应，脱口叫出他的名字，眼睁睁的看着他冲入敌军包围中，不知情的敌军还像之前一样围过去，龚喜视线越过包围圈看向陆明绯，满脸炮灰血垢下露出一排白牙。
“龚……”
陆明绯嘴只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眼里爆开一片火光浓雾，她看着他被那火雾瞬间吞噬，随后而来的热浪冲击让她本能的侧身挡了一下。
再回头时又是扑面而来的血腥和满地的断臂残肢。
龚喜在里面炸成碎片，可她根本没有任何为他伤心的机会，憋回徘徊在眼中的痛苦绝望，勒起缰绳踏过地上的人体碎片直奔早就跑远的提尔而去。
冷风在她在耳边阴暗的嘶嚎，像一只怨念深重的厉鬼，扯她的铠甲挠她裸露在外的手背。
陆明绯手冻到僵硬屈伸不开，眼里还是只有活跃在眼前的那个穿着金色锁子甲的背影。
她紧紧锁定着就在前方不断跃动身影，勒起缰绳纵马一跃直接飞身跨到对方前面，提起长枪在空中划破长风，枪头挑起一抹冷冽蓝光，半转身使出那一记陆家代代相传的回马枪。
只能一声铁器插进血肉的闷响，枪头贯穿提尔左胸，她咬牙抽出枪头带出一道血花，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血花落了陆明绯一身，提尔应声倒地，他的手下高声大叫举起兵器要朝着陆明绯挥舞过来。
她用淌血的手握着枪，丝毫不在意即将砍在身上的刀，目光凝望着远方炮火一口又一口吞没着自己和敌方的将士们，心中那栋岌岌可危的高楼轰然瓦解坍塌。
痛彻心扉，也再轻松不过。
自从陆如晦和陆光恕战死，她担任小陆指挥使的那一日，肩上就扛起了一座大山，压的她直不起腰，喘不过气。保卫西北的那一战中，穿过右肩膀的那一枪让他她毒如骨髓，痛的无数个夜晚无睡不着觉，战战兢兢坚持挺到今天，早就身心俱疲。
如今她大限将至，虽然没能实现陆家三代人踏平戎人部落的愿望。但亲手杀了西北劲敌犬戎部落的首领，用她没剩下几天的命换戎人首领的命，最后战死沙场，履行身为忠靖侯的义务，享受血染黄沙的荣耀，这买卖不亏。
只是她对不起这一万八千将士，带着他们和自己一起，赴一场无法生还的战争。望着他们一个个倒下，眼前朝她砍过来的刀逐渐模糊。
陆明绯抬手摸了摸胸前，铠甲后面挂着齐云开的戒指，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第二百三十七章 阶下囚
“铛！”一声刀剑搏击的声音在耳边尖啸嗡鸣，余音犹如濒死的小兽在嘶嚎吼叫，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那阵想要她命的肃杀寒风堪堪在脖颈边停住，接下来就是随着寒风飘来的一声冷笑。
“呵，传说中的小陆侯，不过如此。”
陆明绯猛地睁开眼，只看身边人跪倒一片，一个身着劲装的少年坐在马上，极具戎族部落特色的额饰在额头前微微摇晃，他正慢条斯理的收回刀，斜眼居高临下扫了一眼陆明绯，再次不屑一顾的发出一声嗤笑。
“把她绑起来，带走！”
戎族部落大牢内。寒冷、阴潮，老鼠贴着墙边叽喳游走，长长的尾巴拖出一道道水渍，肆无忌惮的爬过被捆绑在刑架上的犯人脚背，有气无力的痛苦呻吟声在无边寂静黑夜里显得那样突兀又无助，一声声摧残着人的神经，偶尔沉甸甸的脚步声踏来，拴在门上的铁链子刷啦一响，粗暴打骂逼供声响起，浑身没有一块好地方、被活活折磨死的犯人睁着血红的眼睛被像垃圾一样拖出去，然后又换上一批眼神里充满对墙上挂着的刑具无知恐惧的新的犯人进来。
周而复始，这大牢，仿佛是永远看不见生的希望的炼狱。
唯独一间单独的牢房，清清静静，环境相对来说还算干净，墙壁上挂着的刑具也还没有沾血，宽敞的牢房内只有中间立着一个刑架，刑架上铁索缠绕着一具单薄的身体。
陆明绯穿着囚服被绑在那里，身上没有被拷打出来的伤口。可肩膀上渗出来的血却早就染红了整个衣袖和肩膀。
她这时候其实已经不太能感觉到疼了，心脏也好想跳动的愈来愈沉越来越钝，眼神里也是死水一样的平静。
自从被犬戎部落的六王子朗月过俘虏，关在这暗无天日牢笼内，已经过去四天有余了，这期间除了有人定时定点给她送饭，就再也没人搭理过她。
而而实际上她连送吃送喝的人也不需要。因为她根本就不打算活下去了，吃他们的东西，只会平白无故让她多一份恶心。
她这样想，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的戎人也这么想，只有戎族部落的现任首领朗月过不这么想，命令牢里看管她的人决不能让她轻而易举的死了，扒开她嘴硬是往里灌水和一些肉汤，有了这些东西，又让陆明绯半死不活的撑了几天。
直到这天陆明绯浑身滚热，眼看人就快不行了，看守她的人怕她真死了，赶紧禀告了首领朗月过。
朗月过听了消息，背着手，悠悠达达走进来，命令人把陆明绯从刑架上解下来。
铁链一松陆明绯几乎直接跪倒了下去，四肢被绑的严重充血肿胀，仿佛已经不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可即使是这样她也还是在双膝接触地面前用胳膊撑住，扶着刑架艰难站起来，尽可能的挺直腰杆，面对前面一整条银狐尾巴制成的毛领簇拥下一张年轻而充满邪气的脸。
对面那人看她这样倔强，好笑的问：“中原人都知道一句古话，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怎么，小陆侯没听过？”
陆明绯浑身烧的滚烫，仿佛置身油锅里煎熬一样，耳边也嗡嗡的，听不太清楚他说了什么，只能微微抬起眼皮，看着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用尽力气强挺几乎快要锈蚀的声带嗤笑一声。
“戎族，还真是，没人了。”
听见她这么不屑的语气，周边的人一个个怒目而视，抄起布满倒刺的铁鞭一个健步上前想抽她，而朗月过却面不改色，仍是笑着，伸手拦了一下要打她的人，接过他手里的铁鞭，往陆明绯近前走了两步，用鞭子抬起她下巴。
“小陆侯，你可好好看看，你陆家三代人带着明光铁骑杀了我戎族多少壮士，那是几代的血海深仇，现在这里的每一个戎人都恨不得把你抽筋扒皮，肉割下来炖，骨头砸碎了喂狗。要不是我拦着，你现在恐怕早就死无全尸了。”
陆明绯挑起干裂的唇一笑，“别光说不干，有本事来真的，狗杂种，也配在本侯面前耀武扬威。”
“你好大的胆子！”一声怒喝后，站在陆明绯身后的彪形壮汉抬脚朝着她膝弯狠狠踹了一脚，陆明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踹的两腿一弯，膝盖骨结结实实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几近碎裂的闷响。
听着都疼。
陆明绯却还是咬牙忍着剧痛，试了几次方重新站了起来。
“好！”
朗月过见她挣扎着站起来，微笑着拍手叫了一声，“不愧是陆家人，铁骨铮铮。”
这话音未落，那笑意一直不达眼底的眼睛忽然一冷，盯着陆明绯的眼睛，闪过一丝变态的扭曲。
他走近两步逼近她，伸手捏住陆明绯下巴，陆明绯猛地别过头甩掉他手，朗月过一个眼神甩过去，立刻有两人过来，死死压住陆明绯肩膀。
“陆侯是小天魔星转世的传说我早有耳闻。”
朗月过再次捏住她下巴，但动作明显粗暴了许多。一只手掐住陆明绯整个下颌，另一只手伸出手指挑开她眼前凌乱的发丝，露出金色的左眼。
他很感兴趣的摸了摸她那只眼睛，“果然是金瞳，有趣有趣，本王子还是第一次见。”
陆明绯挣脱不开，只能瞪着他：“滚开。”
“滚?”
朗月过伸出手接过手下人递来的匕首，拿刀背在她脸上拍了拍。
“陆侯有什么资格让本王子滚?你现在可是阶下囚，是砧板上的肉，任我宰割。就好比……”
他把刀尖对准陆明绯左眼，一分一分的向她逼近，“本王子对陆侯的这只金瞳颇感兴趣，现在想要取出来观赏，陆侯大抵是不愿意给的，可是这也由不得你。”
陆明绯眼睛都没眨一下，任他刀尖抵在眼皮上，刺痛感传来！刺目鲜红立刻从皮肤上渗出来，落在睫毛上，犹如一滴血泪掉在潮湿发霉的地上。
第二百三十八章 南越王宫
朗月过看着血花染红她的眼睛，格外兴奋，狞笑着加大力气，陆明绯左眼前早已是一片血海，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咬紧牙关。
然而她并没有太多的恐惧感，反而心里升起一丝解脱。甚至更希望这把匕首剜的不是眼睛，而是自己的心脏，就这样在敌人的牢营里洒一番热血，结束这短暂而又波澜起伏的一生，为国捐躯，也算荣耀。
“住手！”
陆明绯朦胧间听见有人在外面焦急的大喊一声，声音很清润。即使语气又急又怒也盖不住那音色的好听，而且很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
“朗月过！”
陆明绯感觉到眼前的剧烈痛骤然一松，刀尖拔出下，有一股温热在脸上流淌，后面压着她肩膀的两人故意松手，她整个人身体一软，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朗月过！”
来人相貌惊为天人，美的雌雄难辨，一身锦绣华服更是照的整个脏暗牢房都生出辉光。
他看见陆明绯倒下去，急忙过去扶起她，轻飘飘的身体抱在怀里就像一只坏了的风筝，她浑身的伤和血肉模糊的眼睛让他心脏痛的像是被锤子轮番的凿。
他抬头看着朗月过不顾自己神仙一般的形象朝他怒吼：“我们立过契约，我把鲁成借你让他帮你造火器，作为回报你不能伤害她！”
朗月过满不在乎的掏掏耳朵，“南越王还真是个痴情种啊，可惜这小陆侯只和那位漠北王相亲相爱，她眼睛里根本没你，我把她处理了也是为你好。”
“闭嘴！”宿名扬恼羞成怒，“干你何事！让你的人把脚镣打开，我要带她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