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到这,其实还并未结束,乐亭周原本也有话想问。可最难的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不能露出一丝马脚。
他无法继续问下去,燕梨轻却主动地接话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逃离似空山吗?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去衢谷吗?”
乐亭周心有预感,察觉到了燕梨轻想向他坦白一切,他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
“我五岁那年,死了父母,南行烽将我捡了回去,供我吃穿用度。我流浪过一段时日,知道没家的苦,对于南行烽的救命之恩,我心存感激。”
“寄人篱下,难免不谨言慎行,南行舟讨厌我,不教我任何东西,但我忧心义父觉我愚笨,对我疏远,我就偷偷地学,学四书五经,学六艺。小有成就时还总忍不住到他那去,期望能得到一声夸赞。”
“那时,南行烽确实夸了我,可每次我背书回去,总会挨南行舟一顿打,我以为是有人向南行舟告了状,却从没想过告状之人,就是我的好义父。我积攒下来的铜钱全拿去买了书,将它们藏在似空山的各个角落,生怕被南行舟发现,因为他一旦发现,就会将我的书通通烧掉。”
“我常趁着南行舟不在第五峰时,去知礼堂‘欺负’你,我知道如果事情泄露出去,我会挨打,可比起挨打,我更想知道南行舟在教你些什么,你在看些什么书,而我要攒多久的钱,才能够买得起那些书。”
“这些事说起来很长,这也不是个绝佳的谈话地点。真心待我的人很少很少,我可以信任的人,除了你之外,就再也没有。”燕梨轻深呼吸一口气,要说出这些话,简直耗尽她的所有力气,“如果你想听,以后我可以慢慢告诉你。我这些年在似空山过得并不好,可我太害怕被抛弃了,害怕流落街头,无处可去。南行烽表面上对我很好,实际放任他的弟弟对我又打又骂,我从前识人不清,如今幡然醒悟,终于鼓起勇气逃跑,就没想过再回似空山。”
“我不知道你口中所说的‘没想过再回去’是不是一句赌气的话,你是不是会在某一天突然清醒过来,回到似空山去。不瞒你说,我现在很需要你,希望你能陪我一直走下去,但没关系,你可以反悔,我不会阻拦你的任何决定,只是在你改变主意之前,能不能先告知我一声,好让我有个准备?”
一口气将心里话说完之后,燕梨轻感觉郁结在胸口的那团气豁然散去,她永远在害怕失去,所以做决定前总在犹犹豫豫。
可横竖都是一死,她宁愿自戕,也不愿意再死于南行烽手里。她知道南行烽背后的不仅仅是似空山,更有那些藏于黑暗之中的影卫,以及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她不奢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扳倒南行烽,唯愿有二,自爱第一,自由第二。
燕梨轻朝乐亭周看去,从刚才起,这人就一直不说话,长久的沉默使得燕梨轻有些不安。
然而就在她转头的一瞬间,乐亭周大胆地握住了她的手,和平日里那种拉着她往前走的情况不一样,她很清晰地感受到乐亭周想将某种情绪通过肢体接触的方式传递到她的心里。
怕她无法理解,乐亭周还用了言语来表达,他坚定地对她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不管未来发生什么,遇到什么样的阻碍,我都会永远、永远地站在你这一边,无条件地对你持有百分之百的信任。”
“我知道光凭口头陈述,可信度实在不高,但当下,我还是想要给出这个承诺,想要让你知道我的想法,而无需猜测揣摩,至于承诺的真实与否,自有我的一生用以证明。”
乐亭周的字字句句,都透着他的真心诚意。
燕梨轻忍不住攥紧他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所遇见的唯一稻草,但只有一瞬间,她便松了力道。
她挪开视线,笑了笑,低声说道:“你就是个傻子。”
明知水浑、水深,在警告过后,仍不听劝告,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去救一个从小到大总是在欺负自己的人。
她从来没见过,比乐亭周更傻的人了。
第57章
互诉衷肠之后, 燕梨轻、乐亭周两人之间的信任程度大幅提升,但这显然也改变不了他们目前的窘境,燕梨轻蹲在这堆碍事的木柴后面, 腿都麻了, 很快, 她的心也跟着麻了。
乐亭周身高腿长,蹲起来比她还难受,时不时都要“嘶”一声, 听起来他的腿也麻得很。
后来,这种难受击败了乐亭周, 他委屈巴巴地说道:“师姐, 我想躺下。”
“你躺下了,我蹲哪?”燕梨轻目测了一下这个空间,觉得乐亭周完全躺下都非常困难,更别提还得给她留个空位继续蹲着了, 除非她蹲在乐亭周身上。
但她低估了乐亭周的不要脸,后者认真建议道:“你躺我怀里, 或者我躺你怀里,师姐你比较矮, 躺下来应该是正正好的。”
下一秒,乐亭周收获了结实的一巴掌,为他的低情商付出了代价。
两人又耐着性子蹲了一会, 由于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而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没过多久, 意外就发生了。
柴堆的上方趴着一个影卫, 与燕梨轻四目相接的时候, 燕梨轻当即抬起手, 露出了手腕上那个用三个积分换来的袖箭,打算给眼前人致命一击。
这一箭还没射出,乐亭周就快速地摁住了她的手,如此危急的时刻,乐亭周仍显得不慌不忙的。
而比他更淡定的是趴在柴堆上方的那个影卫,仿佛刚才差点被一箭刺喉的人不是他一样。
乐亭周朝燕梨轻摇了一下头,然后以坚定的目光示意她放心。
然后那个影卫朝乐亭周伸出了手。
乐亭周熟练地从怀里拿出一两银子塞到影卫的手里,“麻烦将我的马送出城外去。”
影卫将那一两银子收好,再次伸出了手,“加钱。”
燕梨轻:“……”
这乐家是不是从上到下没一个正常人?
乐亭周爽快地又拿出一两银子放到对方的手里,反正这些钱都是从乐亭书手里薅来的,他不心疼。
影卫拿了钱,离开了柴房。
燕梨轻依稀能听见对方和同伴说这里没人。
-这就是你说的安全?
【对啊,只碰上了自己人,不是很安全吗?】
燕梨轻从它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个重点——“自己人”,自己人还趁火打劫?
她转头向乐亭周求证道:“方才那人是谁?”
“他是我安插在乐亭书身边的细作。”乐亭周坦荡荡地回答道,仿佛他口中所说之人不是什么细作,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仆。
燕梨轻:“……你和你哥的感情真好。”
好得都不像是一个爹生的。
“那是自然。”乐亭周真诚一笑,“我可安排了十多个呢。”
燕梨轻一时哽住,“但既然是你的人,又怎么会吩咐几句都要塞钱?”
“他们认钱不认人,谁给的钱多就听谁的,不过你放心,我给他们的钱都是从乐亭书那儿拿来的,我不亏。”
燕梨轻再次刷新了对这两兄弟的认知,“可他们既然认钱,你就不担心背地里其实乐亭书给的更多?”
乐亭周胸有成竹道:“没事,以乐亭书的智商,他想不到这层。”
“真是亲兄弟。”燕梨轻评价道,随后她低头看向直到此时还交握着的他们的手,觉得时间有些久了,而且乐亭周安排的细作随时都有返回的可能性,他们是不是该松手比较好?
燕梨轻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将那话说出口,总觉得以乐亭周的性子什么样的借口都能想得出来。
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部分是乐亭周说,燕梨轻听。她因长时间被困于柴房,耐心已经不多了。
好在系统有了那么一点良心,主动消耗了它的能量值,为燕梨轻检测了周围的情况,并挑选了一条绝佳的逃跑路线。
燕梨轻将这条路线告知乐亭周。每当危急时刻,乐亭周总能发挥出他作为好队友该有的素质,一是绝对信任,二是做完再问。
他拉着燕梨轻往外走,避开重重耳目,出了城门,他的细作目前看来很听话,将他的马已牵至指定地点。
乐亭周将燕梨轻带上马,疾驰而去。
危机尚未解除,那些影卫仍有追上来的可能性,若是只有乐亭书的人倒不足为惧,偏偏乐老爷生性多疑,知道乐亭书嘴硬心软,每次嚷着弄死弟弟,暗地里不知道包庇了乐亭周多少次,所以他额外派了一部分人追击乐亭周。
在离城三十里外的地方,乐亭周二人还是遇上了来抓捕他们的人,但奇怪的是,拦着他们去路的,只有一个。
就是乐亭书。
乐亭书骑在马上,不悦地皱起眉头,质问乐亭周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是如何传你们二人之事的?”
被迫停下,乐亭周有些不快,他单手执缰绳,另一只手抱紧怀里的燕梨轻,对乐亭书说道:“你让开。”
“不让。”乐亭书沉了脸色,“往日你怎么胡闹我都不会管你,但今日你无论如何也要跟我回……”
乐亭书的话还没说完,他的面前就飞来一只短箭,这意料之外的一箭险些害他摔下马去,堪堪避开之际,不免有些狼狈。
重新坐稳之后,乐亭书震惊看向燕梨轻,“你居然敢伤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现在抱着你的那个人是我的谁?!”
乐亭周低头看着燕梨轻,叹息道:“师姐,你射箭的准头还是不行,我教你?”
“好。”燕梨轻应下。
乐亭书不满道:“你们俩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下一秒,乐亭周扶起燕梨轻的手,对准乐亭书的心脏一箭射出,紧接着又对中乐亭书的马射了一箭,乐亭书顾了自己没顾上马,马仰天长啸一声,把他甩了下来,乐亭书好不容易平稳落地,就吃了一嘴乐亭周驾马而过时扬起的灰尘。
“呸呸呸——”
“乐亭周!我定要杀了你!!”
乐亭周背着他,挥了挥手,“二哥再见!”
然后消失在了山间小路中。
“你就不怕真伤了他?”燕梨轻回头看了一眼,视线中已经没有了乐亭书的身影,这人折损了一匹马,想来短时间内是没办法追上来的了。
“放心。”乐亭周道,“他的身手并不差,若是这样就能伤到他,凭他树敌众多的事,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经由乐亭周这么一点拨,燕梨轻才发现第一箭射出的时候,乐亭书放水还是放得挺明显的,她当即就明白了乐亭书的用心,“他这是为了方便交差?”
“没错,按理来说他应该在身上弄点伤,用以证实他对我的奋力阻拦,但他那人怕疼又惜命得很,只得牺牲牺牲它的马了,我没下死手,那马应该还能救一救。”乐亭周说道。
燕梨轻沉默了许久,又忍不住地有些羡慕,但好在只是羡慕,没到嫉妒的地步,她低声道:“有个哥哥真好。”
不论乐亭周闯出什么祸来,总有乐亭书为他收拾烂摊子,任劳任怨,出财又出力。
“他为我做的。”乐亭周轻声道,“我也能为你做。”
燕梨轻的心跳漏了一拍。
乐亭周又接着说道:“而且我可比他温柔多了,谁跟他似的,一天天的就知道说那两句‘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杀了你’,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改改词,我都听腻了。”
燕梨轻没忍住,笑出了声。
风从耳畔疾驰而过,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绿叶,他们的前路铺了细碎的金光。燕梨轻故作苦恼地问道:“我方才险些伤了他,他会讨厌我吗?”
“不会的,他有病,你打得越狠,他心里就对你越欣赏。”乐亭周安慰她道,“他不会讨厌你的。”
只是话虽如此,燕梨轻还是将这事记在了心里,打算以后找个机会向乐亭书好好赔罪。
后来的一路上,燕梨轻二人都没再瞧见追兵的身影。关于似空山的消息,在大概又走了半个月之后才听到,她逃跑的消息一传到南行舟的耳朵里,便引得对方震怒,并直言她生性恶劣、顽固不化,不仅自己不思进取,还带坏自己的师弟。
逃跑一事,他将所有过错推到了燕梨轻的头上,认定乐亭周会跟着逃跑全是受了燕梨轻的盅惑。乐家也听到了这套说辞,他们正愁没有合适的机会拆散这对“苦命鸳鸯”,南行舟的话简直是说进了他们的心里。
乐家当即向天下表明,他们家的这个小儿子天资聪慧,待人温和有礼,从不逾矩。他们将他送入似空山,是为了他能学有所成、平安长大,不曾想竟被妖女所害,迷了心智,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们派出大批影卫,誓要将妖女绳之以法。
乐家的大部分火力都集中到了燕梨轻的身上,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就这样放过似空山。
他们另派了一小队人去了似空山,南行烽寻女未归,他们便向南行舟讨个说法,见南行舟无法说出二人的去向,便砸了第五峰示威。
其实他们知道南行舟给不出有用的信息,来到似空山,纯粹就是为了砸场。如果就这样放过似空山,只怕会让天下人以为他乐家好欺负。此后的半个月时间里,乐家的各部下得了上头的命令,开始欺负起了散落各处的似空山弟子,极尽羞辱。
有的弟子奋起反抗,宁死不屈,有的弟子不愿与乐家为敌,一忍再忍,也有弟子试图从乱局中脱身,离开了似空山,加入别的门派。
由于乐家的蛮不讲理,和燕梨轻的下落不明,矛盾又复归于乐家和似空山,并有愈演愈烈之势。
而这一切事态发展的源头,正是由乐亭书的影卫造成的。
千里之外,平乐城。
乐亭书端起手边的茶水,轻抿一口,茶水入喉,先苦后甘,回味无穷。他瞥了一眼自己面前跪着的人,淡淡道:“收了乐亭周多少钱?竟值得你这么卖力地去找似空山弟子的麻烦。”
影卫回答道:“五十两。”
“当真是大手笔。”乐亭书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将空茶杯拿在手里把玩,他知道乐亭周是在拿着他的钱收买他的人,也知道乐亭周根本没打算瞒着他,这些人之所以敢收,而乐亭周之所以敢给,很大程度上是有他的默许。
乐亭书又问道:“他还嘱咐了你什么事?”
影卫全盘托出,“找到南行烽私养的五千人影卫团,想办法报告给朝中大臣,让朝廷得知此事,从而出兵剿匪。”
“五千影卫,这南行烽还真是大胆。”乐亭书忍不住咂咂舌,影卫与普通守卫不同,哪怕是他,也只有一百来名影卫。
何况似空山是门派,主打的就是教学的名头,不允许私养影卫,南行烽不仅养了,居然还养了上千之多。
“他哪是想当掌门。”乐亭书冷笑一声,“我看他是想当皇帝。”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影卫,“事成之后,他许给你几两银子。”
“五十两。”
“我出了。”乐亭书道,“事成之后不许再去找他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