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劫摇头道:
“我之前说过,不会让整个西域陷入战火。”
昭明嗤笑一声,冷冷道:
“北匈兵力近十倍于我,王城即将弓尽粮绝,如何能守?”
空劫声色平静,道:
“为了高昌百姓,我尚有最后一谋。”
“我已去信,为高昌搬来一支救兵,定能解王城之围。近日以熔金蹙成的数千支箭矢已就位,为今之计,只要昭明将军与我出城,引领王军攻其不备,高昌尚有一线生机。”
昭明眉心拧紧,拂袖断然回绝道:
“我不会再让阿月冒险。”
空劫朝他摇了摇头,神色郑重,道:
“我所说的,并非昭月,而是真正的昭明。”
昭明微微侧身,望向眼前眉眼沉静的高僧,转而嘲讽地笑道:
“我早已是个废人,上马提刀皆是不易,如何领兵打仗?”
空劫敛袖,从宫砖上拾起掉落的镂金面具,掸去上面的雨珠,道:
“昭明之名,不在于具体之人,不在于战力多少,而在于信念与象征。”
明澈空寂的声音仿佛能穿透大殿基石,直冲云霄。
空劫深深望一眼昭明,将手中的面具递予他,道:
“大将军应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岂有死于寝榻的道理?你方才说你是身为将军,困于病痛,是为了脱此永囚,才出此下策。”
“如今我有万全之策,请将军与我一道出征,你却要苟且避祸,宁可在王宫直到寿终?时日今日,都不敢与我搏一搏吗?”
昭明看到面具,神色变得复杂难辨,好像透过淡金的浮光,捕捉到一丝往昔的旧日掠影。
恍惚间,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昭明将军,少时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与麾下众将士生死与共,一诺千金重。
也曾黄沙百战穿金甲,也曾一剑霜寒十四州。
如今,少年将军壮志未酬,鬓先衰。
昭明凝视着掌心的面具,迷离的凤眸一点点聚焦,眼中的血丝缓缓退却。
最后,形容枯槁的昭明,到底是微微勾唇笑了笑。
“最后一搏?如此了结,倒是甚好……”
似是轻描淡写,又是如释重负。
天际处传来闷沉沉的雷声,殿外墨云舒卷,瓢泼大雨渐渐变得稀疏,雨丝悬于檐下,根根分明,银光闪动。
昭月担忧地望一眼重新套上盔甲和面具的昭明,再看向空劫,凤眸紧眯,目色已骤然变得冷酷而凌厉,威胁道:
“佛子且想好,我和你的交易并未作结。洛朝露尚在我手中,此战无论成败,你若敢让我王兄伤一分,我必要伤她一分。”
昭明不悦地抿唇,拍了拍她的手,打消她的戾气。他对此生最是挚爱的妹妹露出往常那般春风化雨的笑容,温言道:
“我答应阿月,一定会回来的。”
“王兄可要说话算话。”
“王兄说过的话,何时不算数过?”
………
出了高昌王城足有数十里,洛朝露回头遥望身后的天际。
夜幕下,潮湿的雨气如浓雾一般笼罩在高昌王城巍峨的宫阙之上,氤氲不去,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洛朝露跟着护送她的高昌兵,在旷野一路冒雨疾驰,夜里雨水冰凉,一连片打在她的脸上。
此时,雨已渐渐停了,寂静的丛林中响起了经久不息的蛩鸣。
朝露抹去面上的雨丝,纷乱的思绪如线头一般一点点在理清。
从地牢将她救出来的那个男人,有着和昭明和昭月别无二致的凤眸。且,他的亲卫唤他“将军”。
守城战中,高昌王军的四大护国将军她皆已熟识,可却从未见过此人。
能被唤作将军,又是高昌王室的男人,只有一个。
昭明。
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自她的脊背一道一道地滑落,凉意浸透,寒意彻骨。
朝露不由回想起一些之前被她所忽视的细节。
为何每每昭月出现,身上都有浓重的檀香?是为了淡去身上杀伐的血腥。
为何昭明从未在她面前卸下面具和铠甲?因为那是伪装。
为何昭明会抗拒她触碰他的伤口肌肤?是要掩盖她身为女子的破绽。
这是一出的李代桃僵之计。
朝露神色一凛,想起无论洛襄还是空劫,却是都在不遗余力地将她赶出高昌,送回乌兹。可每每的阻力,皆大多来自化身昭明的昭月或者国主昭月。
起先是请她留下以箭术助阵。后来她决意要走,又因美人图陷落北匈营地,初见空劫,为他所救。
今日昭月又以美人图诬陷她私通北匈,将她强行关押,不让她离开高昌,直到真正的昭明出现。
她洛朝露无兵无卒,所谓箭术于守城不过聊胜于无,昭月千方百计将她留下,究竟是要利用她作什么?
还是说,在利用她控制着谁?朝露的眼底恍若浮现出一道庞然的黑疤,一双深沉的眼眸。
这一世,她如果是方才认识空劫,昭月根本不会挟持她来命令他。
除非……
她的心底却冒出一个没有根据的猜测。
除非,若空劫就是洛襄,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所以,洛襄自此对她避而不见,冷漠驱赶。所以,每每她遇险,出现的人都是空劫。
二人的眉眼,一个温和一个凶厉,目的都很一致。
他,好似是换了一个身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
两世以来的井渠图,相似的轮廓身形,一样的琉璃佛珠,烧熔佛像济世的决心,对她无言的回护……桩桩件件,像是涓涓细流,终是汇聚成滔天巨浪,猛地扑打在她身上,要将她淹没。
每思及他一处,洛朝露的呼吸便滞了一分,逐渐喘不过气来。
自入高昌以来,她无数次想起过这个可能,却又一次一次地否定自己,不敢去深究,不敢去细想。
若他真的是他,她不知该如何去确认,如何去回应。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前世的阴影犹在,使她不敢触碰,生怕灼伤。
但此刻,她心头涌动起一股前世今生都从未有过的勇气,想要逆风执炬,一探究竟。
她想回去,找他问个清楚。
朝露身下的马渐渐慢了下来,沉滞的目光望向被她抛在身后的高昌王城。
风起云涌,雨雾尽散。
浓得如化不开的墨一般的夜色中,连绵的火光影影绰绰,破雾而来。
北匈军似是又朝高昌王城发动了新一轮的进攻。
仿佛还能听到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一股股魅影般的骑兵打着尖利的呼哨,身后万箭齐发,摧折城池。
朝露身体僵硬,紧握着马绳的双手颤动不已。
昭月一直将她作为质子,那么她此番擅自离开高昌,他会不会出事?北匈袭来,王城再也守不住,以北匈军屠城的惯例,城中之人,又当如何?
巨大的恐惧在她心头蔓延开来,朝露“吁――”一声,勒停了马。
“灭火!”
身旁传来护送她的高昌兵的低呼。
转瞬间,她四周的火杖尽数熄灭,唯独她手中那支火光仍在幽幽闪动。
“前面有不明军队靠近!速速灭火,免得被发现攻击!”紧跟着她的高昌兵催促道。
朝露猛然抬头,朝那支军队望去。
这一支不是北匈军。
无星无月的夜色中,她黯然的双眸映出远处军队无比眼熟的旗帜,渐渐冒出点点星火,烧尽眼前一望无际的荒原。
她想到了救高昌和救他的办法。
手中的火杖飞出还未烧完的火烬,飞入她的眼。她的眼眶发烫又发涩,猛地一扬马鞭,朝那支军队纵马飞奔而去。
虽于她而言是下下之策,却是死局逢生的唯一解法。
第74章 亏欠
梁军彻夜疾行的兵马骤停, 原地驻扎。
为了掩人耳目,营地火杖稀疏燃起, 被雨后的浓雾和夜色掩在密林之中。
整个庞大的营地静悄悄的, 唯有呼啸的夜风带来几声偶尔刻意压低的人语。
中军帐内,只点了一盏灯烛,火光幽明, 在案前男子麒麟铁甲前投下黑沉沉的影。
李曜兜鍪已卸, 露出束发的青玉冠。英武清俊的面容略有昼夜行军的疲色,一双幽深的眼锋利万般,盯着面前身姿凛然的女子。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更没想到她看到他的军队会不顾箭雨地主动扑上来。
恣意飞扬的乌发,明艳焕然的玉容, 灼灼发亮的双眸。
看到她向他纵马狂奔而来的一刹那, 他呆愣了片刻,心底如涨潮般涌起了从未有过的狂喜,竟一时忘了让误以为她是刺客的弓箭手停下。
此刻, 在荒原再逢她的惊喜和期待,正如潮水一般慢慢退去。
女子立在他身前,胡袍被箭雨划破了几处, 发丝上仍有未散的雨珠,显得整个人颓唐落魄, 可她却是丝毫不在意,义正言辞地在与他谈条件。
李曜静静地听完她的请求,心底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双手交叠, 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箭袖上的云纹, 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 道:
“且不说乌兹悔婚在先,大梁颜面尽失。高昌之围, 凭何要求我出兵相助?”
洛朝露摇摇头,道:
“我不是以乌兹国主的身份请殿下出兵。”
她掠过李曜阴郁的目光,兀自走向中军帐一侧的舆图前。
煞白的手指仍带颤抖,一一点过舆图上一个个朱砂圈起的重镇。
“高昌在玉门关以北,遏大梁进出西域的北面要道。”
“高昌若是为北匈被灭,不仅西域诸国闻风会再度倒戈向北匈,殿下近年来费尽心力所收拢的各小国会整片暴露在北匈笼罩之下。之前的战役,死了多少将士,费了多少使臣才搭建起来的疆土,将全线崩溃。大梁在西域所经营的一切将功亏一篑。”
“高昌一国,对大梁至关重要。”
李曜好整以暇地微微倾身,眯起眼望着她,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竟不知,你不仅对我的行踪极为关注,对我的兵事也这般了解……”
朝露不动声色。即便隔着数步之遥,她依然能感到男人凛冽的君王之气。
她已没有了重生归来时见到李曜时的恐惧。
李曜志在西域,她知道她只要身在此,必会不可避免地与之狭路相逢。与其一味地逃避,不如能利用则利用。
现在,能与北匈抗衡的,只有大梁。
她只能凭借着前世模糊的记忆,克服面对李曜的恐惧,与他谈条件。
朝露深吸一口气,道:
“四皇子殿下在此时出现在高昌附近,不是巧合吧?我并非了解殿下的行踪和兵策,只是猜测,梁军近日定会出现在高昌附近。若我猜得不错,殿下是在等一个时机。”
李曜的目光狭窄了一瞬。
朝露继续道:
“殿下是要待北匈尽灭高昌,两败俱伤之时再夺下高昌,坐收渔利。以最少的兵力,最小的代价得到高昌。可若是如此,大梁入驻高昌会饱受诟病,不得民心。高昌人并非心服口服地称臣,高昌这颗棋子对于殿下来说,并不稳定牢靠……”
她隐约记得,前世李曜派兵足足五征高昌,每每攻下又被推翻,周而复始。原因就在于第一战就埋下的人心不稳的隐患。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我与高昌昭氏有些渊源,愿为殿下趋为使臣,促成高昌与大梁同盟。北匈退兵后,高昌便可为大梁藩臣,如此一来,周边小国亦可尽为大梁所控……”
话音未落,她微微扬起的下颔遽然被制住。
一只干净如玉却指茧粗糙的手扣着她的喉与颚的交界,像是锁喉的凶险,又似捧脸的旖旎。
朝露浑身一僵,始终垂着眼,没有与男人对视。
她不知她说得哪一句话又惹恼了他。方才极度平静的氛围变得促狭起来。
听到“大梁藩臣”四个字的时候,男人的面色一下子变了。
她低垂的视线,可以看到那近在咫尺的绫袍,云纹镶绣之间,一只四爪龙隐伏其上。贴近她身的盔甲上,寒光在眼底透着丝丝凉意。
比之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他的目光,像是一道见血封喉的利刃,依次划过她的颊边,喉咙,颈侧,锁骨……
她倔强地没有避退,唯有覆下的眼睫微微颤动。
眼帘的罅隙间,能感到巨大的阴翳向她沉下来,将她渐渐笼罩。
“你说得一字不差,可如何对高昌用兵,到底在我……”他手中力道变得轻柔,如同假意收了爪的猛兽,盘桓在猎物身侧:
“洛朝露,你方才说不是以乌兹国主的身份来的。那你是以何身份,来求我?”
低沉的语调含着微微的笑意,似是怜惜,又似嘲讽。
若是从前,朝露怕是早已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帐外,能逃多远有多远。可她此时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空劫沉定的面容,他在北匈营地今生见她的第一面,曾郑重地对她道:
“因为我深爱一个女子。为了她,我必须守护高昌。”
当时她下意识地以为他说的那个人是昭月。可她现在,却隐隐知道了真相。
千丝万缕,亟待揭开。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她就能证实令她困惑了她两世的一件事。
朝露眼眶渐渐朦胧,胸前忽而起伏不定,一股甜腥气涌入喉头。
她“唔”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趔趄一步,虚弱地扶住了舆图架。
“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李曜惊异的声音。
朝露微微抬首,望向李曜。
他的脸色阴沉中带着一丝慌乱,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不让她跌倒,一手虚虚抬起,掌中滴满她淌下的血渍,浓眉紧皱,满目错愕。
她眼睫翕张,抹去唇角的血痕,咽了咽喉间血气,道:
“我知四皇子殿下,从不做无本的买卖。若是殿下愿意出兵,乌兹也可与其他西域各国一般,为大梁藩臣,每岁进贡……”
前世,她在宫中听李曜说,已将西域诸国尽作藩臣,包括乌兹。他还常会让她来选西域各国藩臣的朝贡,解她思乡之情。
无论如何,她必得说服李曜先出兵,这等称臣的承诺,她大可张口就来,事后搪塞过去。
帐中静了半刻。死寂像是上涌的水流,一点点漫过了朝露的呼吸。
李曜忽而叹了一口气,像是平复心情,又似如释重负一般。他的神情极为平静,扣着她肩头的手却不由发紧。
“从来没有大梁藩臣一说。大梁需要的,也不是藩臣。”他的声音很轻柔,甚至还有一丝涩然和无奈,“大梁一统西域,是设下都护府,直管西域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