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世,密云翻滚,雷声隆隆。
沉沉的殿门被猛地推开。
一道飘荡的身影歪歪斜斜,不顾御前侍卫阻拦,连滚带爬地闯入帝王所在的勤政殿。
身上牡丹纹香云纱袍皱成一团,云鬓偏斜,金钗堕地,面色仓皇,全然失了从前优雅端正的的姿态。
无世家贵女自幼所受的教养,更无一国之母身份贵重的凤仪。
御案上的李曜轻皱眉头,看也不看跪倒在身前的女子。
她以膝抵地,跪走过去。被御前侍卫无意擦伤的手沾满血痕,拽住他镶绣五爪金龙的袍边,泣诉道:
“陛下撤了臣妾父兄的兵权,褫夺了爵位和封号。陛下还要臣妾吗?”
“臣妾与陛下少年夫妻,臣妾父兄更是对陛下中心耿耿,从龙有功。陛下怎可对我、对我母族如此无情!”
李曜手中朱笔不停,黑沉的双眸冰封一般波澜不惊:
“骠骑大将军勾结北匈,意图谋逆,罪有应得。皇后殿前失仪,杖责二十幽禁,无诏不得出入。”
女子呆愣了片刻,忽而低低笑了起来。她松开了他的袍角,尖甲上的丹蔻已褪色,指着御案上阴郁的男人。
“陛下根本不是要我们认罪伏法……”她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身形摇晃不定,眼角猩红,“陛下就是想替她报仇是不是?!”
朱笔一顿,鲜红的墨迹有如血渍一般在雪白的奏章上晕开。
面前的女子仰头大笑,声声凄厉,笑声在死寂中犹为}人。
她忽而一转身,拔了侍卫的刀,抵在脖颈间:
“陛下既要报仇,为何不即刻杀了我?杀了我呀!”
一双镶绣万里河山的六合靴,一步步走下丹陛玉阶。
“朕许你后位,已给了你这宫中最尊贵的地位。帝后夫妻,母仪天下,你还在贪图什么呢?”
男人高大庞然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逼近,一点一点将她笼在在阴影之中。
“朕放任你给她灌了红花,她一辈子都不会有朕的子嗣了。”
“你还不满足,竟伙同你父兄将她送去北匈。”
“最后,朕将她幽禁宫中,从此再不宠幸。你仍要千方百计给她下毒,置她于死地。”
一只龙纹蹙金的袖口拂过她颤抖的手,从中伸出一只遒劲有力的手,遽然握住了她手中的刀刃。
帝王握刀的手掌瞬时鲜血淋漓,大片的赤色蔓延开去,袖口的金龙如同溺毙在血水之中。
一旁的侍卫吓得魂魂不附体,一整排齐齐跪地,以额抵地,不敢抬首,不敢作声。
他许久没有松开,只是紧紧握住不松手,任由鲜血一滴一滴淌落在女子衣袍的牡丹纹绣之上。
“时至今日,你和你父兄甚至都把手都伸到朕的天子亲卫之中,没有朕的号令,一箭将她刺死……”
“皇后想就这么轻易地自尽?”他猛地一用力,血漫开的刀刃“咣当”一声被甩至地上。
“妄想。”
他面无表情的容色下压抑着阴鸷与癫狂,万般骇人。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喃喃道:
“你告诉朕,为什么非要杀她?……”
女子呆了半晌,忽而诡笑一声。
“为什么?”她高昂着颈,掩饰衣袍下瑟瑟发抖的身子,凝在眼中的泪簌簌滚落,“因为臣妾不止想做陛下的妻子,臣妾想做陛下的心爱之人啊……”
她的面容变得扭曲起来,带血的袍衫迤地,朝他爬去,声嘶力竭道:
“她一个蛮女,凭何得到陛下宠爱?”
“臣妾为陛下殚精竭虑,臣妾父兄拥护陛下御极。臣妾的后位,本是我应得的!陛下的爱,为何不能分予我,哪怕就只有一丝一毫……”
“臣妾不甘心啊……”她捶着胸口,乌发蓬乱,身上的血水和眼泪混流一道,蔓延在冰冷的宫砖上。
她忽然想到什么,黯淡的眸中烧起狂热的焰光,匍匐着往前,伸手撩起他袍角,攥在指间:
“陛下,她现在已经死了!陛下只有臣妾一人了。臣妾,可以永远陪着陛下了!”
女子手心的袍角被猛地抽走。
他覆手在背,冷冷道:
“朕和她,还有来世,还有生生世世!”
女子跌倒在地,狂笑起来。
她死死盯着他。执着的恨意,深深刻在她凹陷的眼窝之中,轻声道:
“可是,她至死都以为你下令杀了她。就算她能活过来,以她的性子,还会原谅你吗?”
女子连尊称都忘了,体面都不要了。被拖出殿的时候,身子在宫砖上划出一道血红的痕迹,被瓢泼进来的雨水稀释,淡去。
唯有歇斯底里的嗓音回荡在殿内:
“你做梦!哈哈哈哈――”
“你是九五之尊又如何,你能流芳百世又如何?她生生世世都恨你,都恨你!”
……
尖利的声音刺入耳膜。一声一声,像是要将他的心攥紧,捏碎。
李曜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劲臂猛地一收,长剑“锃”一声归鞘,光华尽敛。
前世已矣。
这一世,他重头再来,他绝不会让她再伤心了。
他不会娶他前世的皇后。
没有陇西世家的支持,他仍能登上皇位,一统天下。
帐外传来脚步声,奉命探查归来的亲卫神色慌张,疾声禀道:
“殿下,那女子……那女子竟悄悄出了高昌王城。我们的人,只能跟着她去救人……”
李曜倏然抬眸,面色僵硬森然。
他早该料到,她定是借兵去救那个人的。前世,她死前为了救他,甚至不惜以命换命。
这是今生的第几回了,他又中了她的计。
她根本不想和他重新开始。
死寂中,李曜站立不动,一身肃杀腾然而起,手中剑柄颤抖,嗡声作鸣。
下一瞬,出鞘的利刃一把将军帐外粗壮的撑杆拦腰砍断,毡帐坍塌在地。
“追。”
李曜翻身上马,深陷回忆而暗无天日的眸中刹那间燃起了熊熊火光。
她是他的。上一世是,这一世也必定是!
***
天际处,昏色与夜色交界,余晖与阴晦重合,半明半暗之间,形同幽冥。
夜晚的凉意渐渐渗入白日的酷热。
山谷之中,昼夜温差,渐渐起了白茫茫的大雾。
氤氲的水汽蔓延开来,一团团人马的幽影在浓雾中悄无声息地行进,淡金的光影微微浮动,时隐时现。
马蹄声刻意压低,唯有偶尔踩在枝叶上的“簌簌”声。
连林中鸟兽都要待这队人马走近才察觉,惊飞逃窜。
这一队自王城出发的高昌骑兵皆是精锐中的精锐。
所有人心中默默知晓,此行与赴死无异。最后能归来之人,不足一成。
人人皆是冒着必死的信念出城,为城中之人换得一线生机。
自出王城至交河城的一路上,城镇破败,堡垒凋敝。大多粮仓已被北匈骑兵劫掠,只剩下陈年腐败的谷粟,还有一地流民的尸首。
此时,队伍已绕至北匈大部队的后方腹地。
那里城镇相对密集,尚有存粮,也遍布扫荡的北匈游骑。唿哨鸣镝声如催命符,时不时在远处响起。
曾有几回不慎,狭路相逢,只得拼死一战,免不得损兵折将。
由此,这支出发近千人的队伍,已不足一半。
一缕染血的玉白僧袍缓缓拂过枯枝,如同霜雪红梅。
空劫勒马,朝前方望去。
大片的浓雾之后,就是最后那一处大镇。
只要趁着夜色能将那里的粮草烧干净,这一路的坚壁清野,算是功德圆满。
他和昭明出行前商议定下,这支不足千人的队伍,被拨成十支骑兵阵,分散行事。若正面遇上北匈军,九支用来诱敌,最后一支在其掩护下烧遍沿途粮草。
此时,越近末尾,越是艰险。不仅因为兵马损耗较大,也因为北匈骑兵同样汇集在此宝地,搜刮最后的余粮。
前日,其中一支小队中了北匈骑兵的埋伏,全军覆没。
剩余几支队伍,包括昭明和他身上都负了或大或小的伤。骑兵中有人伤势较重,咬牙前进,没有人说话。
俄而,身旁的昭明马蹄忽然顿住,声音低沉,嘶哑得可怕,道:
“有一支北匈骑兵也在林中,跟过来了,一直没甩掉。这处密林,或许又是个埋伏。”
这一路来,在空劫的分兵之策下,追击他们的北匈军不仅每次都跟丢了,还被他们抢烧了粮草,已是恼羞成怒。
若是这一回被捉住,必是一场恶战。
空劫遥望黑夜下的城镇,道:
“他们的目标,也是那座大粮仓。”
昭明勒紧马绳,一夹马腹,道:
“必须敢在他们前面烧毁。”
在浓雾和密林的掩护下,这队金甲骑兵迅速地朝前方一座座土夯堡垒搭成的城镇移动。
训练有素,无声无息,只有扬起的马鞭和急促的马蹄。
一出了密林,浓雾散去,队伍迅速分成了十支。
“吁吁――”
尖锐的呼哨声响起。身后漫天流矢纷至沓来。
北匈骑兵发现了也在朝堡垒行进的军队,厉兵秣马,奋起直追。有如饥饿多日的斗兽觅得了猎物,张牙舞爪地逼近。
面对被分作十支的队伍,北匈骑兵长愣了片刻,不知该追哪一支。
这一迟疑,便与前面的军队拉开了距离。
骑兵长顿时感觉被人耍了,骂了一句,吹一声呼哨,也将队伍分作十支,猛追不舍。
没追一里,前面的高昌骑兵一面跑走一面射来连片的箭雨,密密匝匝地落向毫无防备的轻骑战马。
箭矢逼近之时,素来弓马灵活的北匈兵看到箭镞一时呆住了,忘了避退。落马之后,迫不及待地抽出箭矢一看。
竟是黄金箭!箭镞镀了金箔,在夜里明光熠熠,价值不菲。
北匈骑兵本是凝聚力极强,数骑作阵,如钢刀砍向敌军。此时阵型一下子被这金箭阵打乱了,失了战马的骑兵还不及步兵,更有人争相抢夺金箭。
士气顿挫。
高昌骑兵得了一息喘气之机,狂奔朝几处城中粮仓奔去。
昭明颤抖的手点燃了火折子引燃了火杖,上头的绢布涂了滚油,一触即燃,烧成一簇熊熊烈火。
他和其余人奋力将火杖掷于昏黄的草垛间,火势很快绵延开去。
“嗖嗖――”
箭矢纷来。
北匈骑兵不愧素有漠北杀器之名,千骑长挥刀杀死几个抢夺金箭的骑兵,一番震慑下已很快重整旗鼓,朝众人逼近。
昭明身后的骑兵且战且退,夜色中炫目的金甲一个个倒了下去。
一片兵荒马乱,火光冲天。
昭明双手颤得已握不住马缰。流矢接连不断地擦着他的面具而过,发出嗡嗡的鸣声。
他身下坐骑已中了数支箭矢,马嘶悲鸣,不能再行。
握着缰绳的手松开来,马蹄慢下,昭明伏在马鬃上,摇摇欲坠,耳侧已听到北匈人兴奋的呼哨声,朝他涌来。
昭明最后看一眼着火的粮仓,含笑闭上了眼。
下一瞬,一双遒劲的臂膀将他揽至另一匹马上。
昭明怔忪睁眼,看到马上扶着他的男人,面上巨大的黑疤。
空劫调转马头,没有迟疑地将昭明搬至自己马上,率领他那一小支的骑兵,赶来援救。在剩余骑兵的掩护下,众人朝来时浓雾弥漫的密林逃去。
疾驰中,昭明被他箍在马上,无奈地道:
“你这又是何必?”
身后,大批的北匈骑兵死死咬着,仍在紧追。
若是空劫这支小队不来救他,本有望顺利逃脱。
昭明卸下了镂金面具,低垂的视线没有一丝聚拢的光。
“我不成了。”他缓缓揭开胸前盔甲,那里血流黏稠,浸染了大片的甲裳,“前日那支利箭穿透了我的肋骨。我撑了两日,已是力竭。”
空劫猛踢马腹,瞥一眼他枯瘦的胸下,卸甲后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白骨。
前日他们中了北匈骑兵的埋伏,为了能突围出敌阵,昭明一马当先,率领高昌骑兵奋力砍杀,舍生忘死。他病弱的残躯像是燃着烈火,所过之处,烧尽了敌人猛烈的攻势。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此时此刻,油尽灯枯。
空劫变了脸色,盯着他,低声道:
“我带你去疗伤,回高昌。你的阿月还在等着你回去。”
“昭明,你不能死。你一死,高昌士气全无,必将失守。”
昭明摇了摇头,低笑了一声,唇角微张,大口大口吐出鲜血,染尽了他玉白的僧袍。他黯然的眼中掠过一道微光,幽声道:
“你说过的,昭明其实并非一个具体的人,亦非多少兵力。而是一个象征。”
昭明将手中的镂金面具覆在空劫面上,身间血迹斑斑的铠甲卸下来,套在他僧袍之上,一字字道:
“你替我,回到高昌王城去。把我的人都活着带回去。有你在,高昌必能守住。”
空劫抿了抿唇,沉默不语,马缰起起落落,他的手臂青筋贲张。
昭明用最后的力气扶住他的马绳,道:
“我们两个人的重量,这匹马跑不过北匈骑兵的。我累了,就到这里吧。”
“多谢你。”他英挺的眉眼含笑,恍若仍是那个一人可当千万兵的少年将军,“昭明将军战死沙场,确实好过病死床榻。”
“休要放弃!” 空劫低声斥道,“你可以寿终正寝,死在战后祥和的高昌王宫里。有你的挚爱榻前相伴,史官为你青史留名。不是在这里!”
见昭明不语,空劫疾声道:
“我当日所言,不过是想让你放弃与北匈的交易,令高昌免于生灵涂炭。这,不是你的结局!”
昭明淡淡一笑,轻声道:
“无妨。高昌得守,阿月平安,我没有遗憾了。就算没有你的谏言,为救一人,舍弃一国,我也不会后悔……”
“国师,我好奇,若有一天,面临和我一样的选择,你是否会舍一人而救一国?”
空劫微微一怔。
昭明没有等到他回答。他的呼吸轻了下去,有进无出。沉滞的眼帘随着最后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而闭阖。
“你的心上人,我,我已……”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飘飘荡荡,最终散在了夜风中。
万籁阒静,寒蛩悲鸣。
疾驰的马匹将身后城镇汹涌的兵马和无尽的烈火抛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空劫在密林处一陡坡底下停马,将昭明已渐渐冰冷的尸首藏匿于一处洞穴之中。